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小碗继续走近，她注意到画的背景并不是单一的深蓝色，而是由许多更小的画拼接而成。这些小小的画，几乎都是她，偶尔会出现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是黄时延自己。
　　......
　　“她看到了什么？”喻玫已经吃不下了，服务员也几乎把餐盘撤完，小马却还对一道凉拌的野菜恋恋不舍。
　　“我也不知道，”小马终于放下筷子，“现在也没有别人知道。”
　　“后来呢，小碗因为这个就想自杀？”
　　“我是这么想的，不如姐姐猜猜那房里有什么？”小马看着对面的喻玫，突发奇想。
　　“如果是这么剧烈的反应，我想不外乎两种，”小马眯了眯眼，表情认真起来，已经是夜晚，喻玫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过于极端的爱意，或者是过于浓烈的，恨。”
　　陈小马完全赞同，“那姐姐觉得更有可能是哪一种？”
　　喻玫默了一会，看着头顶的灯照射下来，“只能是爱了，小碗如果有怨恨，是完全可以支撑她继续活着的。只有爱，而且得是确切的、浓烈的甚至于偏执的爱意，才让她懦弱，内疚，选择自毁。”
　　从玫瑰园回来后，小碗就一直魂不守舍，谁问她都不说看到了什么，小马干着急也没用。不过小碗在春节前主动找了一回季礼。
　　经过一系列的观察和测试，季礼已经明白小碗的心理疾病很大程度是童年创伤造成的，还有一部分是不寻常的男女情感经历遗留的，于是季礼并不采用过激的手段，一直是药物治疗加上长久缓慢的陪伴和开导等措施。
　　听到前台说张小碗来找他的时候，他还不敢置信，在他看来，张小碗的潜意识总是矛盾的，一边以不按时来看病表达抗拒，另一边却也从没有对小马或者他说过任何关于放弃治疗、中断治疗的话。对于季礼来说，小碗已经算得上是棘手的病患。
　　“让张小姐进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听听她说什么。
　　“季医生，”小碗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进来，看着他，“我太累了，季医生。”
　　她的状况比想象中糟糕许多，季礼赶快从座位上站起来，轻轻搭着小碗的小臂，扶着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张小姐，你先喝口水，别着急。可以和我说说来的路上你想到些什么吗？”他尽可能地探究小碗此前的遭遇。
　　“嗯......我想到许许多多的画面，有些是现实中发生了的，有些......应该是突然就幻想到的。”小碗破天荒地很有倾诉欲，季礼微笑着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这些画面里，主要有我自己，还有......”小碗犹豫着，看了一眼季礼温和的眼睛，“还有我的一个姐姐。”
　　“姐姐？”这是张小碗第一回提起自己的家庭成员，正因为从一开始小碗就对自己的家乡和家人避而不谈，所以季礼就猜测有极大可能性是曾经的家庭给小碗带来了最大的创伤，而她现在居然愿意自己讲述与过去相关的人，季礼有预感，这将是治好她的巨大转机。
　　“是的，我姐姐叫郑玉梅，其实她早就不叫这个名字，可我从一开始就喜欢这么叫她，”小碗说起这个姐姐，语气带着某种娇弱的天真，此刻的小碗已经将她自己代入一个幼稚的情境，那个情境里最重要的人或许就是这个叫“郑玉梅”的姐姐，“我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能救我出去，就是郑玉梅，她总是能救我，可是后来......”
　　正当季礼想要进一步引导的时候，小碗的情绪突然改变了。她抬起头来，仿佛完全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我知道黄时延想做什么。我们在一起后他总是那么疯狂，他一定想让我去陪着他。我知道他跳楼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他讨厌所有的失败，不肯灰溜溜地活下去，即便是失败了，他也不会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别人......”
　　季礼知道她的记忆出现了错乱，导致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于一个场景，她在回忆姐姐的时候突然又想起黄时延。
　　这次谈话最终不了了之，小碗如她所说，太累了，于是很快睡着，梦中还一度落泪，断断续续地叫着几个名字。
　　季礼只好把小碗安置在沙发上，而后打电话叫小马来把人接走。小马到咨询室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小碗睡了快一个小时，陈小马把小碗抱进车里，正要打开驾驶座离开，季礼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问他：“她跟你提过她有个姐姐吗？”
　　陈小马几乎是瞬间想起来，“郑玉梅？”
　　“好像是叫郑玉梅。”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小马疑惑，“她没跟你说黄时延，反而说起了她姐姐？”
　　季礼淡淡地回答：“都说了，不过对黄时延的死亡，她好像突然心理压力很大，最近你得多注意她的动向，尽量陪着她。”
　　“好。”
　　......
　　“看来你没有好好看住她。”小马和喻玫已经从餐厅出来，阿卉正在来接他们的路上，他们散着步从墓园的山上下去。
　　“一个人真心求死，没有人能拉住。”小马在暗夜中低低地叹息，喻玫听到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歉疚。
　　“是哪天？”喻玫问他。
　　“——是元宵节，就是今年的元宵。”
　　喻玫沉默，她忽然想到自己，今年的元宵节她没有去陪郑溯鹃他们，而是和几个同事一起去外面放烟花了，小县城春节的烟花没什么人管制，一般都能延续到正月十五才结束。
　　——就在她放烟花的时候，小碗在浴室割腕了。
　　“嗯，我记得你说你第一回见到她，就是元宵节的晚上？”好一会儿，喻玫才接话。
　　“这么看来，或许是因为元宵节对他们来说很特殊，”小马顿住脚步，“我其实都放下心来了，因为她后来跟我们一起过年，情绪没什么奇怪的，阿卉整天陪着她，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她就是故意的，就等着元宵节，估计在心里还每天都有个倒计时。”
　　喻玫默认他的猜测，小碗是这样的，还没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悄无声息地瞒着所有人离开家。
　　“也是那段时期，她有时候会突然提起姐姐，”小马笑道，“还有，她从急救室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能帮我找找郑玉梅吗？’”
　　“——为什么？”喻玫问男人。
　　男人点起了打火机，这边的路难走，路灯又暗，“她说你可以救她。”
　　起风了，打火机的光苗旋转飞舞，火光映照出陈小马的侧脸，喻玫看着忽然忆起最开始在县城见过的陈小马，奔波着、寻找着，来到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地方，是为找她来的。心里忽然感慨。
　　小碗还是像儿时一般，把她想得极其单纯和强大，然而喻玫已经无比悲观，“我早已救不了任何人了。”
　　一时无话。
　　“你当时......怎么认出我的？”喻玫走在前面，忽然轻声问他。
　　小马从皮夹掏出一张旧旧的照片，那上面是正上大学时候的喻玫，温婉地笑着，是现在的张喻玫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无忧表情。
　　“我还以为她当初离家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呢。”抚摸着照片的边沿，喻玫的声音越来越低，陈小马感受到她的哽咽。
　　陈小马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两人沉默着。
　　小马看着女人单薄的后背，深深地融于夜色。他也仿佛回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晚上，她就是这么单薄，显示出许许多多的软弱。
　　阿卉已经找到他们，“小马哥，喻玫姐，这儿呢！”
　　与此同时，小碗已经早早地回去睡着，车上却有一股香辣的气息，“小龙虾！”喻玫惊喜地笑，两眼放光，盯着座椅中间的平台上看，小马也发现了那个塑料盒子，却一点也不意外。
　　“我刚刚送小碗姐回去的路上遇到小龙虾夜宵店，她说您爱吃小龙虾，买了放在车里嘱咐我带过来的。”阿卉赶忙解释。
　　小马笑，“我看她说得也没错，你没来的时候，她可不会买小龙虾给哪个人。”喻玫并不理会，晚饭早就被这些故事消化，戴起一次性手套就开始剥虾。
　　路上春风沉醉，谈论往事带来的所有惆怅都消散在小龙虾的香气里了，无处寻觅。
　　喻玫又去小碗的房间探望，见她确实安睡了便回房，打开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郑溯鹃打来的。她回拨过去却一直无人接听，只好先睡下，想着第二天再打个试试。
　　第二天喻玫十点多才醒，郑溯鹃刚好打来电话，她揉揉眼睛就接起来，“喻玫，你是不是还在北京，哪天回家来？”
　　她就知道，郑溯鹃昨天去她那里了。
　　“妈，我订了明天的车票。”她顶着不耐烦答道。
　　“好呀，回来好，那......你妹妹呢，在北京怎么样了？”这问题肯定是张少军在旁边示意郑溯鹃问的。
　　“妹妹也挺好的，妈你放心。”喻玫淡淡的，并不想多说什么。
　　“嗯好，妈还想问你个问题，”这次那边的声音压低了，郑溯鹃会问她什么？喻玫猜不到，“你在北京……你觉得北京怎么样？你去了景......？”
　　“也都挺好的，就是空气不是很好。妈，你可以上上网，看看北京的视频什么的，就是那样的。”蓝天白云的时候算是稀少。
　　郑溯鹃连说了三声“好”，便挂了电话。
　　喻玫疑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郑溯鹃怎么突然问起北京，看样子还是背着张少军问的。
　　回过神来，看到小碗就在她床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姐，我们决定了，今晚去野外烧烤。”小碗应该没听到她接电话吧，喻玫点点头，“行，都听你的。”
　　最近几天，北京的春花都快要开放，不冷不热的天气，最适合外出了，京郊多的是来野餐的，陈小马找到常去的山庄，带着一行人去消遣，权当为张喻玫送别。
　　只是来时是他带着来的，走时她独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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