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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丕变
自水幕消失,已经又过了数日。
这些天中史艳文一直在学习与了解魔世的相关常识。
女神龙对于好友的前路十分担心,毫不藏私地将各种注意事项一一讲来,可惜时间紧迫,女神龙收到消息,策君已被帝鬼自沉沦海召回,全权负责追捕搜查事宜。
与此同时,修罗国度中潜伏的幽暗联盟与凶岳疆朝的探子们也动作频频,显然帝鬼发布的针对史艳文的通缉令已经引起了两方的注意,虽然还不确定这个人族的具体身份,但能被帝鬼下令全国通缉,必然不同寻常。
那日被史艳文放回去的畸眼族虽然在波娜娜的威慑下没有将当晚的经历告知同族,但两人皆知封口只是暂时的,以畸眼族对帝鬼的衷心与悬赏令的利益驱使,那个魔族迟早会出卖他们,甚至已经偷偷搞起了小动作,只是及时被波娜娜揪住,一番磕头求饶之后,女神龙也只能再次威胁警告一番,无法真的下杀手灭口。
时间就在两人争分夺秒的教学中飞速流逝,待女神龙将魔世生存必须掌握与了解的各项知识与技巧倾囊相授,已是两人重逢后的第十日。
“……史艳文,你该走了。”波娜娜打开珍藏许久的佳酿,为好友践行。
“殿下大恩,艳文没齿难忘。”史艳文接过美酒,一口饮尽,端方地朝女神龙行了一礼,“高山流水,知己长存,希望来日,艳文能与好友再次有缘重聚,把盏共饮。”
“来日……”女神龙洒脱一笑,将端方君子温润的容貌深深刻入心底,“那你可要陪我痛饮三百杯才行。”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史艳文目光澄澈,也浅浅地笑了。
……
待得那人挺拔的身影渐渐没入群山之中,女神龙这才轻声一叹,叹出心中的不舍与离愁,“……望君一路顺风,达成所愿。”
独自在山上待了一会儿,波娜娜整理好情绪,顺手打了一只猎物作为掩饰,这才转身回去部落。
此时的部落聚集地却是异常的热闹。
“策君大人!”
“策君大人来了!”
“欢迎策君大人大驾光临!可是帝尊有什么指示?”
“帝尊终于想起我们了?!整天在这里休养生息、休养生息,老子都快要长毛了!有啥任务?赶快说!”
“不得对策君大人无礼!”
“哎嘿嘿,俺这不是一时情急嘛,策君大人海涵、海涵!”
公子开明被畸眼族围在中间,活泼开朗的嗓音特别嘹亮,“小明就知道我深受爱戴!魔见魔爱!花见花开!你们这么热情欢迎,是不是很想我很想我很想我!帝尊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们啦!休养生息是为了以后的征战沙场做准备呀!策君我这次来视察就是替帝尊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好好修炼、努力变强!不会有魔偷懒耍滑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这么不求上进的魔吧?”
公子开明一边说着,一边一个个魔环视过去,被他看到的每一个畸眼族都使劲摇头,生怕慢了一丝就给策君大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很快,公子开明就注意到了刚刚回来的女神龙波娜娜。
“咦!这不是小娜娜嘛,好久不见!格外想念!你有没有想念策君我呀?”
公子开明一个闪身转到波娜娜身侧,一边绕着人走位一边喋喋不休。
“这么久不见小娜娜更加漂亮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家伙,不行不行!你还小呢,五百岁再考虑也不迟呀!和你说啊,这找对象一定要眼睛擦亮,可不是随便哪只阿猫阿狗都可以的,一不小心,可不止是骗财骗色,连命都会搭上的哦……”
不正经的语气蓦然一变,低沉的告诫轻飘飘传进耳中,波娜娜瞬间感到一股杀意袭来,却在她寒毛直竖几乎要动手反击之际,又迅速消弭无迹。
这只是一个警告。
“当然,若是小娜娜真的有了心上人,策君我也只好忍痛,勉为其难地将对方绑过来,同意他入赘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是入赘!是入赘!是入赘!咱们的小娜娜这么优秀,当然是只有娶!没有嫁啦!”
轻浮又搞怪的滑稽腔调,仿佛中间的杀气警告只是错觉,波娜娜额角滑落一滴冷汗,挺直脊梁柔声道:“多谢策君大人关心,娜娜现在一心修炼,实无多余的心思想儿女情长。”
“这样啊,毕竟是难得的血脉返祖,确实不应该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资,”公子开明轻轻拍了拍波娜娜的肩膀,一脸赞赏道,“好孩子!懂上进!”
说完,转身回到畸眼族的众魔中,继续嘻嘻哈哈互动起来。
女神龙见策君不再深究,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侧目扫了一眼畏畏缩缩不敢与她对视的小个头魔族,无奈的一叹。
虽不知那个魔族到底是怎么与策君告密的,但无非是知情不报、勾结外族、被人族蛊惑什么的,前者可以解释为想独占奇功,后者更是能视若荒谬,毕竟,捉贼捉赃,捉奸拿双,史艳文已经离开了,他们找不到证据。
幸亏,史艳文已经离开了。
女神龙一边替好友感到庆幸,一边谨慎应对接下来的怀疑。
策君并未特意找她前去问话,仿佛真的只是代帝尊前来视察畸眼族的发展情况,然而,她知道,暗地里的监视与搜查必不可免,这样很好,她甚至刻意多在山中转了一转,故布疑阵,想将追踪的人手尽量牵制于此,替史艳文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
可惜策君实在老谋深算,将视察的流程快速走完之后就打算离开,明显是看穿了她的小伎俩,不打算再继续浪费时间与人力,此时,距史艳文离开刚好七天,已经足够他甩开追兵一段路程,如果不考虑策君的飞鸾的话……
想到公子开明的超速座驾,女神龙皱了皱眉,人力比机关之力终有所不及,无论史艳文的脚程有多快,除非他能与水幕中的苦境之人一样能够化光,否则必有被追上的危险。
此时要是有个东西能令策君分心就好了,毕竟能多拖一时是一时……
仿佛感知到了女神龙的苦恼,天空突然一阵异动,水幕再次降临了!
“这是——!”
“又要开始了吗?”
“快看快看!这上面的内容可有意思了!”
“策君大人快来!俺们给你留好了位置!”
公子开明挑了挑眉,暗啧一声“真巧啊”,便一边吩咐着手下们原地待命,一边走到畸眼族给自己预留的位置上,施施然坐下,显然是准备看完再启程了。
女神龙见状眼神微妙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家好友那不可思议的天运,暗暗感叹——这天幕来得可真及时啊!
水幕上,圣人曼怛罗回归中原,走得轰轰烈烈,不舍的队伍从偌大城池直送到数百米外。
谈无欲深深看了眼那容纳数十万人的巨大城池,“难怪你如此敢牺牲,人情累赘未免太多。”
史艳文侧头看向谈无欲。
“有事?”谈无欲问道。
史艳文眨眼轻笑,忽而拍了拍骆驼的背,驼铃悠扬作响,可比那环绕在菩提了悟宫的小喇嘛唱经的声音却要悦耳。
谈无欲了然,“心情很好?”
“嗯,”史艳文偏头看着眼前金黄色的广袤之地,蓝眸像是雨后澄澈一新的天空,透着后知后觉的喜悦,“很好,真的很好。”
骆驼慢慢行进,骆驼如老马识途,史艳文干脆闭目养神,任沙漠里肆无忌惮干燥的流风催他入眠,享受迟到多年的安眠。
谈无欲不动声色,让骆驼换了个方向,转入最近的绿洲,在水湾五米远的草地上静坐,点起了火堆。
沙漠的夜很冷,最冷的时候还会结冰,谈无欲凝视着天上的银河,半晌又低头,看那张还是紧皱着眉头的脸。
史艳文突然睁开眼,中间没有半点丝毫过度,迅速换了一张脸,望着火堆默不作声。
“还在沙漠,”谈无欲支着左颐,“但离圣城很远了。”
史艳文敛眉,也不知在想什么,抓过他脚边的拂尘,拨弄尘尾,慢慢地才又重新睡过去,直到第二日正午谈无欲叫他才醒。
“谈道长好体贴啊。”
“我就说谈无欲比素还真要好吧,史君子选他准没错!”
九界这边,中原百姓看着水幕上谈无欲先是察觉到史艳文的疲乏而主动转道绿洲,后又为了令其更好的休憩而贡献出大腿,还独自守夜了一整晚,不由得纷纷称赞起谈道长的细心体贴,那些支持谈无欲的观众们则趁机向周围人宣传起谈史二人的相配。
“呜呜呜,我的老公,我都还没枕过老公的大腿呢,呜呜呜……”
苦境这边,阴无独的悲喜与周围完全不同,就在旁人为了素史还是谈史哪个更适配而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的时候,她在一边独自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水幕上的谈无欲感受不到众人的喜恶,他只觉得脚有些酸,真气走了一圈才活络通畅,让他有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个老头子。
史艳文颇有些尴尬,骑上骆驼还带着窘迫脸红,时时回头看他,好像有挺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是不好意思,还是终于被打动了?”
公子开明笑眯眯搓着下巴,兴味十足地看着水幕上史艳文一脸窘态,欲言又止的模样。
要知道,魔族也是有八卦之心的,自从水幕出现以来,除了对苦境世界所展现出的丰富资源与武学境界充满贪婪与探知欲,哪怕面上对水幕以人族为主角感到蔑视与不满,其实心里看主角史艳文与日月才子间的纠葛看得十分津津有味,素史与谈史皆有一部分支持者。
而他,策君公子开明,目前比较偏好谈史,盖因谈无欲看起来比素还真私欲更重,魔是忠于自身欲望的生物,哪怕他忝为墨家九算魔世分支,继承的思想也是“非攻”,而非“兼爱”,对于素还真这种大公无私、博爱世人的角色,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此时的他尚且想不到,未来,他会在水幕中看到有一个人将“兼爱”思想做到极致,而他非但不觉得对方虚伪厌烦,反而大感庆幸,由衷佩服。
那是一个真正的圣人。
而他,策君公子开明携同整个修罗国度,皆承其恩。
水幕上,谈无欲目视前方,左手抓住前面的扶手,紧挨半抱的距离,对他的频频侧目很是敏感,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是忍不住。
“谈某多年前就告诉过你,有问题,自己开口问,”谈无欲低头看他,“前辈,你独行多年,莫非忘了,想要沟通,不要希望别人主动。”
“不算是问题,”史艳文避开他的眼神,藏起微妙的尴尬,斟酌又忖度,良久才道,“只是想到还没谢谢你。”
谈无欲挑眉,“一句感谢,需要思之再思?”
史艳文敏感地察觉到这句话里似乎有些不愉快,或许不是因为他,但一定是因他而起,不禁又改口,“抱歉。”
“为什么又要道歉?”谈无欲可没想过他会有这么难相处的一天,“史艳文,你从来将自己看得太不重要。看看前面,你已经出来了,没有人会因为一句话对你纠缠不休,也不会有人需要你时刻警惕,他们还没有能力靠近谈无欲十丈之内。”
好嚣张。
史艳文赶路途中抬头看了一眼天幕,摇头笑了笑。
水幕上的他也在失笑,“谈仙子风采不减当年。”
谈无欲不以为然,“那个被你当成‘太年轻’的当年?”
“你们还是很年轻,是很美好的岁月。”史艳文看着地平线上逐渐多起来的贴地的干草,“人一旦意识到苍老的来临,衰败也会来得异常迅速。‘当年’是很值得珍惜的一个词,我就很珍惜那碗狂沙坪的饭,就是不知道豆腐西施现在的手艺变了没。”
谈无欲勾了下唇角,拂尘一扫,骆驼就不自觉地加快速度,向着中原的边城进去。
“这么容易就哄好了?谈无欲什么时候这么好性子了?”
推松岩内,屈世途难得独自一人悠闲地泡了杯茶抿着,他可是知道素还真一向对自家师弟那傲娇的个性倍感头疼的,每次寻求合作都要想方设法,哄了又哄,这史艳文怎么就这么轻易过关?
“难怪武林道上支持谈史的人那么多,这人与人之间相处,还真是讲究缘分啊。”
屈世途看着水幕上二人进了中原,谈无欲竟当真带史艳文去了豆腐西施那家店品尝豆羹蒸饭,不由得抚了抚胡须,颇有些惊讶。
后面见史艳文吃着干粮有些噎,谈无欲竟又早有准备地变出一个水润可爱的雪梨来,就更加震惊了。
这震惊令他完全忽略了接下来自己的蓦然出场,只瞠大双目看着谈无欲又拿出个鸡蛋饼,这是准备得多周全?!
待到水幕上一线生再次去而复返,屈世途这才正视起来,只是那个自己太不会说话,竟然问史艳文,“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这不是徒惹人不快么?
感受到一线生那边传来的纠结与羞愧,想来是误会史艳文与谈无欲在一起了,还觉着是因为自己,当初素史二人才会分道扬镳。
“这可真是……”
屈世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水幕上,谈无欲神奇地又拿出一包栗子,史艳文有些郁闷地接过,两人一齐往无欲天的方向慢慢走去。
细雨绵绵,多添惆怅,两人寻了个高台盘,随手搭了个凉亭,就坐着看雨。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约莫还有一日三时。”
史艳文忽地想起那年仙棋台上的雨,彼时谈无欲还对他横眉冷目,现在到西漠接他的人却正是谈无欲,而约定好要去江南看雨的人,也始终不曾出现,真是……
有一点点的失望。
魔世中的史艳文蓦然感到一股失落的情绪,顿了顿脚步,叹息一声,方才继续赶路。
水幕上,谈无欲见史艳文转头看他,挑眉道:“谈某最近又帅了几分?”
史艳文忍俊不禁,“谈兄丰神俊秀拔萃翩然,自然日见一新。”
“如此说来,艳文岂非日日见我都如陌生人一般?”谈无欲调侃道:“据此看来,我竟不如莫要进步,免让旧友认错。”
“谈兄与别不同,世上能如谈兄者,亦不过我面前一人罢了。”
“嗯,好听。”
“呵。”
两人开着玩笑,看着雨幕,将近太阳落山时,史艳文突然睡了过去,就像他醒来时一样的突兀。
无欲天内,谈无欲面无表情地看着水幕中的自己将史艳文放在凉亭的干草地上,以腿做枕供他沉睡,心中吐槽,这一路看下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加深误会了。
同时,又对史艳文的身体状况有了几分猜测——多年被迫养成的警觉让其身体变成了定时的西洋钟摆,一时一刻的行为都有了准则,便是有心放松也无济于事。
总之,史艳文供以交换多年立场中正的筹码就是无意识养成了一身的坏毛病。
想到这,谈无欲冷哼一声,皱起了眉头。
水幕上,谈无欲算算时间,中夜时低头,果见史艳文又睁开眼,看着雨幕怔了半晌,无意识掐着他的拂尘,才睡过去。
他真正睡过去,多半是要谈无欲叫他才能醒的。
但等到第二日,见雨声已停,他再看史艳文,莫名有点怪异。
想了想,谈无欲伸手,在他头上碰了一下。
微烫虚汗,风寒之症。
这个样子,还不如莫要叫醒。
“唉,素还真呐素还真,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啊啊啊!公主抱啊!怎么办?!怎么办?!芙女我竟然开始动摇了!素贤人我对不起你!但谈史真的好好嗑啊!”
青梗山上,巧天工双手捧颊,一边大声尖叫,一边两眼放光地看着水幕上谈无欲嘴里嫌弃麻烦,动作却小心翼翼地将沉睡之人抱入怀中,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从清晨走到傍晚,从雨过天青,走到红霞抱日,火烧云起。
史艳文这时才终于醒来,睁开眼,从贴近的心口往上瞧,正在登山的人扫了他一眼,随口道:“上了无欲天也是睡觉,你莫不如不要醒。”
听到这话,史艳文竟当真“嗯”了声,干干脆脆地倒头又睡了过去。
而谈无欲只是脚步一顿,便又继续登山,怀中人始终被抱得稳稳当当。
两人这和谐至极的模样叫公开亭上的观影者们直呼不可思议——
“这是谈无欲?!这真的不是换了个人?!”
“我就说两人有奸情吧!谈无欲果然暗恋史艳文!”
“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月才子原来也有这么温柔体贴、怜香惜玉的时候?那他以前怎么对他的追求者们那么冷酷毒舌,我还以为他不近美色呢!原来竟也是要看人的么?!”
“素还真呀!素还真呀!再不出现你的墙角真的要被挖了呀!”
“素贤人呀!你不要只顾着防那些反派呀!还要防火防盗防师弟呀!”
谈史的支持者们精神一振,个个喜笑颜开,素史的支持者们则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
唯有阴无独在旁边哭得更伤心了。
路过的天踦爵看着公开亭上的众生百态,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自我打趣道,就当是彩衣娱亲了,大家沉迷看素某的热闹,总比跟着血傀师搅风搅雨要好。
水幕上,时间很快来到翌日,谈无欲别出心裁给史艳文投喂了个药材馅料的包子,见对方吃着苦,又拿了个雪梨出来,此后三个月更是每日督促史艳文早睡早起,夜间还不忘查房看他是否又夜半睁眼。
观影者们看得一脸麻木,这关怀照料的程度已经不单单一个“细心”就足够形容了吧?简直体贴上心到了骨子里!史艳文有这么大的魔力?!
就在公开亭上的众人震撼史君子的魅力之际,水幕中谈史二人自己感到受不了了——
夜半时分,史艳文不知从哪里拿了两个板凳出来坐在门口,谈无欲准备来看看他是否又夜半睁眼,见状便是一默,“你不睡?”
史艳文拍拍身边的板凳,语重心长道:“谈兄弟,史某认为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谈无欲深以为然,便坐下了,习惯性地拿出点心给史艳文。
“谈兄这样是不对的,”史艳文拿过了点心,“艳文年纪比你大。”
谈无欲看着那缺了个月牙的点心,“哦。”
史艳文:“……”
两人沉默了一会,突然同时转过了头,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凝重模样,想说的话立刻又各自吞了回去。
这是何等尴尬的氛围?
居无何,史艳文轻声叹息,“要不,我们下棋吧。”
“可以。”
下棋啊。
无欲天内,玄衣道者挑了挑眉,说来他与史艳文还从未对弈过,也不知谁的棋力更胜一筹?
想到水幕中自己总被史艳文当做‘年轻人’,一股淡淡的不服输涌上心头,希望这次对弈能叫对方看看他的心机城府与老辣手段。
可惜这股争强好胜之心很快就被磨灭了。
水幕内外两个谈无欲的心情十分同步,就是后悔,很后悔。
看着盘盘棋局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奇葩原因——诸如落叶、看花眼、风起云涌等,而陷入溃败的怪圈,玄衣道者只想仰天长叹,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不能也!
水幕外的谈无欲毕竟年长许多,历经世事,很快便收拾心情,放下这分争胜之心。
水幕内的谈道长却终究还是太年轻,反而升起更大的好胜心,于是便留下了一段深刻难忘的黑历史——
在连输了绝对不可公开的次数后,谈无欲的脸,黑了。
史艳文低头啃着糕点,用姿态表明棋虽然是自己下的,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哈哈哈!谈无欲好惨!”
“谈道长的运气未免也太差了吧,哈哈哈!”
“咱们史君子的运势那可是一向鸿运当头,谈道长你可得好好抱住这条大腿,兴许能让你蹭到好运呢,哈哈哈!”
九界的老百姓善意地一边取笑,一边出主意。
水幕里的谈无欲也不甘示弱,硬是拖着史艳文将这盘棋下了足足三日,好似真的蹭到了好运,终于逆天改运赢了,并且连赢了史艳文小半个月。
自那天之后,谈无欲的运气奇异地变好了。
这日谈无欲跟史艳文下了山,没走两步竟然遇上山贼打劫。那山贼不知怎的,才走到两人面前,竟然一个趔趄磕晕了,身上的金银财宝都掉了出来。
再走两步,又有道士降妖而过,那妖却一个侧踢将道士踢到了两人面前。妖走了,道士感叹修行不够尚需历练,便将身上的法器珍宝都送给路人谈无欲。
继续走,再有天降金蛋大鹏产卵,佛光普照之下,小金蛋咔咔破壳,光秃秃还闭着眼的小金鹏直接抱住了谈无欲的鞋面。
史艳文慎重地问:“谈兄还要再走吗?也许前面就站着个愿意以身相许的美人呢?”
话音刚落,一名女子就款款而来,声音温柔如水,神情欲语还休。
史艳文:“……”
公开亭上的观众们也:“……”
“……谈无欲这运气也太好了吧?!我怎么就没遇到过这种好事?!”
公开亭上静默了几息,一个愣头青嚷嚷着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天踦爵看着水幕,眼神深邃,师弟这运势变化得太过诡异,哪怕否极泰来也不该如此浮夸,莫非是人为动了手脚?
至于这做手脚的人选……
天踦爵偏头打量了一下水幕中尴尬立于一旁的史艳文。
这种能为,可是会遭人觊觎的啊……
苦境中不乏聪明人,纵是再强大的先天大能都有气运殆尽,天人五衰的时候,看到水幕上史艳文疑似有改变他人运势的能力,无论正邪立场,顿时都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可惜这人只出现于水幕中,并未来到他们的世界。
谈无欲蹙眉看着画面,脑中瞬间千回百转,最后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替史艳文感到庆幸,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此时的他尚将史艳文看成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角色,还不知道自己与同梯接下来将会遭遇怎样的打击,待到后面见同梯被杀,自己被史艳文追得狼狈逃窜,他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昏了头,认为史艳文是弱者?!
水幕上,谈无欲静静地看了尴尬的史艳文一眼,最后左手袖里乾坤放着各类珍宝并小金鹏,右手臂弯一绕抱着史艳文,从美人身边漠然走过。
美人僵了,史艳文也不见得就能随和应对。
过了半晌,美人追了上来,愤怒地指着史艳文道:“谈无欲!老娘送了这么多东西来给你,你竟然抱着这个男人走了?!”
史艳文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竟然是一笔桃花债,看向谈无欲的目光登时带了点揶揄之色 。
谈无欲语重心长,“果然横财不好发,没想到方才一切皆是姑娘所赠,谈某无功不受禄,还你!”
说罢,竟将袖里乾坤的东西一股脑扔了过去,毫不怜香惜玉。
美人悲恸至极,“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哪一点比不上他?!”
阴无独听到此话瞬间感同身受,哭着大声质问不知身在何处的老公:“就是说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哪一点比不上他?!”
旁边人怪异地看了这个格格不入的女人一眼,懒得搭理,转身与同伴兴致勃勃的讨论道:“看到没?看到没?这就是差别对待啊!史艳文对于谈无欲果然是特别的!”
“没错!没错!嘿嘿!谈史是真的!”
同伴十分认同地露出了姨母笑,突然,瞳孔震动,一边快速地使劲连拍对方后背,一边伸手指着天空颤声道:“亲了!他们亲了——!”
被拍得呛咳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着急的同伴一把掐住脸颊,将视角调整正对水幕,立时连咳嗽都忘记了,只呆呆地看着画面,一脸不可思议,连旁边的奇怪女人瞬间爆出一声刺耳痛哭也听不见了。
看着水幕上谈无欲突然手一紧,便与史艳文贴到了一起,饶是天踦爵再遇事从容,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心,慌了一拍。
直到画面拉近,显示出谈无欲原来是在史艳文耳边偷偷说“有埋伏”,天踦爵这才若无其事地松了松水晶权杖,却发现就在刚才那么一小会儿,手心里竟然冒出了汗。
这可真是……
天踦爵蓦然感到几分头疼。
“哎呀,白惊喜一场,还以为会开启谈史感情线呢。”
看着水幕上一脸正经的两人,公子开明大失所望,好在,谈无欲带着杀意的反应又勾起了这位策君的几分兴趣。
水幕上,史艳文阻止不及,谈无欲跑得已经没了影子,他只得找块大石坐下等人。
突然,史艳文眼神倏变,手臂条件反射地向后横削而去,旋即只听“哎哟”一声,一道老音闯入耳中。
“哎哟喂我的一把老骨头啊!少年人好生心狠哪……竟然对老人下手,真是世风日下啊,哎哟喂!”
听到惨嚎,魔世中埋头赶路的史艳文蹙眉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天上水幕,只见一位戴着布帽,一身棕纹袍,还拿着根手杖的老者,正倒在那个自己面前哀嚎。
蓝眸瞬间凝起几分警觉——特意选在谈无欲离开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位老者不简单。
水幕中的史艳文也十分警觉,只是,毕竟是个老人,故尴尬地开口道:“呃,这位老人家,在下不是故意的,您出现得太突然了。”
老人直接摔了拐杖,像个孩子似的开始哭闹,精神头很是不错,“哎哟喂!伤了人还不打算认哟,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唉唉……”
“竟然是他?素小子又在玩什么?”
屈世途一眼认出了老者的身份,倍感欣慰道,“终于舍得出现了,再放任两人这么相处下去,我都要替他着急了。”
“素还真出现了!素还真终于出现了啊!”
“是素贤人的化身哎!”
“素贤人一出现,那些支持谈无欲的人该消停了吧?毕竟这才是正宫!”
“就是!就是!素史才是正统!”
公开亭上瞬间热闹起来,凡是经历过那段历史的苦境人都知道,老者名为千山樵老乐雕缘,乃是素还真的化身之一,他出现于此地,不就代表素还真来找情人再续前缘了么?!
九界这边却并不知晓老者的真实身份,藏镜人见史艳文被老人碰瓷,脸一黑,开口教育女儿——在路上若是遇到这种无理取闹的人,甭管对方是老弱妇孺还是重病残疾,一律无视走开!若是纠缠不休,直接武力逼退,打出好歹有爹担着!总之不能学你大伯!
水幕上,史艳文亦不知晓老者的身份,看看谈无欲一去不见的方向,又看看老人,“老人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还不把我扶起来!”老人瞪他。
史艳文暗叹口气,上前将老人扶到石上坐下,又看看自己刚才打中的手臂,危急之刻,他的力道不小,但这老者却半点伤口都没有。
“哎哟哎哟,”老人上下打量他,没好气道,“你是哪家的孩子,老朽不过是想跟你问个路罢了,出手这么狠!”
史艳文不动神色,“在下对此地并不熟悉,老人家怕是问错人了。”
“那也不用打人啊,”老人心酸地捂了捂自己的胳膊,“可怜我的老胳膊哟。”
“老人家,实在抱歉,曼……无名并非有意,”史艳文想了想上前,蹲下身替他扭了扭胳膊,“老人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还不兴我路过了!”老人上下打量他,哼哼两声道:“老朽名唤千山樵老乐雕缘。”
史艳文沉吟片刻,发现自己问了也是白问,只好低眉替老人捶着手臂,一边想着老者的来意。
大约是因为谈无欲,莫非方才谈无欲就是被此人引开?这老者发现自己和谈无欲走在一起,故而半途折返来试探自己的根底?
“在想什么?”老人突然开口。
还是小心为上,史艳文抬眼,蓝眸诚恳地看着他,“在想方才无名的确过于冲动了,希望老者不要见怪才好。”
千山樵老一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果真?”
他目光深邃,多半已经看透自己的想法,史艳文面色不改,淡淡点头。
也不知谈无欲何时回来。
千山樵老又道:“年轻人可是住在这附近?”
果然,开始打听背景了。
史艳文声色不露,道:“前几日方才搬过来,同朋友一起居住。”
“此处风光旖旎,山明水秀,却显少人息,”千山樵老意味深长道,“你那位朋友想必不是高人便是隐士吧?”
明知故问啊,史艳文轻轻一笑,模棱两可道:“大约是吧。”
千山樵老忽地将腿打直,“方才也碰着腿了。”
史艳文默了默,改替他捶腿。
见乐雕缘如此捉弄史艳文,苦境知情人士都不由露出了看戏的揶揄笑容,同时又在心里感叹,此子当真是一位正直的君子,哪怕面对不明来意、不知敌我的人,都优先抱持一份尊老爱幼的心善待之,品性实在难得。
九界的藏镜人就没有这么好的闲心了,见老人得寸进尺,史艳文那个软脾气的家伙还任由对方使唤,简直要被气笑了——史狗子!这老头一看就不怀好意的吧?你就这么任由对方搓圆捏扁?!你的纯阳掌呢?!
不待藏镜人冷笑出声,水幕中老者态度突然一变,若有所思地看着史艳文消瘦的脸颊,关心道:“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史艳文眸间骤起波澜,诧异地抬起头,静静看他几息,倏而又低头,手上力气不自觉地重了些,轻声道:“风景秀丽,又无俗人打扰,自然是好的。”
“但看你目下发黑,暗藏血丝,似乎睡眠不佳,”千山樵老有些疑惑,“莫非患有失眠之症?”
“并非如此,”史艳文略微停了停,嘴角牵动,笑得意味不明,“只是许多年没睡过好觉,成了习惯,大约过段时间就好。”
千山樵老闻言,略沉了沉脸,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老朽倒有个助眠的好法子,少年人要不要听一听?”
“愿闻其详。”史艳文未曾拒绝。
千山樵老便笑了,低头靠近他耳边,低声道:“想想素还真。”
“……素还真。”
水幕外的史艳文定定看着那张陌生又苍老的面容,哂笑了一下,心中有所猜测。
水幕上,史艳文忍不住挑眉,“这也算是好法子?”
千山樵老乐呵呵的,额角的皱纹就像年岁的阶梯凝在一起,目光深处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喜欢,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停在那朵莲花之上。
“既然有自己的名字,就别叫什么无名,曼怛罗是真言,而你是人。”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年轻。
“你是史艳文,你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而是在乎的东西太多了。瀑布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那也是你故意做的局,对不对?”
“是素还真的声音?!”
“这老者竟然是素还真?!”
九界看客们惊讶万分,显然是第一次见识到素还真的小号,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由本尊易容假扮所致,除了同样修习过身外化身之术的史艳文若有所思。
毕竟,史君子已经在某个尴尬的地方见识过了素还真的化体之术,还因此结识了齐烟九点天踦爵。
水幕上,史艳文不无心虚地抬眸,“还是可以信七分的。”
千山樵老失笑,“你这样不好,日后不可如此了。但我也不好,以前总怕你的名字会把你带走,总想着否定这个名字就能留下什么,真是又小心眼又可恶……你怎么不打我?”
史艳文垂头,将额头放在他的膝盖上,压抑地笑了。
“因为你太年轻了,”史艳文想起初见时的场景,笑意更浓,“身为‘前辈’,怎么能跟不懂事的‘后辈’动手?”
“你看,”对方叹息,“溺杀之事不知凡几,你都能将神人惯出毛病,可见极需反思己身。”
史艳文不以为然,“轻易便被惯出事端,亦可见足下心志不坚,还是少年轻狂。再说,别人示好都是送花送宝,谁想到你会送心头血?”
千山樵老深深地看他一眼,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叹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当年是你说对了,我还是经历得太少,还不能够完全懂你。可惜我不能如你所愿,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我还是会被抹去棱角,洗尽铅华呈素姿,所以……你要等我。”
史艳文默然,须臾反握住他的手,问了他一句话,“你可想过去接我?”
千山樵老点头。
史艳文便笑了,眼波微漾,想起了那菩提了悟宫苦苦坚守的自己,还有当初回应阿若娃的那句“值得”。
值得,是值得的。
“好,”他郑重地点头,“我等你。”
“没出息!”
藏镜人看着水幕上两人情意绵绵述衷肠,顿时感到一阵牙酸。
身处魔世的史艳文则俊脸一红,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痴情等待某一人的时候。
以前,都是他在江湖上来回奔波,妻子在家中痴痴等候,这乍然一下换了位置,还真是有点儿不习惯,毕竟,现在的史艳文还是属于江湖的史艳文,还不是以后深居简出、偏安一隅的史君子。
水幕上,千山樵老忽然提出一个问题,“阿若娃为何会偷袭你?”
此问题一经点出,公开亭上的观影者们顿时心头一紧,片刻后,喧嚣哗然而起。
“阿若娃?又有阿若娃什么事?他不是已经被赶走了吗?”
“是啊!他现在就是一只丧家之犬吧?难不成还会再回来台面上蹦跶?”
“素还真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啊?难道当初的偷袭别有内情?”
“能有什么内情?怕史艳文跑了呗!当初曼怛罗憔悴成那模样,可见伤势有多重,一定是阿若娃忌惮史艳文的武力,这才卑鄙无耻地偷袭!”
“说得有些道理,但一定不会就这么简单!”
“哦?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有多复杂?”
“这个嘛,我是说不出来啦,但我相信素贤人!能被他特意指出,一定有特别之处!”
“切!说了等于没说!谁不知道素还真的厉害,这些年多少幕后黑手、暗藏鬼魅被他一个个地揪出来,指不定阿若娃的背后也有这么一个!”
“……你说得好有道理!”
“是啊,他既然对我动手,又为什么要日日奉香为我治伤?”
史艳文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回忆当年,才终于觉得哪里不对。
当局者迷,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出究竟,碍于谈无欲即将回来,素还真为了避免与师弟产生冲突,只得先行离去。
而作为旁观者,九界的智者们纷纷开始转动脑筋,阿若娃明显前后不一的作风确实十分可疑,最大的可能,便是他的背后有一个合作者,但是两人对于史艳文的处置没有达成一致,或者,阿若娃反悔了,毕竟以其对史君子的痴迷执念程度,这是极有可能的。
水幕上,谈无欲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可见这一趟的确出了那么点事情。
“有意思得很,”谈无欲意有所指,心照不宣道,“就为了两句叙旧,竟然大费周章地请人将谈某引开,我还当他会把你劫走。”
史艳文摸摸鼻梁,“的确是多此一举,好友辛苦。”
谈无欲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也不见得就有多辛苦,此等小事,谈无欲弹指可为,不过是对他如此大费周章感到奇怪罢了。”
史艳文眨眼,“奇怪什么?”
谈无欲眯起眼,“你们就只叙旧了?”
听到这意有所指的问话,水幕外的史艳文愣了片刻,脸颊与水幕中的自己一起腾地红了,连忙低头开始继续赶路。
耳中却传来谈无欲的嗤笑声,“走吧,回山,我看这山下也没什么可逛的了,毕竟……最好的风景艳文已经看过了,不是吗?”
水幕进展到这里蓦然一黑,直令观影者们意犹未尽,特别是素史与谈史的两派支持者,他们各执一词,纷纷列举出自家正主的相处片段进行佐证,大有不说服对方誓不罢休的架势。
魔世中的公子开明见今天份的水幕播放完毕,大感扫兴地站起身来,还以为谈无欲一身杀气会有什么趣事发生呢,结果竟然只是素史二人的述衷肠?他堂堂修罗国度的策君,每日日理万机,才没闲功夫看人家谈情说爱呢,欺负他家阿飘不在身边安怎?等着瞧!等我抓到了史艳文,一定带着阿飘天天在他面前秀恩爱,天天秀!天天秀!天天秀!
心底不断地碎碎念着,老天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怨念,原本快要消散的水幕突然扭曲了一下,竟然再次出现画面了!
畸眼族一片哗然,很快在策君地安抚下继续原位置坐好,大家一起静静地再次观影起来。
公子开明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若不是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他才不想在这里继续吃狗粮呢。
而水幕,这次没有叫他失望。
画面里,时间是午时三刻,地点是菜市口,即行刑场,谈无欲很耐心地从午时三刻等到了夜半三更,在市场大娘怪异的打量中不动如山,等到人流都散了他才睁眼,看着面前的史艳文。
史艳文姗姗来迟,脸上的睡意犹未褪去,他十分愧疚,认错道:“艳文睡过头了,再无第二次,谈兄见谅。”
谈无欲一甩拂尘,转身沿着空荡荡冷清清的长街慢慢走着,已经闭锁的商铺死气沉沉,疏狂的月光泼洒大地,清淡的月色又温润盈泽。
显然,是谈史有约,史艳文却因睡过头而失约了,索性谈无欲并未生气。
两人在青石板上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声分毫不乱,很轻,很缓。
一只萤火虫飘飘摇摇地飞过,停在谈无欲头发上。
就像是顶着个小灯笼,史艳文一边跟着,看着谈无欲的脑袋也跟着萤火虫一上一下。
沙漠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琉璃仙境的后山是有的。
“笑什么?”谈无欲没有回头,却好像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史艳文盯着他的头顶,将思绪从琉璃仙境收回,抬手就去驱赶萤火虫,“没什么,只是谈兄头上有——”
谈无欲猝然转身,萤火虫也猝然被史艳文捏爆。
黏糊的触感引动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史艳文当场打了个寒颤,铁青着脸将那虫子尸体扔开,看都不再多看那边一眼。
这世上有一种恶心,叫做即便血战沙场也忍受不了的虫子爆浆,何况它还在自己手中耽搁了一息……
噫!
“啧,矫情!”
藏镜人原本打算带女儿进去休息,没想到水幕还有后续,看着画面上史艳文一遍又一遍擦着自己的手指,幸灾乐祸地嗤笑一声,这家伙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世家子的洁癖的。
水幕上,谈无欲也低声笑了出来,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汗巾,兴许就是他袖里乾坤中的囤货,史艳文忙道“不用了多谢”,想微笑又尴尬。
谈无欲将汗巾叠好,直接拉过手替他擦了指头上的“鲜血”,最后将汗巾随手一扔,汗巾还未落地就烧成了灰烬。
“哇!好厉害!”
道域中,飞渊一脸崇拜地看着谈无欲帅气的动作,问小伙伴道:“苍苍,你们紫薇星宗有教这种术法吗?”
“呃,没有,星宗术法多以深奥复杂的阵法为主,没有教过这种小窍门呢。”苍苍一脸遗憾道。
“真可惜,这么帅气又实用的小法术要是学会了多方便呀,要不,你私下去问问你师尊?别被丹阳侯发现呀。”飞渊不死心,又做贼心虚地小声道。
“……等师叔不在的时候,我悄悄地去问。”苍苍同样小声回道。
两个小伙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水幕上,谈史二人的气氛也越见轻松。
“干净了,”谈无欲调侃道,“玉圣人果真是不染尘埃。”
“这是人之常情,”史艳文语重心长,“谈仙子可以也去捏一只试试。”
谈无欲当然不会去做这种事,他将拂尘一甩,缠住史艳文的手,扶摇直上,化光而去,直接登上了最近的一座山头。
山头风景无所可观,倒是下面张灯结彩,灯海如昼,但显然这不是谈无欲约他在午时三刻要看的东西。
史艳文疑惑地抬眼,“这是?”
“总不能白来一趟,”谈无欲盘膝闭眼,道,“就在这打坐一日吧?”
“认真的吗?”
“当然,你可以站着。”
史艳文无可奈何,便在谈无欲身边坐下,谈无欲打坐入定很是迅速,史艳文却从灯海繁盛一直看到它偃旗息鼓。
史艳文拿起谈无欲的一缕拂尘打量,思绪明显越来越涣散,不知想了些什么,想着想着,竟又睡着了,睡得毫无征兆,同昏迷无异。
“嗯?”
公子开明精神一振,看着水幕中史艳文突然昏睡过去,直觉告诉他将有趣事发生。
女神龙波娜娜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只以为是好友絮乱的生物钟作息所致。
两界观影者都没有对史艳文的这一次昏睡予以重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
然而,变故往往就是来得那么突然与意料之外。
水幕上,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老者慢慢走向两人,陌生是对于九界,熟悉是对于苦境。
“怎会?!怎会是他?!”
推松岩内,屈世途大惊失色,手上的茶杯瞬间打翻,那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活跃一时的素还真强劲敌手,改头换面、化名忘年的欧阳上智!
“阿妹喂!欧阳上智怎么又跑出来了?!”
秦假仙带着小弟正行走在武林道上,看见画面顿时一个激灵,吓得原地蹦起。
时间城内,素还真本体与公开亭上的化身天踦爵同时面色一变,目光犀利地看着水幕中忘年与谈无欲开始搭话——
“被人如此失约,你竟半点不生气,谈无欲,你果真变了。”忘年似笑非笑道。
“变了吗?”谈无欲看向夜空,黑沉沉的,月色也掩进了云层里,心思索然,兴致低迷,“有所变化,才会让人无所控。”
忘年点头,而后慢慢走到他身后,却是看着枕在他膝上的史艳文。
“当年你不忍心动他,现在反倒忍心了,”忘年略有些好奇,“谈无欲,他可真信任你,你不会觉得心虚吗?”
谈无欲有些好笑,似乎老人说了什么滑稽的言辞,“‘忍心’两个字用错了,‘舍得’两个字倒是不错。不舍得用他,不过是不想轻易浪费。”
他停了停,一指一指掰开史艳文握住他拂尘的手,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圆润整洁,就像他们下棋的棋子,摸起来好叫人心中舒坦。
“如果你跟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平静’二字离自己很近。”
忘年不以为然,“那你要的是平静吗?”
“平静?”谈无欲轻抬手,将人放平,“那是我谈无欲现在……最不稀罕的东西。”
而后,他站了起来,慢慢离开了山崖。
“不是、谈无欲怎么就走了呢?!他把史艳文留给欧阳上智了?!”这是经历过欧阳世家之乱,认出忘年身份的。
“怎么会这样?!谈无欲不是喜欢史艳文吗?怎么会利用他?!哈哈哈哈!肯定是我眼花了!我什么也没看到!”这是看到谈史崩了,自己也跟着崩溃的。
“谈无欲!谈无欲我看错你了!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史艳文!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些支持你的人!呜呜呜!大骗子!”这是受到打击后,撕心裂肺哭喊的。
“果然!只有素还真靠谱!素还真才是真爱!你们早就该听我的,支持素史!素史王道!”这是坚定的素史党。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老公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一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铁石心肠才是我老公的魅力所在!”阴无独一脸狂喜,依旧与周围格格不入。
九界,正气山庄内。
看着水幕中谈无欲就这么将史艳文留给一个明显不怀好意的陌生老者,史家人只觉一股郁气直由胸口冲向头顶发梢。
“谈无欲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将爹亲独自一人丢下?!”雪山银燕气得面红耳赤,拳头捏得死紧。
“想来,这位谈道长另有打算,他将爹亲当成筹码交易出去了。”俏如来用力闭了闭眼,强行缓和下语气,面无表情道。
“丢人!忒丢人!史艳文竟然让自己沦落到被当做棋子的地步,他的警觉性呢?都被狗吃了?!”藏镜人一脸暴躁,怒气却无处可发,只能强忍。
“大伯不会有事吧?”忆无心满脸担忧。
“完了完了!谈无欲竟然与欧阳上智勾结!史艳文还沦为人质!素还真该怎么办哟?!”
屈世途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冲进画面中告知素小子这个噩耗,可惜他身在局外,只能急得团团转。
水幕上,忘年蹲下身来,琢磨半晌,伸手抬起史艳文的胳膊,露出那朵圣洁的莲花。
“嘿,走了个没用的,又来了个有用的,”忘年叹息般道,“阿若娃那小家伙虽然不听话,将你藏在西漠就不给我了,但庆幸谈无欲偏又将你带了出来。唔,幸好菩提了悟宫的熏香日夜燃烧着,那小家伙也不算太忘恩负义。”
“什么意思?不是疗伤吗?怎么成了下药?!”
秦假仙大受震惊,他可是记得不久前水幕中的史艳文还说过阿若娃日日奉香给他治伤来着,合着那么早就开始算计了?!欧阳上智果然老奸巨猾!
素还真本体与天踦爵听到水幕中忘年如此说,眼神瞬间一沉,那个自己疏忽了,以为史艳文远在西漠是安全的,但欧阳上智怎么会放过如此明显的一个弱点?
还有师弟,师弟谈无欲当时刚经历完亢龙有悔的局势骤变,正是不甘失败、急于翻盘之际,他将史艳文交给谈无欲照顾,怎么就那么自信谈无欲不会借机生事,再搅风云?
如今史艳文被谈无欲送羊入虎口,素还真啊素还真,你终究是太年轻,太自大,有你后悔的时候。
无奈地长长叹出一口气,素还真本体闭上眼,不去看忘年那张满脸得意的老脸,天踦爵却是始终盯着水幕,担忧忘年对史艳文做出什么。
“曼怛罗,该醒了。”
水幕上,忘年忽道,昏睡的史艳文似听到指令,睁开了那双迷离的蓝色眼眸。
苦境观影者以为,接下来会看到忘年是如何以史艳文作为人质,威胁素还真,就像当初鬼王棺对风采铃施以砍手刨眼酷刑,送给清香白莲,逼他赴千邪洞之约那样。
九界观影者则以为,接下来会看到史君子宁折不弯,绝不向反派低头,哪怕受尽折磨,就像当初陷入西剑流之手那样。
可水幕画面一转,竟是出现阿若娃与木托——
阿若娃受着很重的伤,手脚尽断,有口难言,心口一个窟窿,本该身死,却始终苟延残喘,匍匐在地向前爬行。
这样的凄惨,木托还是嘲笑他,笑他活该,骂他无耻,阿若娃咬住他的鞋子,却被他一脚踢开。
他本就是魔,仅存的一点善心都留给了史艳文。
不过史艳文对阿若娃有期待,木托本想一掌替他结束悲惨,蹲下瞧了瞧,最后还是为他止了血,保了命,找了个善堂给人养着。
对于阿若娃的惨状,观影者虽有同情,更多却是冷漠,与欧阳上智合作,本来就无异于与虎谋皮,何况阿若娃竟还敢背叛他?
而在苦境西漠的宁玛庙宇内,中年僧人看着水幕中凄惨的自己,沉痛地念了一声佛,落到如此下场,半点怨不得旁人,一切均是他咎由自取。
望这场磨砺之后,阿若娃能放下执念,获得平静。
许是中年僧人的虔诚感动了佛,水幕上,阿若娃在被照顾的同时,听了许多善堂里工作人员的故事,不久之后,他由原先的哇哇叫,渐渐变得平静下来,只是每天都会念叨着三个字。
然后阿若娃就遇见了第二个熟人,素还真。
那人依旧一副千山樵老乐雕缘的形貌打扮,但对于带给自己痛苦和打击的人,他就是认了出来。
阿若娃本来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讲故事的老阿嬷一个没注意,他就掉了下去,引起了不远处老人的侧目。
老人似乎有些惊讶,他上前帮助老阿嬷将人抱上躺椅,阿若娃就趁势咬住他的衣袖,目露疯狂,就像遇见了平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老阿嬷很惊讶,“您认识他吗?”
千山樵老点头,“我认识,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阿嬷叹息,“谁知道是遭了什么孽呢,怎么就被人做成人彘了呢。唉,可怜啊。”
阿若娃蓦然痛哭出来,喑哑嘶喊的悲痛声音,让人于心不忍。
“我能跟他单独聊聊吗?”千山樵老道。
老阿嬷点头,只道:“风大了,记得给他盖被子。”
千山樵老点头。
而后他看着阿若娃,那蓝色双眸已被悲哀弥漫,千山樵老心情复杂,“何人如此残忍,你……可要我通知三宝僧?”
阿若娃摇头,他看着千山樵老,又说出了那三个字,怪异的音调,不成规律的呼喊,千山樵老却知道,他在说曼怛罗。
“他……好似想向素贤人传递什么消息?”
中年僧人感受着内心深处不断传来的焦急与迫切,犹豫着喃喃自语道。
可惜水幕上的千山樵老尚未领会到阿若娃的意思,他只觉得无奈至极,对于青年喇嘛都这模样了还如此执迷而感到悲哀。
阿若娃没有错过他的神色,突然开始疯狂摇头,眼里竟涌上了焦急之色。
千山樵老忽然觉得奇怪,细听阿若娃的发音,竟隐隐约约听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欧阳上智?”
阿若娃连连点头,瞬间崩溃,“欧……昂……吾……曼……陆……湿……”
千山樵老细听数遍,才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欧阳上智,菩提了悟宫,曼怛罗,六根不净大师。
聪明如素还真,瞬间想明白了一切,阿若娃想说的是:欧阳上智在菩提了悟宫设了陷阱,曼怛罗有危险,六根不净上师已死。
素还真霎时冷汗透背。
若六根不净上师真的已死,那指导三宝僧将史艳文送出圣城的人,是谁?
“反应得还挺快,这就发现了不对,只是……来得及么?”
九界还珠楼内,外表虽然沉睡,实则意识已被水幕唤醒的神蛊温皇在心里进行评价,看着素还真焦急地落于无欲天,却找不到一丝半毫的信息,又匆忙下山,却正好遇到忘年而面色陡变,看戏的兴奋感与恶趣味瞬间被挑起,可惜不能摇一摇他心爱的羽扇。
公开亭上,天踦爵心系史艳文的安危,与观影众人一起紧张地看着接下来的发展——
千山樵老心下一沉,面上却笑,“大哥也一个人来此散步?”
忘年摇头,“错了错了,我是来散步,却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千山樵老挑眉,首先怀疑起了谈无欲,“还有谁?”
忘年轻笑,而后道:“我领养了一个孩子,唔?你看看他,就喜欢四处乱走,曼怛罗,无欲天到了,还不出来?”
随着这声呼唤,只见路的尽头,光线明暗处,一个浑身黑衣、风铃作响的人走了出来。
竟是与当初仙棋岩上素还真替史艳文选的那套装扮一模一样。
千山樵老的眼中罕见地露出了惶恐。
天踦爵看着水幕中那个自己难得的失态,感受到对方传来一瞬的心灰意冷,抿唇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水晶权杖。
原本在赶路的史艳文再次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水幕上视素还真如陌生人的自己,心中不由一沉。
“亚父,没想到无欲天这么近啊?”
画面中,史艳文对素还真视若无睹,只淡淡扫了一眼,便不放在心上。
素还真一口恶血塞在喉中 ,脸色有了轻微的扭曲。
然而千山樵老又不是素还真,素还真可以冲冠一怒,千山樵老却要当面笑着夸忘年一句,“大哥果真心善,定会善有善报。”
忘年只当未曾听出他的话中之话,不以为意一笑,“这是贤弟你的真心话吗?”
千山樵老拽着胡子,一身修养岌岌可危,“当然啦,哈哈哈。”
忘年叹了口气,上前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贤弟最近还是别吃辣了吧。”
千山樵老心乱如麻地应付着,“哦,为什么?”
“小心上火。”忘年轻笑,眼底带着幽深的嘲讽。
千山樵老险些把自己的胡子给扯下来,维持风度已是强人所难。
史艳文行至忘年身边,蓝眸同素还真有了瞬间的交接,笑如清波,宛如惊鸿照影一般扫视而过。
分明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天涯。
千山樵老手指轻颤。
史艳文微微低头靠近忘年的耳朵,道:“亚父,我觉得他笑得好僵硬啊。”
忘年噗嗤一声笑出来,玩味道:“孩子,你这就不懂了,你面前的这位前辈在练功。”
“什么功?”史艳文疑惑。
忘年大笑,“笑面神功咯!哈哈,上山吧!”
忘年带头离开,史艳文斯斯文文地对千山樵老点了个头,也跟着离开。千山樵老听着耳边叮铃作响的声音,捏杖的手青筋暴起,最后还是慢慢隐下,背向无欲天,脸色阴沉地大步往前。
“嘶!素还真这是被欧阳上智狠狠拿捏了啊!”
“憋屈!忒憋屈!”
“素还真怎么独自离开?他不把史艳文一起带走?”
“怎么带?史艳文明显被欧阳上智控制了啊!素还真要带走他,他不会反抗?一旦打起来欧阳上智还不渔翁得利啊?!”
“唉,这实在是令人投鼠忌器啊,还不知道欧阳上智在史艳文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呢,要是一时冲动,伤了史艳文就不好了。”
公开亭上一片长吁短叹,皆以为素还真是不舍得伤到情人而选择暂时性退让,天踦爵却心中苦笑,不舍有,但更多的是惜命,欧阳上智虽以智谋见长,其本身的绝学“三泰阴指”亦是不凡,何况,现场还有个他新收的义子,另一个玉圣人,史艳文,这位的纯阳掌他虽不曾见识过,却绝不敢轻忽“天下第一掌”的威名,而山顶上,更有一个与他一同长大,对他了解甚多,是敌非友的好师弟,他哪敢强硬?
现在上山,百死无生啊。
素还真选择退避,显然十分理智。
刚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突然,天踦爵感受到心中传来的愤怒不甘与担忧委屈间,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倔强冲动涌了上来!诧异地抬头,他定睛看向水幕上接下来的发展——
史艳文回头看了身后一眼,表情意味不明。
“怎么了?”忘年侧头问。
“没事,”史艳文慨然而叹,“亚父有没有觉得他好像快哭了?”
忘年笑意愈盛,没有说话,走进了无欲天。谈无欲不知去了何处,竟正落地,一见两人到来,顿时有些发怔,看着史艳文道:“你……”
“孩子,”忘年打断谈无欲的话,“孩子,还不见过谈仙子。”
“是,亚父,”史艳文对谈无欲行了个礼,甚是温和无害,“谈仙子,泥洹曼怛罗久仰大名。”
“泥洹曼怛罗,真是一个富有深意的名字……”
水幕外,无欲天内的玄衣道者喃喃自语道。
泥洹,说好听点是涅槃,难听点就是死亡。
而曼怛罗,却是真言,智慧的极致,永生不死。
这是一个极富禅意而又矛盾复杂的名字,正如那个人给他的感觉,时而令人欣赏,时而又令他心生警惕,想必水幕中的自己十分苦恼吧。
画面中,谈无欲微愣,看向忘年时,顿生愠怒。忘年却喃喃感慨,“真有佛意的名字,难怪阿若娃会喜欢这么叫他。”
“阿若娃,”谈无欲惊道,“阿若娃是你的人?!”
史艳文看着谈无欲惊怒,嘴角慢慢牵出一丝微笑,“亚父,他并不惊讶。”
“哦?”忘年难得诧异,“你怎么知道?我看他的震惊很真实嘛。”
无欲天内,玄衣道者也很诧异,他作为同位体,自然感觉得到那个自己是装的,但看水幕上史艳文轻笑着打量脸色难看的谈无欲,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就揭穿了他的伪装?
“竟然是装的?真没看出来,还是史君子厉害!”
“真的假的?谈道长明明那么震惊?”
“这谈无欲果然跟他师兄一样是个大老奸!这么会骗人,难怪当初能把圣踪坑得尸骨无存!咱们以后对上了可一定要小心点!”
“他在欧阳上智面前这么装,看来两人的合作只是虚情假意罢了!”
“就没人和我一样好奇曼怛罗是怎么看出来的吗?他不点明,连欧阳上智都被骗过去了!”
观者们议论纷纷,说到底,虽然看了这么久的水幕,但史艳文的表现一直儒雅谦和,更是为了中原和平而苦自己多年,很少露出锋芒。他就如一湾幽幽深潭,始终平静恬淡,众人只能看到他的通透清澈,却无法探知其深浅。
这次意外的受制于人,会暴露出其不为人知的底细吗?
想到这点的观者很多,好奇的,关心的,心怀叵测的,其中更是不乏想要借机拿捏掌控史君子弱点的敌人们,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当真的看到了曼怛罗深藏不露的“真面目”时,会是那么的心惊胆寒,不敢置信。
“你怎么确定?”
画面中,忘年有些认真地看着曼怛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少本事,因为就连素还真和谈无欲都不知道,包括那个跟他同出一界的木托。
“亚父,你在考我吗?”史艳文轻笑,“亚父,惊讶的不是他,也不是你,是第四个人。”
第四个人。
忘年一惊,“谁?”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史艳文似笑非笑,“一个……很香的人。”
素还真。
那两人对视一眼,几乎立刻确定下来,若真有第四个人,那一定是素还真!
……被发现了。
时间城内,素还真本体随着心底传来的惊疑眉头微微一蹙,他对自己的隐匿本领还是很有信心的,若非史艳文当场点破,这两人肯定毫无所觉。
但,史艳文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这个问题,不止水幕内外的素还真感到疑惑,欧阳上智与谈无欲更是十分惊异,他们都是对自身本事万分自信之人,连他们都没有发现,史艳文怎么可能发现?难不成是心灵感应?
“史艳文这么厉害的吗?!”
“到底怎么发现的?!连续两次了,我完全没看出端倪!”
“难不成是心灵感应?毕竟是道侣嘛……”
观者们边猜边挤眉弄眼,竟与欧阳上智、谈无欲想到了一处去,但水幕上曼怛罗接下来的话语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不是心灵感应哦。”史艳文开口道。
这突如其来的搭腔,令欧阳上智与谈无欲两人顿生惊悚之感,要知道,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受不了被人看穿所思所想,而史艳文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令他们毛骨悚然,如临大敌!
史艳文却好似没有感受到气氛突然凝滞,皱眉道:“亚父,你不是说我是你自小养大,难道你不知道我会读心术?”
忘年:“……”
谈无欲:“……”
……
水幕外的所有观者们:“……”
试问这个苦境,谁会知道?
不止是苦境,九界也不知道啊!
史艳文这一自爆,顿时令整个九界哗然!
“读心术?史艳文还会读心术?!”
“难怪啊难怪,那些年老是被他破坏计划,敢情都被他读了去?!这还怎么斗?!”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怎么可以这么逆天!”
“难怪能成为中原第一领导人,任谁到他面前都得被一眼看穿啊!”
“这就是史君子的必胜绝技吗?厉害呀!一切阴谋无所遁形!”
“哎呀呀!那我当初对史君子的爱慕之心,岂不是也被读到了?羞煞人也!”
“难怪史君子那么善解人意,一定是读到了我的难处,才恰到好处的给与帮助!”
无论是经常与史艳文接触的亲朋敌友,还是偷偷仰慕的爱慕者,甚或萍水相逢的群众路人,只要是在其面前露过脸的,都忍不住回忆起当初的情形来,或喜悦,或尴尬,或懊恼,却不知道,这小小读心术,只是曼怛罗显露出的冰山一角而已。
唯有天踦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手中权杖,他与史君子神魂双修时,在相互敞开的过去记忆中,并未发现对方身怀这项秘技,那么,是后天所得?
可按水幕中曼怛罗的言下之意,却似他天生就具备读心术,作为抚养者,忘年理应知晓……
……是曼怛罗在撒谎?他不信任忘年?
……还是忘年的洗脑手段并不完美,导致记忆出现破绽?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是好现象,是素还真的机会,只要他能够发现并抓住。
水幕上,忘年扯了下嘴角,“我当然……知道,只是以后勿要轻易动用。”
谈无欲表情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兴致勃勃地问出了自己早就想要知道的问题,“你还会什么?”
水幕外的谈无欲也兴致勃勃地等着曼怛罗的答案——
“我会得很多,”史艳文含笑道,“比如开坛做法、卜卦算命、祈雨请神、颠倒神魔、扰乱空间、分身取术、长生不老。”
“哇塞,这么厉害!”
业途灵憨憨地道出自家大仔的心声,被抢了话的秦假仙一时卡顿,气恼得捶打起自家小弟来。
“厉害!厉害!不愧是玉圣人!”
这是已经将两个史艳文完全等同的观者们,看曼怛罗都自带滤镜了。
“真的假的?!史君子会这些?!这已经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了吧?!”
反倒是九界中人,犹带几分怀疑,他们虽然通过水幕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恢弘绚烂,但对先天们的实力还是了解的不够多,这是眼界问题,并不是他们不相信史君子的话,只是难以想象。
而除了这些善意者,也有不屑一顾的恶意者,讥讽道:“这么厉害,会算不到自己的危险?这么厉害,会不知道当初阿若娃打伤他,又用熏香控制他?这么厉害,怎会相信谈无欲?怎会落到欧阳上智的手上?现在的被人控制、沦为棋子难道是装的不成?什么玉圣人,什么曼怛罗,也不过如此!”
话虽轻蔑,但终究被史艳文的这番本领自述引起了兴趣,好奇地看着接下来的发展——
水幕上,谈无欲似乎有些不信,“哦,这么厉害,那么请神是什么意思?”
……开始试探了。
琉璃树下,默苍离一眼看穿谈无欲的意图,手捧铜镜,安静等待曼怛罗的回答——
……
“就是请神啊,”史艳文疑惑地望了望天,“唔,有一个神明正对我微笑呢,他说我很有趣,嗯……还有三十二年,天崩地裂,苦境将迎来新生,问我愿不愿意上天呢。”
忘年与谈无欲两人被他同时逗笑。
谈无欲无奈,“我竟险些又信了你的玩笑,这天下第一智嘛,”他扫了眼同样差点相信的欧阳上智,“确实该归你。”
“原来是开玩笑吗?本策君也差点信了呢!可惜啊,我对那颠倒神魔十分、十分、十分地感兴趣呢!”
公子开明表情浮夸地表达失望,心里却在暗暗思索自己以魔身修炼释墨法门,何尝不正是一种“颠倒神魔”,既然颠倒神魔可行,而“扰乱空间、长生不老”……已由史艳文流落异界、存活数千年作为铁证,那“分身取术”怎么不可能?也许水幕中的先天高人就会这一手呢,毕竟连化光都出现了,至于“开坛做法、卜卦算命、祈雨请神”,九界的人族早就会这一套了,只是史艳文似真似假的几句话,说得好像神明真的存在似的,这大概是为了忽悠两人吧?
公子开明不愧为沉沦海首智,一番分析,几乎猜得都对,可惜错过了最重要的重点,毕竟,他尚未认识史艳文,只是从水幕中得到浅显的了解。
他不知道,君子,从不欺人。
史艳文为人坦荡真诚,他也许会回避,会隐瞒,但他说出口的话从来不作伪,这一点不论是作为他的敌人还是朋友都十分清楚,当然,也有开玩笑的时候,但水幕中的情景适合开玩笑吗?在两个正虚与委蛇的阴谋者中间开玩笑?史艳文若真能读到他们的阴暗内心,这玩笑必然开不起来。
所以……
“……那个世界,有神明?”
默苍离垂眸思索了一下,“三十二年,天崩地裂,迎来新生”,看来这位神明将有大动作,不过,那都是在遥远的未来异世界,暂且先放在一边,他如今的重点在于……史艳文真的被控制了吗?
情报太少,他需要再观察。
对于水幕中史艳文提到的“神明”一事,九界观者们大多都当成是个玩笑,哪怕是熟知其为人的聪明者,惊讶好奇有,却并未太上心,毕竟那太过遥远了,数千年的时光,他们这些人早已化作尘埃,如何操心得起来。
苦境这边则恰恰相反,无论正邪两道,无论是先天高人还是凡夫俗子,皆被史艳文的“神明”之说惊得浑身冰凉。
“我……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是、是、是那个意思吗?”
“……你问我我问谁,应该不是指那位吧……那位的名号可说不得、说不得……”
“我一定是幻听了,我怎么会从玉圣人的口中听到那位呢……?”
“巧合!一定是巧合!史艳文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对对对!这是玩笑!哈哈哈!真好笑啊!哈哈哈……哈哈……”
当年的神州大劫对苦境子民来说实在太过惨烈,伤痛过去也才堪堪十年,许多人犹会自噩梦中惊醒,心理阴影难以抹灭,莫说那些在劫难中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正道同胞,当初压根不敢冒头的反派们也是个个心有余悸,导致只要提到“神明”二字,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堕落的武神,魔皇弃天帝。
“三十二年……三十二年……”
无欲天内,谈无欲喃喃念着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他知道水幕中的自己并不相信史艳文真有什么读心术,提出问题也只是为了趁机探底。
熟料竟会引出如此惊天巨雷!炸得他整个人都懵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素还真!”
谈无欲猛地惊醒,喊着同梯的名字就要冲出去,但也只是差点,他颓然意识到,现在的他只是局外人,就算找素还真商量,又能商量出什么?他甚至无法确定,水幕所展示的,是那个世界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哪怕提前得到示警,哪怕救世之心依然,他们也只能做个看客,无法插手,无法对那个平行世界影响一星半点。
也许……他们将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再一次上演……
“阿弥陀佛……”
云渡山上,一页书阖眸不忍,如他这般的大慈悲大智慧者,谈无欲所想到的自然也能想到,但人力有时尽,纵万般担忧也终究只能化作一句无奈的佛偈。
天踦爵身处骚乱喧嚣的公开亭中,脸上是与周围惊慌面孔格格不入的冷静,他犹能保持淡定,是因为他知道水幕中的故事早已结束,他们现在所看到的,只是一段破碎的因果链进行的力量映射过往而已,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天踦爵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水幕上曼怛罗温和的笑容,那人虽嘴角含笑,却似无奈,又似嘲讽。
“哼!弃天帝灭世么?能被素还真等人驱逐出苦境,神明也不过如此!若他现在还滞留人间,也得尝一尝我止战之印的厉害!”
血傀师在老巢中阴恻恻地冷笑,一派狂妄自大地指点江山模样,完全忘了当初弃天帝下凡时他是如何心惊胆战地龟缩在壳中不敢动弹。
水幕上,画面一转,阿若娃遇上了第三个熟人,史艳文——
风铃声靠近的时候,阿若娃发了疯似的喊叫,史艳文一边心疼地将他抱到躺椅上,一边却又正色道:“亚父说你当年犯了错,这些是惩罚。”
阿若娃脸色惨白,定定地看着史艳文黑色的衣袖良久,忽然咬了上去。
“嗯?”
史艳文皱了下眉头,手上瞬间出了血,却半晌都没有动,良久才道:“兄台,我又不是来杀你的,你咬艳文做什么?”
阿若娃方有些诧异,史艳文却又笑起来,温和如初,儒雅如常,“阿若娃,曼怛罗在此,送你往生极乐。”
话音未落,阿若娃的下颌已咔的一声错开,史艳文掐住他的脖子,目带怜惜,不疾不徐地抚上他眼帘,“放心,不会很痛,不会很痛的……很快,你就可以重新投胎转世,再回这世间。”
阿若娃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圣人……杀人?
史艳文残酷地打破他盲目的崇拜,一手却支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后面的善堂,“只是这善堂修得倒是漂亮,若是就此毁了,倒有些可惜。”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阿若娃惊愕地看着他,面如死灰,唇色惨白。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一个“曼”字方才出口,颈喉蘧然一折!
残破的身体轻轻抽搐,眨眼便停止了动弹。
这急转直下的画面,令公开亭上的喧嚣倏然一静,刚刚还在为水幕中弃天帝亦将下凡灭世而焦急万分,又突见圣人沾血毫不留情的杀人一幕,众人只觉脑中犹如浆糊,几乎无法思考。
“圣人……圣人呐……!”
遥远的西漠宁玛庙宇中,中年喇嘛失声痛哭。
当初阿若娃犯下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之时,圣人都以宽容善良的心放过了对方,可见圣人高洁。现在竟然因为被恶人所控,就沾染上鲜血,阿若娃死有余辜,但圣人不该为此犯下杀孽啊!
这叫他如何不痛心,如何不悲泣!
“史艳文……史艳文竟然杀人了?!”
不敢置信地,终于有人惊呼出声,周围反应慢一拍的人们注意力紧跟着凝聚到史艳文身上,如此弃天帝下凡一事便仿佛不再萦于心,他们可以专心地八卦,忘记压力与惶恐。
在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中,几乎都是惊讶与不敢置信,或许是水幕中曼怛罗的圣人形象太过完美,明明都是混迹江湖的,谁手上没有沾染过血腥,但苦境观者们就是潜意识地觉得,史艳文是圣人,是高洁的,善良的,包容仁爱的,怜悯众生的,连敌人他都能够宽容善待,又怎么会沾染血腥?杀人二字更是不该和他沾上边。
九界观者们就没有这么奇怪的想当然了,他们接触到的史君子平易近人,温柔坚定,虽然善良宽和,但也带领他们抵抗侵略者,奋勇杀敌,是他们在绝境中愿意相信的那束光明。
所以虽然有点突兀,但阿若娃死不足惜,他们只担心史君子的安危。
然而水幕却好似要打破所有人对史艳文的印象——
……
阿若娃死不瞑目,史艳文拍拍他的脸,想按下他的眼睛,连拂三下都没成功,豁然变色。
他仿佛顷刻间换了一张脸,一股磅礴又惊人的内力逐渐凝聚到了手中,试图毁尸灭迹!
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人陡然握住他的手。史艳文还未回头,力量已收,忘年轻笑,“孩子,你不需要摧毁尸体。”
“但他死不瞑目,”史艳文看向忘年,满眼都是真诚的慈悲,“亚父,他真可怜,我们送些人去陪他吧?”
忘年目光微变,嘴角抽了一下。
怪道说越平静的人越恐怖,活着的圣人,不知心里又积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
把这相反的一面调出来,也不知有没有后遗症,会不会危害到自己。
“真是坏孩子,”忘年暂不上心,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枯藻般的面皮上浮出几分冷意,“那你自己动手吧,老骨头一把,可走不动咯!”
史艳文慢慢扬起嘴角,“亚父,你也不是个好人啊。”
忘年挑眉,伸手拍拍他的头,“孩子,你调皮了。”
史艳文轻笑一声,提着阿若娃的衣领,扔进了善堂……
忘年好整以暇地睡在了躺椅上,耳边惨叫仿佛一曲意蕴深沉的乐章,风中血腥如同某道刻骨铭心的莲香,逐渐烧起的大火就像那心中连绵不绝的恨意……
多美妙啊。
史艳文滴血不染地走了出来,低头拉了拉忘年的衣袖,面上覆盖着晦暗,眼里绽放着明媚,蓝眸浅亮透明,仿佛仁心依旧、纯良如故。
“亚父,该醒了。”
忘年低沉地笑了,“是啊,该醒了。”
画面一暗,水幕消失,这超出底线的发展令所有观影者皆久久失语。
“玉圣人……玉圣人怎么可以滥杀无辜?!”
又是公开亭上,同样还是那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侠士,但这一次他的惊呼却仿佛石沉大海,周围没有人给他回应。
这与方才的扼杀阿若娃不同,是实实在在的无辜人命,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不知该作何反应。
指责吗?可史艳文是受控于欧阳上智才犯下了错误。
辩解吗?可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无辜性命啊!
苦境那边无话可说,九界这边也沉默不语。
半响,正气山庄内突然爆出一声怒喝——“可恶的史狗子!这都叫什么破事儿!”
忆无心见父亲暴怒,连忙轻声安抚。
俏如来和雪山银燕站在一旁满脸担忧,若是爹亲在魔世看到了水幕中的内容,他该如何自处?会不会内疚?肯定会自责吧?肯定会伤心!可他们却不能在身边安慰他……
身处魔世的史君子并不知道此刻他的亲人们正在担心他,他凝眸看着天空良久,确定水幕不会再一次出现后,便拢了拢披风,背着小空继续赶路。
要说他对画面中自己手染无辜鲜血完全无动于衷那是不可能的,但心中传来的平静与淡然,甚至在扼杀阿若娃时心境难得的祥和,这与画面截然相反的诡异矛盾之感令他倍觉怪异,不由猜测事情也许另有隐情?毕竟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他不可能对忘年这种阴谋家毫不怀疑,也不可能乖乖听话当个杀人的棋子。
水幕只给出了一段充满冲击性的画面,他对于自己是否真的滥杀无辜保留意见,若是假,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若是真……未来的自己也不会逃避罪责。
相较于史君子的从容镇定,时间城中,素还真本体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中的日晷推杆,胸中震怒直冲天灵,急欲喷薄发作。
“冷静,冷静,”时间城主不紧不慢地提醒,“我这日晷脆弱得很,可经不起你素贤人的冲霄一怒。”
素还真用力闭了闭眼,方才平静地开口道:“素某失态,叫城主见笑了。”
“你这么生气,莫非真的对史艳文上心了?”时间城主好奇道。
“城主莫开玩笑,素某只是对忘年竟将一位济世为怀的仁心义士强行扭曲成罪恶杀手而感到愤慨、怒极罢了,再者,如何不能上心?史君子厚德仁义令人钦佩,如此优秀的心性与人品,任何有幸与他结识为友的人,都会上心。”素还真正色回答道。
“好大的道理,好一个舌灿莲花!”时间城主笑叹一声,不再多言。
而起身离开公开亭的天踦爵,则在忧心忡忡血傀师搅乱风雨的同时,还多了一份对异界友人的牵挂。
时间转眼流逝,江湖风波不休。
九界仍在为真假九龙天书勾心斗角,苦境血傀师利用厉族兴风作浪,他们都专注于自己的野心、布局、谋划,中原正道陷在漩涡中不得抽身。
谁也没有想到,水幕就在局势变得白热化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还带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信息——素还真,死了!
正邪双方皆木愣愣地看着画面——素还真死得很惨,四肢尽断,鲜血流尽而亡,谈无欲吓得落荒而逃。
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却是史艳文,堕落的圣人,扭曲的三观,欧阳上智的秘药仿佛唤醒了一只怪物。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观影者们无法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时间倒回水幕刚出现的时候,正邪双方暂停交锋,也算是一种默契了。
众人抬头看天,画面上日月才子竟在争吵——
……
“所以你……”千山樵老看着他,声音颤抖,“你用他来对付素还真?”
谈无欲脸色难看,他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理直气壮,他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弱点,瞬间竖起扎满毒刺的高墙。
“一切都是阿若娃最先出手!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身体虚弱,因为菩提了悟宫日日毒香熏绕!素还真,如果你对一切真的都这么运筹帷幄,那当初就应该将他带走!”
“但阿若娃好歹保护了他!”苍老的声音陡然清厉,素还真沉声,“即便他最后用魔刀封锁菩提了悟宫,那也是在下意识地替他隔绝危险,而你……我真没想到,是你!”
“是你把他推给我,你凭什么笃定我不会对他动手?”谈无欲冷问。
千山樵老蓦地失声,“你是欣赏他的。”
谈无欲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心脏微不可查地抽动,“当初我就警告过你,如果我是你,只会做得更绝。”就像他当初对谈笑眉一般,宁愿将人软禁起来,也不愿令她置于人前,面临危险,也成了自己的弱点。
“你真能无愧于心吗?”素还真哑声问。
谈无欲背过身,目光静静盯着无欲天的石碑,良久,“我有我的做事方式。”他今日能把人送走,来日也能把人接回来。
然而这话方才说出半日,两人就几乎同时听到了一则血腥传言。
画面一转,谈无欲快速赶到善堂。
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死人,随处可见崩裂的脑浆和激凸的眼球,烧焦的□□令人作呕,哪怕是再淡定的先天高人都看得眉头直蹙,那些胆小的普通观者早已吓得闭上眼睛,或者呕吐不止。
藏镜人在画面出现的那一刻就立即将忆无心按头抱在了怀里。
水幕上,谈无欲一脸惊怒地看着角落里堆积的人头枯骨,就像孩童的游戏之物,被摆成一个万众称赞的大字。
善。
“哈,善!”
藏镜人冷笑一声,脸色和水幕中的谈无欲一样铁青。
画面上,谈无欲转头走出去,与同样姗姗来迟的千山樵老擦肩而过。
千山樵老其实不是个老人,但任何一个人看见此刻的他,都不会怀疑他的垂暮与枯朽。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头上那灰败枯燥的头发,或是他刚竖起就不幸萎靡的寒毛,再或者,是他直接跪地不起的身体。
无论是哪个,他都让人觉得可怜。
谈无欲伸手蒙着眼帘,看不清他掌下的表情,手背上的青筋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他的气息没有半分波动。
唯有画面外无欲天内的玄衣道者知晓那个自己是何等的狂怒,和后悔。
时移过半,夜晚降临,一场大雨扑灭了火势,整座善堂都被埋进了底下,谈素二人正要离开,却又在门口齐齐停住。
史艳文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手中拿着糕点,盈盈笑道:“辛苦了,两位,要吃点东西吗?”
看着水幕中突然出现,依旧温和,款款浅笑的史艳文,史君子,观影者们只觉寒毛直竖,冷汗直流,莫怪直面其人的日月才子都浑身僵硬了——
……
两人一时都没有动作,也不知该有何动作。
史艳文恍若未觉,温和地对两人点头,以示理解,“两位兄台方才见过血肉模糊,想必是没有这个胃口的。唉,可叹可叹,这么多条性命,就这样……静静的没了。”
不知为何,史艳文说出“没了”两个字后突然克制不住地笑了出来,随即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仅露出些说错话的窘迫出来,“语气好像不对?”
“这……这不是史君子!”
无法接受的苍老声音自山野小屋中传出,这是一位普通的以种地为生的中原老人,唯一不普通的是他在落难时曾被一位好心的中原大侠救助过,那位大侠的名号他打听了,云州大儒侠,史艳文,他记着这个名,也记着这个恩,常常对自己的子孙们说,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家里的鸡蛋别都吃光了,留些攒着,也许哪天史君子又正好路过他们的村子,到时一定要让对方好好尝尝鲜。
若说上次的水幕最后只听到了声音而没有画面,他还能够自欺欺人,这次却是直面血淋淋的惨剧,由不得他逃避现实。
“他不是史君子——!”
拖长的尾音带着痛心与愤怒,老人看着水幕上那张不变的面孔,俊美皮囊下却是由善转恶的两极,巨大的打击令浑浊的双眼布满惶恐与仇恨,惶恐史艳文不再是“史艳文”,仇恨罪魁祸首忘年与谈无欲,但忘年还没有出现,他便死死地盯着画面中的谈无欲,“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山野小屋中的激动只是九界渺渺一角,其他观影者反应各有不同,但凡心有良知的观者看到这样的史艳文,心情大体上都是相通的,痛心,震怒。
只水幕中的素还真比他们还多出了一样——痛苦。
……
千山樵老的手杖剧烈地颤抖,那双眼里,与苍老面容不相符合的、属于年轻人的凌厉让史艳文怔了下,“下次不说便是,樵老何必生气?”
说完这句,他竟慢条斯理地拿起了糕点,问他们:“两位真的不饿?这可是在下排了两个时辰才排——”
轰!
话未说完,史艳文已感身体一偏,锥心的骨裂声先于火辣的疼痛感被察觉,不堪重创的身体撞上地面。
史艳文有些蒙,浑浊的脑袋半晌才恢复意识,不可思议地按住自己的手臂。
竟然,真的伤到了他……
雷声震耳欲聋,史艳文眼里风起云涌,一缕震撼转瞬即逝。
良久良久,史艳文嘴角轻抽,颧下露出晦意,抬头看向千山樵老,神情被瓢泼大雨模糊,“火气何必这么大呢?”
千山樵老慢慢跪下身,一眼不错地凝视着史艳文。
阵雨打湿他眸中映着的身体,地上的淤泥与唇上的鲜血浸染了他的纯净,而自己的痛苦他却分毫不知,分毫不知。
“你……”
沙哑的音调隐没于急促的雨声里,史艳文坐起来,觑着他背后的谈无欲,支着一条腿就坐在污水中。雨水冲刷着他的面庞,颤抖的羽睫下闪过寒芒。
千山樵老后悔地伸手,触碰他的手臂,“痛吗?”
史艳文看着他,不知是悲是喜,过了许久,缓缓伸手抱住他,有些麻木地安抚着,“别生气,老人家生气,万一一口气吊不上来怎么办?”
千山樵老无力地坐到地上,看着泼洒的雨幕,那漆黑的丛林里好像会突然蹿出什么,像是黑夜昏暗凝成的野兽,带着满身狰狞、带着滔天仇恨的血肉。
“你杀了人。”千山樵老心痛如绞。
史艳文语气平静,微微闭眼,嗅着他领口的莲香,“是,我杀了。”
“都是无辜之人。”
史艳文想了片刻,推开他,两手却还搭在他的肩上,眸光漆黑,“他们都是朋友,既然都是朋友,不是该生死相随吗?”
千山樵老后颈一颤。
史艳文缓缓松手,捂着凄惨的手臂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摆正骨头,“阿若娃真可怜,我送他的朋友一起去陪他,你不该高兴吗?毕竟我听说,他是你的情敌?”
“艳文,”千山樵老怒上眉梢,“你不该是这样的。”
“我是怎样的?”史艳文轻轻地吐出口浊气,温声轻叹,“我同你,总不会是一路人,为何你……看不清呢。”
千山樵老瞳孔骤缩。
一股摧心裂肺的剧痛从肩膀上陡然传开,千山樵老本能地痛呼,平地起惊雷。
轰隆隆!
电光将方圆百里炸成一片惨白,猩红的血色越发触目惊心。谈无欲大惊失色,被眼前的画面震得目瞪口呆。
史艳文神色悯然,两臂抓住千山樵老的胳膊,沉怒真气磅礴骇人,如撕烂玩偶般,撕开了千山樵老的臂膀!
万年果的气息扑簌而来,却只扯过千山樵老的手臂。
“啊!”
谈无欲惊得浑身战栗,看着蓦然发笑的史艳文、四肢尽断的千山樵老,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瞬间抽空,竟是暴汗如雨。
“素、素还真?!”
骤来的阵雨此刻远去,史艳文一抚手臂,青紫伤势尽去。
“老人家,你下手太重了,”史艳文抱起他,闭了闭眼,轻柔地抚摸他抽搐的脸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布衣一怒,血溅三尺。老人家,在下为了和平而来,您又何必闹得血溅三尺?”
“你放开他!”谈无欲惊怒。
鲜血染红地面,千山樵老在血泊中逐渐恢复意识。
史艳文不去看他,苦恼皱着眉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轻笑,“老人家,你别怕,你的朋友也会来陪你的。”
千山樵老动弹不得,只得将视线移向谈无欲,模糊不清的视线中只能看见谈无欲几近消散的轮廓。他按捺剧痛,血如雨下,用尽全身力气,凄厉低吼:“走!”
谈无欲双眼猩红,看看史艳文却心中冰凉,四肢发麻。
他咬了咬牙,想要上去救人,可又心存忌惮,心生怯意。再看一眼,史艳文已经朝自己望了过来,虽是言笑晏晏,却让人汗毛倒竖。谈无欲惊骇至极,自知不敌,即刻当机立断,最后再看一眼素还真,仓促而逃。
两界观影者皆一脸震惊地看着水幕,脑中犹被画面中的惊雷轰得嗡嗡作响。
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素还真才刚刚怒上眉梢,还想着挽回,史艳文则在温声细语的发表感慨,两人连个争吵都没吵起来,怎么就……直接下杀手了?!
丕变太快,刺激太大,所有看到水幕的人都回不过神来,他们的大脑就像打了结,一时无法理解接收到的信息。
时间城内,素还真本体面无表情地看着水幕上史艳文伸手按住他的双眸,亲吻他的额头,雨水从对方染血的下颌滴落,说不出的沉重悲伤。
他是如此的伤心,如此的难过,若非看到了他出手酷烈、毫不留情的一幕,只怕任谁都想不到他就是杀人凶手。
愤怒早已有过,此时的他反倒能够从容面对自己的死亡,甚至还能从史艳文的莫大悲伤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真的忘记了素还真吗……?”
天踦爵一脸冷静地看着水幕,一边轻抚横放在膝上的水晶权杖,一边认真地观察着画面。
暴风雨倾盆而下,喑哑的哀鸣被雷声掩盖。
史艳文哀恸绝望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起那句“雁失其侣,悲鸣而死”。
然而素还真却是他亲手杀死的。
天踦爵垂下眼帘,不让悲剧的一幕影响心绪。
史艳文现在的模样,实不像一个洗脑失忆之人。
那他之前的表现,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是故意落到忘年的手上么?
若是故意做戏……
史君子,史艳文,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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