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相对

　　方大人替宁四端求情的事情，很快便传了出去，方大人自来朔北，一向严于律己，又能和将士们同甘共苦，本就逆转了不少口碑，现在大家又发现方大人的胸襟也像朔北的天空一样开阔，不禁更添佩服，对他的刁难一日少过一日，春节过后，除了见过姚以慨发疯的老曹和慕容，几乎人人都对方大人刮目相看。
　　三月，朔北逐渐温暖起来，方履霜监军已有半年，在此期间，粮草充足，军备焕然一新，他本人竟也会了些拳脚，当然，花拳绣腿，锻炼身体尚可，若说实战，似乎连老王都打不过。
　　千里之外的韩王，听闻方履霜种种进步，自认为朔北大军在握，很是高兴，立刻割爱，将刚得的神驹送到朔北，又大手一挥，居然给方履霜他爹，自己扶不上墙的姨父封了个二等爵位，名曰定北。
　　定北二字，含义无限，承载韩王无限期待。谁知方履霜他爹淡泊名利，在家乡接到消息，并无喜色，甚至托人给皇帝送信，说无功不受禄，这个爵位他绝不会要。皇帝如今身子虚弱，素日深居简出，不太管事，闻之，只是一笑了之，并未当真收回爵位。贵妃娘娘听说，一边骂自己这个妹夫迂腐，一边又给方履霜去信，说韩王对他是多么照顾，嘱咐他万万不要辜负表哥用心。
　　贵妃的信，自然先落在姚以慨手中，他看信里贵妃娘娘先是追忆一番自己和方履霜他娘姐妹情深，又绘声绘色说了许多韩王和方履霜曾经趣事，最后展望未来，说你们两个是齐心协力的君臣，更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携手共开盛世，一定会是青史佳话。
　　姚以慨瞧得是酸溜溜的，亲自送信去了方履霜帐中。
　　方履霜正在看地图，见姚以慨拿着信进门，知道他已看过，并不十分在意，只道：“谁的信？韩王还是贵妃？”
　　“贵妃。”
　　“信上说了什么？”
　　“说你和韩王兄弟情深。”
　　方履霜头也没抬，只道：“倒也不假。”
　　姚以慨将信拍在桌上，故作严肃道：“方大人天真了不是，他对我们几个亲兄弟都不情深，难道会对你这个表兄弟情深？”
　　“我又不会和他抢皇位。”方履霜一针见血。
　　“是，你不但不会和他抢皇位，还会帮着他和别的人抢皇位。”
　　方履霜失笑，道：“燕王殿下说得这是绕口令？”
　　姚以慨哼了一声，看在方履霜近日来都对他和颜悦色的份上，决定不去计较。
　　这时，沈家兄弟进了大帐，见燕王也在，沈明瑾率先笑道：“殿下，来看方大人？”
　　自年前姚以慨救了方履霜和沈明瑜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不少，现在凑在一起也能谈笑风生。
　　姚以慨性格豪迈，不计小节，对沈明瑾曾经的冷眼，也全然忘了一般，和他称兄道弟起来。至于沈明瑜本来就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下更是明目张胆，常常赖在姚以慨那里问东问西，又是比武，又是谈兵。
　　方履霜对此并未横加干涉，兄弟俩就往燕王帐中跑得更勤。
　　姚以慨抬起头，和沈家兄弟打了个招呼，才笑嘻嘻道：“本王来请方大人一起去观摩将士晨练。”
　　“殿下，可否缺席一日？”方履霜认真道。
　　“缺席？你病了？”
　　“非也，今天我们一起去营外看看。”
　　“踏青？”
　　“燕王殿下还有心思踏青？”
　　“春色正好。”
　　“严寒已过，冰雪消融，对付郑国已迫在眉睫。”
　　姚以慨本是逗方履霜开心，见他不开心，自然也严肃起来，道：“方大人是说考察地形？”
　　方履霜道：“秣马厉兵这么久，该动手了。”
　　按照他们二人的设想，最好能一战却敌，所以他们需要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胜仗。最近半年，姚以慨仍然秉持专心练兵，对外示弱的策略，一方面加强练兵力度，演练阵法，明确军纪，一方面麻痹郑军，与之对垒，总是输多赢少，郑军不知底细，渐渐骄傲自满。虽是如此，姚以慨仍嫌不够，常派士兵在其大营周围唱郑歌，奏郑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郑人劳师远征，离开家乡已久，早都到了心浮气躁之时，他给郑人来个四面郑歌，绝对有事半功倍之效。
　　如此，筹谋了半年，加上姚以慨独自在朔北的四年，梁军实力倍增，确实到了反击之时。
　　天时人和外，还缺地利，孙子有言：“地者，远近、险易、广狭、生死也”，若想一战克敌，此乃必须衡量之要素。
　　然而，朔北以北除了巍峨的留仙山，便是大片荒原，大梁虽有些记录山川地形的书籍载有对这里的描述，但或是语焉不详，或者成书时代久远，参考价值比较有限，姚以慨自来朔北，就一直想亲自考察，后来宁四端也是打着这个旗号，整日外出寻找让方履霜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葬生之地。
　　不过，让一个人消失的地方好找，想将朔北考察一个遍，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半月下来，只走了不到一半的地方，好在姚以慨和方履霜都是性格坚韧，身体强健之人，风吹日晒，日日奔波，仍是生龙活虎。
　　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顺遂的时候，却遇上一件大事，一件几乎让所有人丢了性命的大事。
　　随着姚以慨和方履霜四处活动的侍卫队，一共二十人，各个弓马娴熟，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说以一当百，以一当十总归没有问题，况且他们只在大梁掌握的区域内活动，不存在对上郑军的可能性，按说应该无虞，可这一日行至中午，众人刚吃过干粮，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朔北天气多变，尤其是春天，大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众人早习以为常。
　　可这次的雨却格外张狂，不停不歇，瓢泼倾盆。向导怕要打雷，连忙说，赶紧上马，找地方避避，一行人立刻纵马狂奔。
　　方履霜骑术不错，但在此极端条件下，渐渐显得力不从心，姚以慨干脆将方大人拎至身后，带他同行。
　　“抓紧我。”姚以慨抹了一把雨水，简短吩咐。
　　方履霜不是扭捏之人，立刻抱紧姚以慨腰身。
　　虽然不是心猿意马之时，方履霜一靠过来，姚以慨仍是浑身一僵，稳稳心神，才重新扬鞭向前。
　　常言道，祸不单行，他们还未找到避雨之所，斜里忽然碰上一伙人，四五十个，皆做大梁百姓打扮。
　　姚以慨一眼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大梁百姓，而是郑国士兵乔装。
　　这就奇了，这处仍在大梁控制之中，怎会出现一队郑国士兵？姚以慨打定主意要捉几个回去问问。
　　那一伙人自然也是大惊，不过见对方人少，而他们势众，自忖可以一战，竟然主动驱马上前，招呼道：“大雨急行，诸位好雅兴。”
　　姚以慨一行人虽是寻常打扮，可骑着高头大马，成群结队出现在此处，傻子也知道绝非寻常之人。
　　方履霜小声道：“口音不对，不是大梁人，小心。”
　　姚以慨点点头，又给沈明瑾使了个眼色，沈明瑾会意，纵马出列，在马上一抱拳，朗声道：“若非大雨急行，怎能遇见这么多不速之客？”
　　对方领头的是个中年人，孔武有力，面色黝黑，闻言一笑，道：“不过来自家后院逛逛，怎会是客？”
　　沈明瑾跟在方履霜身边日久，早已和他一样能言善辩，面对对方的挑衅，他学着方大人的模样，笑道：“一时鸠占鹊巢，误将自己当成了主人罢了。”
　　“沧海桑田，客也可为主。”
　　“如此蛮横的客人，不必等到沧海桑田，就会被主人扫地出门。”
　　他们二人一对一答，说得云里雾里，但在场之人都清楚对方身份，也知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都默默握着兵器，随时准备开战。
　　黑脸汉子哼了一声，不再掩饰郑国口音，冷冷道：“小子，你不是此行头领，喊你们头领出来和我说话。”
　　方履霜小声道：“他们人多，不要硬拼，且战且退，引他们向朔北大营靠近。”
　　姚以慨笑笑，道：“方大人，纸上谈兵了不是，你以为咱们退，他们当真会追？”
　　方履霜眯起眼，道：“若他只道此行中有燕王呢？”
　　“你……”
　　不待姚以慨说完，黑脸汉子吆喝道：“喂！那边的小白脸，你是头？诶，怎么背后还有一个？是小男宠不成？唔，模样都不错，不如跟了爷爷吧？做大做小，你们自己商量。”
　　姚以慨哈哈一笑，道：“听到没，阿霜，有人看上你了。”他不欲暴露方履霜身份，故意喊了他阿霜。
　　“就没看上你？”方履霜冷冷道。
　　“那是自然，本王……”
　　方履霜忽然跳下马，走到沈明瑾身侧，认真道：“这位好汉如何称呼？”
　　姚以慨见他此般行事，不知为何，就觉大事不妙，于是不待那黑脸回答，立刻驱马上前，挡在方履霜身前，笑道：“听口音，诸位是郑国人罢？怎么会来到此处？难不成是迷路了？”
　　黑脸汉子见此人虽然眉目含笑，却风度卓然，心知绝非一般将领，不禁涌上一阵欣喜，梁军虽然软弱，但也狡猾，这些年，战线虽然稳步南进，却没让他们捞到什么实际的好处，更没抓到过任何高级将领，今天若能生擒此人，一定会让军心振奋，于是不再虚与委蛇，而是直接道：“小兄弟，梁军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更何况你们还人少，不如束手就擒，也省得爷爷伤了你。”
　　姚以慨一扬眉毛，笑道：“虽然打不过，可还是要打，如果转身就逃，就算回了大营，也会被我们冷面冷心的监军大人打军棍。”
　　黑脸汉子调笑道：“听闻你们主帅和监军不和，依我看若是监军要打你，你不如求主帅给你做主。”
　　姚以慨朗声一笑，看了方履霜一眼，见他似要开口，连忙道：“只可惜，我便是主帅，我若被监军打了军棍，该求何人做主呢？”
　　那黑脸面色一变，喝问道：“你是姚以慨？”
　　“燕王姓名岂是你叫得！”沈明瑾大声喝道。
　　那黑脸汉子脸色几遍，先疑后喜，不禁喊道：“弟兄们，建功的机会来了，此人乃是大梁燕王！捉住他，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姚以慨仰天一笑，道：“不怕死，就放马过来。”
　　沈家兄弟纵马上前，道：“殿下，我们掩护你，快走！”
　　姚以慨道：“笑话，本王岂是临阵退缩之人！儿郎们，不想吃监军大人军棍的，就给我上！”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几人掉转马头，玩命跑了。
　　沈明瑾骂道：“窝囊废！剩下的弟兄，给我上！”
　　梁军面面相觑，仍是裹足不前。
　　在这四年里，相似的剧情上演过太多次，梁军并不怀疑，只当这燕王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今天估计也是带相好的出来游玩，没想到却撞到他们，既然如此，就让你有来无回！
　　“弟兄们，上！”黑脸汉子扯着嗓子高呼道。
　　此时，雨未减弱，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姚以慨虽然看着谈笑自如，但其实心里一根线正紧紧绷着，转身，又将方履霜拎上马，这回，将他护在了怀中。
　　方履霜正在气头上，不禁怒道：“为何要亮出身份！”
　　姚以慨调转马头便跑，一边挥鞭，一边答道：“怎么，就允许你亮监军身份，不许我这个王爷威风一回？”
　　方履霜咬牙切齿：“我是说，谁让你去作饵？”
　　姚以慨道：“怪哉怪哉，不是方大人说，他们若知道燕王在此，一定会中计来追。”
　　“姚以慨！”
　　“方大人，直呼本王姓名，可是大不敬。”
　　方履霜气得牙痒痒：“你到底知不知道，对于朔北，你比我重要太多。”
　　姚以慨低头看他，紧了紧手臂，道：“我自然知道，非但我知道，梁军也知道，所以他们才会铤而走险。”见方履霜又要开口，赶紧道：“方大人想骂我，也要等你我逃过此劫，现在不如省省力气，好好在我怀里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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