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华

　　北周的天比南唐的天要空旷许多，没有了金厢玉扃的缱绻，没有了霓裳红袖的旖旎，站在风中，似乎都能听到那远处传来的战马嘶吼声，风卷残云，连星子都变得特别的亮，触手可及，不似南唐那般有意无意间被抹上了一层馥郁。

　　观星台上，一名男子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瑟瑟风中，那玄色的衣袂□□风吹起，连同那被白玉冠竖起的发丝在风中搏命厮杀。他的眼光一直望着南方，那遥远的天际有一颗星子，闪烁着微弱的光，却在他犀利的眸子中被放大，惨败之景尽收眼底。

　　紫姝跪在身后，只觉得周围的风都是静止的，惟有眼前的一袭玄衣如此触手可及，却永远那么高高在上。抬头望去，那颗耀眼的苍狼星竟化成了他的容貌，在广阔无垠的星空中越来越亮，终有一日会光芒四射，睥睨天下。

　　“南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他依旧看着南方，薄唇微启，浑厚的声音消逝在肃杀的干风中。让紫姝错以为那声音从天际传来，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吞没，留一卷残音让她去抓。

　　“王爷放心，万事都在王爷的计划之中。南唐皇帝驾崩，不日二皇子便班师回朝，继承大统乃是众望所归。”

　　韩青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摘星亭，端起那青瓷杯，沉稳地说到：“如此甚好，一切照原计划进行。青州的十万大军随时整装待发，只等南唐的消息。”

　　紫姝见他长袖掩面，慢悠悠地喝下那极苦的茶，不见悲喜。心中不由一动，许是风太大，许是衣衫太单薄，许是，眼前这薄凉的男子，薄凉的唇，薄凉的气息，让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韩青见她嘴唇发紫，脱下身上的外袍轻轻地搭在她的身上，眼中却不见一丝温柔。

　　“此次南唐之事辛苦你了。”

　　仅此一句话，一句不带感情色彩的话，却让紫姝的心不由地紧了紧，眉眼垂着，不敢抬头去望这近在咫尺的男子，万千酸楚终化淡然。

　　“这都是紫姝应该做的。”

　　“不过，王爷……”

　　她蹙了一下眉。

　　“另有一事，紫姝不知当不当说。”

　　韩青示意她起身，深邃的眸子让她不由地闪躲，忙低下头。

　　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傻的问题，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只是，自己的心中仍旧有一丝的期盼，期盼眼前这男子的口中能有不同的回答。

　　“是否自古红颜多薄命，从来福薄送倾城？皇图霸业，千秋功名，真那么重要吗？”

　　韩青神色微异，眼神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刹那，转而云淡风轻。

　　“皇图霸业谈笑间，莫如人生一场醉。本王何曾不想借问琴书终一世，然，生逢此世，有牺牲，才有成全。紫姝，你应该懂得。”

　　紫姝突然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紫色的绸子翩翩起舞。韩青见她如此，反倒抿唇微笑。

　　“本王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让本王问你一个问题了。”

　　紫姝明显一惊。

　　韩青的笑却越深：“是什么事，竟让紫姝有如斯感慨？”

　　紫姝很少见到他笑。

　　南唐的繁华，是最后的挣扎，如同一场盛世烟花最后的光芒，无数命运在其间挣扎，或被沉浮，或被埋葬，而这一切，在这个男子的眼中，不过是一颗颗棋子，其中，也包括自己。

　　“此次紫姝在南唐内廷，眼睁睁看着他人命运随风随水，半分由不得自己，死的死，疯的疯，不免感慨，二皇子登基，新皇后又是怎样一个结局？”

　　是揣测，是试探，亦或许是冒犯。然而，此情此景，她着实想知道这样一个答案。

　　韩青收起那难得的笑容，仿佛在回忆什么。

　　天地苍茫，满眼荒凉，风声如此刺耳。

　　新皇后么？

　　他的眼神含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一份迷离，眼前一抹月白色若隐若现，瑟瑟风中仿佛回荡着那阕骊歌，依旧是这样的夜晚，桂香满天地，隐隐绰绰的是那盏琉璃宫灯，心中竟微微一动。

　　这一瞬间真实却让他不以为然的感觉被一颗划破天际的流星打破，最终回以紫姝又一个微笑。

　　“本王折了南唐这朵桃花，成全一对青梅竹马，紫姝认为，有何不可？至于中宫之命，凤凰栖梧，自古天定，本王如何得知？”

　　好一个折花成全青梅竹马，好一个中宫之命自古天定！

　　紫姝只觉得身后一阵阵风不停地灌进袖口，背脊发凉，眼前的男子依旧负手而立，望着南方大笑。那样爽朗的笑声追云逐月，直冲云霄。

　　那轮满月白如玉盘，发丝张狂地飞扬，似要把白玉盘生生割碎，万千光华洒在他的发间和衣间。

　　紫姝亦抬头，踮起脚尖朝南方望去，不由地想起南唐那个年少的女子，准确的说，她不过还是个孩子。清阳郡主，未来的少年皇后，命运对她，到底会不会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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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同一片夜空下，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唐内廷，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正在缓缓地拉开序幕。

　　仙华殿，和萱华殿相比，奢华不足，恩宠不足。常年伴着这空空宫殿的，便是那满园梨花，可惜敬太妃故地重游，却错过了花期。

　　武帝最爱海棠，她却种了满园梨花，整个宫殿常年显得冷冷清清的，后宫妃嫔多不喜这萧索之地，又因后来一宫之主被幽禁皇陵，此处便鲜有人来。

　　空庭寂寞，梨花满地不开门。

　　皓月当空，菱纱轻卷，敬太妃抚摸着案上的一把古琴。细细地拂去灰尘，琴案下还压着一张薛涛笺，那是当初离宫时写的一曲《清平调》：

　　绿房深窈。疏雨黄昏悄。门掩东风春又老。琪树生香缥缈。
　　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

　　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却道，一见误终生，相逢即使错，一错再错。

　　她还记得进宫那天，自己依旧是着这一身梨花白，那人隔着层层珠帘，微微掀起额前的珠玉，言语中说不出的赞叹。一句“风姿绰约，梨花还解语。”让她从此甘愿将自己的一生锁在这九重凤阕，为那人而生，为那人而死。

　　她是他的解语花，这凄冷的仙华殿，不过是他落寞时才偶尔想起的怀抱。

　　可惜，梨花虽解语，却永远比不上海棠妖娆倾城。

　　琴声断断续续，许是多年未碰琴弦，那弦在手中，竟觉得指尖微微作疼。

　　也许，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这一手好琴艺。她恍然忆起，他有时也会来仙华殿坐坐，然而，未等一曲散尽，他早已凝眉沉睡。

　　你眉宇间的愁思，可有一点点是为了我？

　　萱夫人善舞，《霓裳羽衣》倾国倾城，《凤还巢》更成为了千古绝舞，后人难以模仿半分风姿。中宫善谋，不得其人，便要他用整个江山还他欠了她半生的债。

　　当年的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的消磨下，竟落得如此结局。

　　弹得还是最爱的《无俗念》，琴音渺渺，满眼春风百事非，瘦尽梨花月又西。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还记得进宫前，哥哥曾对她说：“妹妹便是那天上的仙子，冰肌玉骨，玲珑之心，一如宫门深似海，那纷争之地，委屈了妹妹。”

　　他哪里知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耗尽了青春，付出了韶华，可最终得到了什么？换来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孤独终老。

　　赵栎，半生相许，当是我前世欠你的。可是，我也要你知道，这一生，你欠了我如此多！

　　“你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不是我，但是，我一定是最爱你的女人！”

　　指甲深深划过琴案，嵌入那几朵凹凸不平的梨花，留下狰狞的痕迹。

　　贴身嬷嬷见她满眼迷茫，泪水顺着脸颊塔塔地落到琴弦上，倒像是狠心地把这半生的泪流尽才甘心。有泪可落，还不算太悲凉。心中感慨，这后宫，含恨而终的女人有太多太多，如愿以偿的总是太少。

　　半晌，敬太妃却将琴收好，手指一遍遍抚摸着琴弦，最终，决然地将它放入盒内。檀木盒子用一个小金锁锁住，从未得到过的恩宠，从未体验过的情爱，都随着自欺欺人的悸动被尘封。

　　“嬷嬷，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若黄泉相见，他定然是不会原谅我的。昭阳殿至少还留了一世的恨，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总想，这一生，好好歹歹已经如此了……或许，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我不该有这样的结局，明明是我先遇到的他，明明是……

　　是他们对不起我，是他们！他们都该死！”

　　嬷嬷抱着她颤抖的身子，像哄着受委屈的小女孩：“放心，他们欠你的，也是时候一一还清了。”

　　无俗念，无嗔怨，可惜，我并非姑射仙子，我不过是你百媚千红中满身伤痕的一抹。

　　赵栎，你这一生，负了的红颜如此多，你可还记得，有一个叫“蕴容”的女子，为你朝如青丝暮成雪；你可还记得，仙华殿里梨花满天，冥冥千山无人管；你可还记得，你曾说过，风姿绰约，梨花还解语。

　　你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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