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林迪娜在沙发上端坐了十几分钟。身边有上菜的服务员推着餐车来来往往，有赶场子的人在包厢和走廊进进出出，她看得有些无聊，想玩贪吃蛇，但是手机快没电，只能干坐着观察。有喝吐了的中年男人在她脚边呕出来，匆忙跑来一位服务员让她换个地方坐，她才起身，开始沿着走廊闲逛，一边弯腰一幅幅去看清画上的小字。
　　时间很快要七点半，包厢里的电视应该是快要倒计时春晚，林迪娜脚下一拐，慢腾腾地走回了包厢。
　　高大的包厢门打开一个小缝，就足够她侧着身悄悄钻进来。包厢内她的家人们开始敬酒，围着那张圆桌像跳锅庄一样交错旋转。刘美林正坐在门口看着上菜，见她进来飞快地朝她挥手。
　　“你跑哪去了！”刘美林语气不乏嗔怪，但她现在应该是心情很好，林迪娜听出来些亲昵。“你都上高一了，难道还得让我时刻盯着不成？”
　　“我没走远，在这层楼上随便转了转。”林迪娜犹豫片晌，“我见到小姑了。”
　　“你说谁？”刘美林凑近耳朵压地身子。
　　“小姑，她也和家里人来吃饭，我和她随便聊了几句。”
　　“你说你碰见林簌了？”刘美林音量忽然提高，吵得林迪娜下意识一偏肩膀。“她和家人在吃饭？”
　　“真是没想到……”她音量又忽然压低，“那么多年前她老公就找小三，她那个脾气竟然能忍到今天……”
　　“那她说什么别的了没？”刘美林下意识问她。说完后停了两秒，她眼睛看了两处后又抿起嘴，继续说道：“算了，你从小也没见过她几面，和你能有什么说的。赶紧坐下吧。”
　　林迪娜攥住口袋里的红包，没多补充些什么，只是点头说好。

　　圆桌上已经井然有序地上了一小圈凉菜，再向内扩又是一圈容器更大的热菜。正中央二层是一樽“海底龙宫聚宝盆”，通红的龙虾脑袋被放在一端，底下有酒精炉正小火慢炖，层层叠叠的鲍鱼海参堆成小山，在景城这样内地小城的餐桌上，算是十分气派，十分有脸面的菜色。楼下水族箱旁的灯箱上也有印：海底龙宫聚宝盆，奢华海味尽享受，仅此一家，售价1998。
　　林迪娜眼睛沿着巨大圆桌逡巡一圈，也没能找到多余的餐具和位置。清点确认好数量后，她和服务员说再补充一套，放在门口的位置，她指了指刘美林旁边，“麻烦放在那就可以了。”说完后她拽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你怎么坐这？”刘美林见她绕了一圈又回来有些惊讶。
　　“我没地方坐。”她有些无奈说。
　　刘美林立即斜着眼睛瞪向许继康，他正端着醒酒器敬酒。“继康，你连你女儿的位置都能忘！”
　　许继康茫然地看回来，先是瞥向刘美林右手边的许心怡，后是瞥向了左手边的林迪娜，之后夸张地双手一击掌：“哎哟！实在不好意思。我看娜娜跑出去玩就没有留，想着她回来了和我们挤一挤。抱歉抱歉，这事是我做的不合适，委屈了我们娜娜。”
　　旁边有不认识的亲戚起哄说，还不给娜娜喝酒赔罪？他从善如流地斟满一杯，远远地举起敬她，“是爸爸不对，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太粗心大意啦！”周围的人听过后一圈哄笑，人人都是副宾主尽欢的样子。
　　林迪娜坐在远处，听他新颖的自称有些莫名，喝完杯子里的桃子汁半晌才缓缓回过味。
　　听见有人在笑，许心怡坐在儿童椅上也跟着咯咯笑起来，单手敲着手里的儿童筷子，清脆地说，爸爸是心仪的爸爸，姐姐叫爸爸叔叔！
　　但包厢里电视声和其他人敬酒聊天声太大，桌子对面没人听得清楚，桌子这侧坐着的也只有刘美林面色不自然。她飞快夹来一只大虾，放进许心怡面前的兔子小碗里，问她宝宝是不是要吃这个？
　　身边的敬酒一轮又一轮，林迪娜站起身和不认识的人不停碰杯，又主动走去不算亲热的老人身边蹲下身碰杯。等应尽的义务尽完，除了茶水和果汁，她的肚子里仍算是空空如也，只能停下来后夹几筷子已经凉掉的菜，勉强在嘴巴里嚼上一轮。但她自己也很快觉察出来，嘴里其实食之无味，越嚼越没什么意思。之后她放下筷子，开始专心致志看春晚。
　　晚上十点整，饺子宴上了。分散出去打牌喝酒打麻将的人又坐回来，沿桌子坐一圈，等待夹回筷子后吃出酒楼包的硬币饺子，盼望新年开出个好彩头。但林迪娜实在没什么胃口，简单吃了两只以后就放下筷子，起身去了包厢的卫生间。
　　卫生间被藏在包厢入门的一处拐角，需要穿过备菜的小隔间才能看见入口。这个时间点服务员也去楼下休息吃饺子，林迪娜蒙着脑袋原地绕了几圈才找到位置。刚准备推门，就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因为空间开阔还带了些混响。
　　“……这是刘美林给大家演戏看呢。和人家林皓离了婚，现在嫁了个窝囊老师在这打肿脸充胖子，当年什么样如今什么样，真当我们是傻子，一点都看不出来？”
　　“还有她那个大女儿，看着白白净净的，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看着不讨喜。你看她后爹，不也是不太喜欢她，连吃饭的位置也没给她留。不是自己的种就这么干，平时不知道家里怎么对她呢，小姑娘也是怪可怜的……”
　　林迪娜推开门，看见洗手台旁站着一对陌生夫妻，正从镜子里反射出来，和她面面相觑。她点头问了个好，没有多说话，径直走进最里面的小隔间。
　　听见外面的人终于出去，林迪娜坐在马桶盖上，心里终于有些烦躁。
　　她从来不想听这种墙角，但这些本在东躲西藏的事情被明晃晃地揪出来，她还是觉得特别可悲，特别滑稽。站在门前的时候她本想转身就走，可能是鬼使神差，也可能是那些“需要学习”的东西作祟，让她故意推开门，故意装作云淡风轻提醒他们，膈应他们，却没有直接说出她最应该说出的话。
　　可她应该说什么呢？说，你们虚伪至极令人作呕，藏在这里嚼舌根令人不齿，有话可以直说？还是说，你们说的都对，但是下次可以再隐秘一点，不要让我听到。
　　门外的推杯问盏声还没停，刘美林应该又在高声叫她。林迪娜没来得及叹口气，就得匆匆起身洗手，推开门跑了出来。

　　门外的刘美林仍在找她，见她小跑过来手上滴水，才换了更缓和的语气。“你去卫生间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这会到点了，得喝八宝茶，你带上水壶，给大家续一下水。”
　　林迪娜看着她，神情复杂一动未动。刘美林觉得有些奇怪，但只是以为时间太晚她被折腾累了，没过几秒还是换做更温柔的声音催促她，“听话，快去。”
　　水壶放在门口的小茶几上，她双手提溜着壶，拖拖沓沓走进圆桌的每一个空档，探身弯腰。她一手摆好水杯，后两手斟入热水。水壶的重量让大臂也跟着微微颤抖，有位阿姨说让她放下杯子她可以自己来，林迪娜笑着摇头，没关系的。
　　经过那对夫妻身边时她刻意放缓了动作，用心注视着每一片茶叶和每一颗红枣桂圆被冲开时的动态，用余光不断扫过他们手上的动作和脸上神态的细微变化。这水倒得十分缓慢，僵固的动作开始让她双臂开始麻痹，时间一毫秒一毫秒过去——可她确实想多了。他们只是神色如常地接过杯子，又满脸欣慰地穿过圆桌和刘美林说，养了娜娜这么一个贴心小棉袄，真是有福气呀。
　　林迪娜见状忍不住叹息，人心真是不可限量，她所谓“需要学习”的路上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可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什么反应？她也只能点头，放下杯子，去到下一个空档里。
　　经过刘美林身边时，她说她这会儿想喝热水，茶喝多了睡不着觉。林迪娜便放下水壶，转身找出一个新杯子。坐在一侧的许心怡看着有趣，开始嘴里一边重复“姐姐给妈妈倒热水”，一边手舞足蹈起来，看见她胳膊仍然发抖，又把小手轻轻放在她的胳膊上，问她是不是很辛苦。
　　“心怡小心手，把手拿开，别烫到你了。”林迪娜柔声说。
　　听到姐姐同她说话，许心怡忽然变得高兴激动，双手摇动她的胳膊，一边撒娇说：“姐姐累了就休息陪我玩，不要再给大家倒水了。”
　　她的话音刚落，林迪娜不知怎的心跳忽然加快，耳内叮叮地响起电视里火车轨道的声音。她稳住手腕，轻搡胳膊肘说心怡别闹，又把注意力集中在逐渐灌满的杯子里。火车不断开近，噪声越来越大，地面开始震动——她看见那只柔软可爱的手忽地抬起，啪嗒一声，打到了玻璃杯壁上。
　　滚烫的开水还是浇到了她的手腕和许心怡的手背上。
　　开水漫上来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听见了烤肉上烤盘的声音。心跳声猛地被放至最大，脸颊和耳根也开始跟着灼烧起来。但不知道是儿童的疼痛传导需要更多的时间，还是在这个瞬间她的大脑运行速度太快扭曲了时空，她先是听见刘美林尖叫出她的名字，之后看见圆桌上的人齐刷刷回头，最后才听见一声响亮清脆的哭叫。
　　接下来的镜头便都理所当然地使用了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一帧一帧主题明确地重构剪辑，又在她面前缓慢清晰地重复播放。
　　她看见刘美林先是一把将她从自己和小女儿中间推开——她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撞在了一边的角柜上；远处的老人惊呼一声“先看孩子！”——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对上几双浑浊不清的眼睛；电视上的春晚正在播相声节目，演员抖出来一个包袱，在场观众大笑不止——有不明情况的人仍在看电视，笑声连续像只鹅；之后许继康放下酒杯一个箭步冲过来，扬手便给了她一耳光——那只握粉笔的手力道十分遒劲，这一掌才算让她真正地摔到了地上。
　　圆桌周围的人被耳光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站起来靠近，围成一圈后不断传出忧心的声音。林迪娜也从地毯上爬起，想进去看一眼妹妹。但她甫一靠近，便见许继康一把抱出女儿，准确看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懊悔。他应该是想要再骂她几句的，但嘴巴张开闭合几次，只是吼了一句“滚远点”，说完后就带着女儿神色慌张地朝门外跑去。
　　人群聚成的圆被许继康破坏掉，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台风袭击，所有人站在原地也有些不知所措。刘美林按捺住语气说，没什么大事，孩子爸爸带着去急诊处理一下就好了，大家坐下来继续玩啊。
　　这句咒语让大家很快散开。有阿姨象征性地安慰林迪娜两句，说你别放在心上，你爸刚刚只是太着急了。我看你手也烫着了，快去用凉水冲一下。
　　刘美林听过后瞥来一眼，视线在她通红的手腕上多停了几秒，本眉头一拧又要发作，但却只是说：“她都这么大人了，还能这么不小心，让她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后就亲热地搂住阿姨的腰，继续道：“哎呀别在这站着了，快回到圆桌那边去，十二点刚过的时候大家得热热闹闹的。”
　　林迪娜站在原地，在今天第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好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在她这里，她能偷偷背过身，灰溜溜地走到洗手间里去。
　　她现在又一次站在那间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有些恍惚，开始怀忍不住疑时间的真实性。有没有可能她从未走出过这间卫生间，卫生间里也从未有第二个人出现过，刚刚十几分钟里只是她在脑海里的if线，只不过if线把一种十分糟糕的情况演示了一遍。演示的结论十分凄惨，原来爱的重量在妈妈的心里已经如此的明确，她为自己做过那么多次的预设，都被十分悲壮地一次性击溃。
　　此时此刻她应该趁着没人注意大哭一场的。但她还是不敢，她觉得自己不应当。水流冲刷着她红肿的手背，眼里的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她带上她的外套，提着湿淋淋的手推开门，悄无声息地从那道窄窄的缝隙里离开，试图让情况变成她从未来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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