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十七惊讶于他的果断，而后又十分赞赏。

　　李弘宁思索片刻后，问道：“敢问殿下，若是此事最后没有发生，您当如何？”

　　“自然是无事发生。”

　　“若是真正发生了，您又当如何？”

　　十七被问住了：“自然是禀报父皇。”

　　“无凭无据，如何禀报？既然殿下已知自己陷入危险，就该想到各种可能性。猎场里行刺，无外乎那几种杀法，受伤可说误伤，被杀可说误杀，奴仆护卫死去也可说是护驾有功，桩桩件件，似乎都怨不到始作俑者头上。”

　　十七一听这话，就知是李弘宁心中已有答案：“你的意思是……”

　　“微臣当然会拼死护卫殿下，但殿下得吃点苦头。天下间稍微明事理的父母，在孩子受伤之后，总会意识到问题多么严重的。”李弘宁自小父母双亡，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这道理。

　　十七顿时明白了李弘宁的意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听他的了。只见十七惊疑不定地点点头：“好，本王信你。”

　　“镇定，殿下。”李弘宁想，他明明背靠皇帝的宠爱，为什么还那么惊慌呢？大概是只有宠爱的原因吧，毕竟君王的思想是最难揣测的，今天爱一个人可以跟他分吃一个桃子，明天就能因为分吃一个桃子而把人杀掉。

　　十七脸上冷汗涔涔，他握住李弘宁的手。李弘宁的手掌干燥温暖，而自己则因为慌张，手心冰冷潮湿。李弘宁回握住他，似乎这样就能把力量传递过去。

　　片刻后，李弘宁把手抽出来，去屏风后找出一件无袖的锁子甲：“殿下，这可保护您不伤到要害。”

　　“如果刺客没伤到我？”

　　李弘宁就一笑：“大丈夫不能只有伤害他人的本领，不然到了陛下面前如何分说。”

　　言下之意就是刺客没伤到你，你给自己来一刀不就好了吗。

　　这一宿，十七都没回去，直接从李弘宁帐子里睡了。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弘宁亲自把十七送回行宫，俩人跟做贼似的。

　　“本王去给父皇请安。”

　　“微臣告退。”李弘宁就回去了，独自一人走在鹅卵石小路上的时候他还叹口气，心想着这可真是富贵险中求啊，但转念一想自己都上过战场的人了，难道害怕猎场？猎场里的畜生会比战场的更可怕？

　　事实很快就给了他答案。打猎的时候，十七带着五条猎犬在前，李弘宁领着几十个亲信护卫紧紧跟在后面。

　　眼看他们越往林中去了，李弘宁勒马转身，警告属下：“若是有危险，不要一窝蜂地去护卫殿下，这样反而多生事端，一定要抓住危害殿下的人。”

　　“是。”听李弘宁似乎意有所指，但他又没明说，属下们一头雾水，依然听令。

　　如果说十七有个优点，那就是他对于危险的感知是灵敏的。他说得没错，李弘宁跟在他身边打猎的时候，只见猎犬们往暗处草丛中窜去，随即，草丛里飞出箭矢，正中李弘宁的手臂。

　　骏马中箭，嘶鸣不止，前蹄高高抬起，险些给他们摔在地上，李弘宁不顾自己的手臂，跨马抱住十七往地上一滚，把十七压在地上的同时捡起散落的箭矢塞进他手里：“快！”

　　十七一闭眼一狠心，抓住箭矢摁在自己肩膀上，当即痛不欲生地喊叫起来。

　　李弘宁疼得脸都皱成一团，他眼里凶光尽现，伸手掰断箭杆，抽刀往草丛后面去，猎犬正围着刺客们撕咬，场面乱成一团。

　　护卫们没想到李弘宁是个乌鸦嘴，连忙冲过去把刺客摁倒在地迅速捆绑，再飞速把十七殿下送回营帐处。

　　猎场里出这种事，皇帝自然大发雷霆，下令彻查。太医集体会诊，先给十七把肩上箭头拔了，再用上好的伤药给他处理伤口。

　　处理伤口的时候，李弘宁就在一边，心想十七殿下这手还挺黑，自己扎自己还这么大劲，箭头深入伤口足有三寸，太医拿刀才把箭头挖出来。

　　十七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他虚弱地指指李弘宁：“给他也处理伤口。”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皇帝也才想起他：“是你。”

　　捂着手臂止血的李弘宁刚要下跪，被皇帝制止：“免礼，赐座。”

　　太医过来给他处理伤口，李弘宁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他伤得也只是吓人，其实不如十七皇子的严重，而十七皇子受伤，最大的好处就是让皇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真的有人想要十七皇子的性命。

　　那是谁呢？十七皇子死了，会有很多人受益，受益最大者就是凶手。可皇帝真的能狠下心处理那凶手？

　　后来，十七皇子问过，李弘宁也想过：“陛下大概不会再提这事的，如果陛下不提，就说明凶手是您的某位兄长。”

　　“那我这伤就白受了？”

　　“怎么会，”李弘宁回答，“陛下会永远记得这件事，只要陛下记得就好。杀兄屠弟之人，已经说明心在皇位了，陛下怎能不防备。”

　　李弘宁也有自己的功劳，这次皇帝虽然没给他升官，但赏了他不少药材和稀罕玩意儿。十七皇子也有赏赐，早就送到他宅子去了。

　　狩猎的快乐，十七皇子是不能享受了，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帝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这是他荣耀的来源，也是他成为眼中钉的理由。十七皇子没有把父亲的宠爱往外推的理由，也只有照单全收。于是，别人狩猎，他躺营帐里看书，看累了就让奴才们轮流给他念，直到他昏昏沉沉地睡着。

　　醒了之后，发现天已经黑了，他问：“让李弘宁过来见本王。”

　　李弘宁来得快，他精神也好，似乎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一进来他就跪下请安：“殿下，几日不见，您身体可好了？”

　　“好多了。赐座。”

　　李弘宁就坐下：“殿下这个时候召唤臣过来，可是有要事？”

　　“没有，只是父皇送了只烤羔羊，想和你分享。”

　　两个伤者安安静静吃了顿饭，营帐外的奴仆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听见几次嘻嘻哈哈的笑声。
　　一个月后，圣驾回銮。又几天后，皇帝把刑部交给十七皇子，让他独自管理。

　　李弘宁去了趟医馆，猎场再好抵不过京城，太医又都盯着别人，所以他的伤处总是不见好。

　　周真如没想到他出门一趟又带着伤回来，震惊地拆开他的伤口一看，连忙摆出刀具药罐等物给他拆洗伤口重新包扎。

　　“你想说什么？”李弘宁看周真如一脸欲言又止。

　　“我在想，太医是不是都是废物，怎么这种箭伤还处理不好。”

　　“太医们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自然用药温和。”

　　“所以才不药到病除吗？看来这太医也难当。”

　　李弘宁想了想：“十七殿下也受伤了，要不请你去王府给十七殿下看看？”

　　“殿下有太医，用我一介草民做什么？”周真如笑道，“我怕掉脑袋啊。”

　　“念在之前你调制祛疤药物的功劳，你也不会掉脑袋的。”

　　十七的伤处确实也好得很慢，直到李弘宁拉着周真如去了，周真如给重新处理伤口，调整了药方才好得快起来。十七颇为欣慰：“民间也有高人，若是能招去太医院就好了。”

　　李弘宁阻拦：“太医在进太医院之前，哪个不是名医，反倒是进了太医院就默默无闻了。不如就放他在宫外，有用的时候随时召见，无用的时候让他造福百姓。”

　　“这是你朋友？”十七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回殿下，这确实是微臣的好友，微臣之前摔了手臂，就是他给看的。”

　　“原来给本王调制祛疤药物的人，是这般神仙模样。”十七笑笑。

　　明明十七是笑着的，但李弘宁就是知道他不高兴，原因不明。

　　夏日里，东南起了战事，当地有人领兵叛乱，朝廷派了武将领兵过去平乱。这次都没等十七皇子举荐，皇帝就指派李弘宁当执印特使，也跟着过去了。

　　但没过多久，李弘宁的密报就上来了。皇帝和十七皇子刚开始以为是叛乱严重，所派兵力无法平叛，本来准备要增兵。打开密报才知道，李弘宁说的是叛乱不严重，叛乱之所以兴起，是因为当地盛行种桑养蚕，耕地太少，气候稍有变化就容易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走投无路，自然要叛乱。李弘宁建议平叛和调粮双管齐下，南直隶已经运了十万斤小米和稻谷过去了，恳请朝廷再运粮南下。

　　密报中，李弘宁写道，天下万民皆是君主之子，若能使温和手段教其改邪归正，就理应避免兵戈相向，输了损失朝廷颜面，赢了也因为是杀死百姓毫无光彩之处。最后，李弘宁又写，不过一番心思耳目之劳，就能使叛乱平定、百姓能平安过冬、粮草和银两得以保全，远胜于以兵制民。

　　皇帝立刻提笔批示，就按照李弘宁给的方法让当地官员执行。有了朝廷担保，粮食也到了，李弘宁又跟着当地官员监督秩序，百姓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把它们重新变成农具。

　　来平叛的武官见到叛乱最后是这么解决的，非常欣慰，他提醒李弘宁说：“你只想到了解决方法，有没有想过以后？”

　　李弘宁确实没想到，马上恭敬地道：“请大人指教。”

　　“百姓们吃不饱肚子，就让他们自给自足吃饱肚子，但百姓吃饱了，就会阻碍很多人的利益。”武官点到为止，让李弘宁自己想去。

　　现在的李弘宁明白武官是意有所指，可没有全明白，于是李弘宁就想着如何让百姓吃饱肚子，而后他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不应该是此地布政使来想吗？他们位高权重久在东南，怎么会不知道让老百姓吃饱肚子的办法。不过他一个小官没有这权力问责布政使，只好给十七写了封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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