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官经年

作者: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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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窑镇重逢



      待殿下拔了银针,与诸葛守,经年在正房,玄影避在屏风后,各吃喝了一顿,分别换下脏衣。由于殿下和诸葛守身体尚未康复,玄影陪侍在旁,经年便随还情装了衣服进盆里,一起抬到塔外以潭水清洗。

      两人并排蹲在塔基下的浮石上,木盆搁在中间,[尸五爷]站在塔基边缘。经年一面拿棒槌用力捶打湿衣,一面瞟向身边人的侧脸。

      还情知道她在看自己,却没有看回去,头也没偏半分,吃力地拎起衣服换了个面,铺在石面上继续捶打,那根棒槌握在她手里似乎比铁棍还沉重。

      经年见她嘴角含笑,双唇紧抿,并没有说话的打算,不介意先开口打破沉默,[我俩见过么?你认识我对不对?在客栈那边曾叫过经年这个名字,该不是听玄影他们说的吧!]还情手上的动作没停,从额上渗出的汗珠一滴滴滑落,依然面不改色,甚至笑意更浓,只见她把棒槌放在一边,两手抓住衣肩处在水里漂洗,漂下来的血渍如同黑墨般丝絮成团地散开。漂了会儿,她提起来又摊开在石上,这才回答之前的问话,[你没见过我,我却认得你。]她转脸朝向经年,弯弯的眉眼让人想到笑面佛。

      经年奇道,[我既没见过你,你又怎会认得我?]还情道,[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可说,你无需计较旁的,只当我是个有缘人罢。]经年想了想,问道,[哪些话可说,哪些话又不可说?你这样神神秘秘的,我就更好奇啦!]见她但笑不语,又问,[鬼神妖仙,你是哪一种?]

      这问话很是失礼,还情也不在意,欣然答道,[我是人。]见经年将信将疑地左瞧右瞧,不禁莞尔,[你不用怀疑,我不过比常人知道得更多,看到得更多,经年姑娘,你也是啊。]

      经年微微一怔,对上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竟感到心虚,那眼神太清澈,像面明镜般照得人无所遁形,她转头避开,喃喃低语,[还情姑娘,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闷闷道,[这…也是不可说的么?]

      还情凝望着她,顺着从下到上,越过头顶望到她身后,最后又移回眼神,幽幽念道,[一根血线系两头,岁岁年年望不尽,命不由天徒增愁。]这一番话说得经年心神俱震,久久无法言语。

      还情把漂干净的衣服拧干放到盆里,又拿一件出来浸湿捶打,隔了半晌,见经年一声不吭,抓着衣服也不洗了,痴痴呆呆地望着下面,显然是被道出无人能察的心事,一时间接受不了,遂安抚道,[我并不是想吓你,因你问的问题在可说的话当中,便不能不说,我之所以会知道并不是读了你的心思,只是恰恰看到了此中的前因后果。]见她要说话,紧接着道,[我不能说半句谎言,也不能有半分隐瞒,所以不会骗你,你也莫问是在何时何地,如何看到的,这些是不能相告的话。]

      纵然经年心中有千千万万个谜团,在她这般坦白的说辞下也不好穷追猛打,将疑问在脑中挑拣了一番,将切身相关的,不得不考虑的,担忧害怕的,串成简单直白的几句,一鼓作气问出口,[那…我们身边将要发生哪些事你能看到吗?见了你与不见你对我们而言又何分别?你既摸透了我的底,能否指点一二,告诉我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这些又能不能说?]

      还情放下衣服,挪动双腿面对她跪坐,拉过她的手放在双掌之间,温和道,[过去的事我能看到,却无力改变,今后的事没有定数,谁也不可能知道,但正在发生的事我却看得更多,更为真切,你若不经此处,我俩恐就错过这一世,如今我二人见了面,不妨当作萍水相逢,让我在这阎王寺尽尽地主之谊。经年,该走哪条路应由你自己决定,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语重心长的口气宛若上人教育下辈,经年从没有被人以这种态度对待过,此时却被这温柔中夹着疼惜的眼神看得阵阵心酸,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情绪,眼前的女子仿佛天生就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

      她忽地觉得包握在手上的冰冷枯骨变得温暖起来,那种舒服的感觉像乘着云彩在天空飘游,平时决计不会对外人说的话也情不自禁地吐出口外,[怎能不愧疚,我能骗世人,却骗不了自己……帮了别人,谁又来帮我?我本就是多余的那一个,以前是别人的影子,现在是五爷的影子……以后也不会再变成其它人的了……]说罢长叹一口气,回头看向[尸五爷],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还情交错十指收紧,闭眼兀自斟酌片刻,又睁开眼,牵引着掌中的手抬高,覆于经年心口,[你心里想的与你正在做的相合吗?你所期望的和你害怕的又是否一致呢?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这世间有存在即有可能,别被恐惧蒙蔽了双眼。]

      经年泛起迷糊,不知具体指的是什么,偏她还一副恳切的神情,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还情放开手,挪身去拿棒槌,另一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眯眼看着粼粼波光,笑道,[快些洗吧,趁着大太阳晾晒,说不定晚上就能干。]

      经年一愣,看着从衣服底下渗出的腥水顺着石坡流进潭里,忙翻面搓了搓。她看不破还情的真身,本还有些担忧,借这会儿工夫探一探底,但经方才一番对话,却不将此事记挂心头。不管是什么身份,不管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只要不与他们为难便足够了,就当是碰到世外高人,可遇而不可求也。心念一定,当下不再问东问西,专心致志地洗起衣服来。

      二人洗好衣物晾在南窗外的横绳上便入了塔里,还情换香火清理寺堂,经年则领着[尸五爷]上二层禅房,以符灰调千岁香为药酒分予殿下,诸葛守服用,卧榻到黄昏时分,二人精神大振,衣物也自风干,各换上之后不欲留宿。

      还情也不多加挽留,引他们至殿前拜象抽签以为箴言。

      经年抽得一签——化心为眼,不遇无缘,休问造化却何如,荣枯得失自公道。

      殿下抽得一签——不图私谋,不取奸信,不因利动,不为色糜。

      玄影抽得一签——一世劳苦皆由命,知君否极泰将来。

      诸葛守抽得一签——日月相替,良人在侧,姻缘天定。

      并不予解签面,送出塔,过窄桥,面向众人道,[我乃代劫之身,每日看顾寺堂不得远离,有何难事请来这里找我,必有可助之处。]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却落在[尸五爷]身上,经年看在眼里,虽困惑不解却不动声色。

      辞别还情后,几人绕过塔寺直往南奔,途中又雇了四匹马,每晚饭后休息,三更时分出店,快马加鞭,不出七日便赶到南省境内,过了三叉口,有两条上京道—— 一条远路,要翻过两座山岭,一条近道,需先穿越土窑镇。殿下再三斟酌下,不变路线,不绕远路,直接走过堂镇出去。

      土窑镇同风花谷一样,都是四大阴穴所在,有了之前的教训,再也不考虑走夜路瞎摸索,而是在镇前的村落里借民宅睡了一宿,打清晨入镇。

      由于征地兴建庙观,镇民已被勒令迁移,官府围地动工,以石板区隔,只留两弯小径供往来路人行走。这地方未设禁行令,拆房翻土的工程正在施行当中,进京出京的人流将窄道挤得满满的,喧闹嘈杂声和[轰隆隆]的施工声交杂,把这块地方搅得一片混乱。

      殿下牵马走在最前头,拿折扇左挡一下,右隔一下,不让挤来挤去的人碰到自个儿,回头道,[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围上石板,路面宽得很,骑在马上一哧溜就过去了。]诸葛守跟在后面,不时被擦身而过的人撞到,还没到最热的正午,却闷湿了一身儒衫,他手里握着从经年那儿借来的蒲扇,边走边扇,对满鼻子的汗臭颇有感慨,[没想到人味儿臭起来也这般叫人无法忍受!]若风花谷里那股子尸气能冲晕他,那么这会儿他晕倒晕不了,只有种想撞墙的冲动。

      [尸五爷]骑在马鞍上,由经年牵马走在最后面,对诸葛守说的话深有同感,挤到玄影前面调侃道,[道爷,这你就受不了啦,经年还闻过更糟的呢!]诸葛守才不信她说的话,反问了两句,[什么味儿能比这还糟啊?难不成是…屎粪?]经年哈哈哈笑起来,够手去拍他的背,[你闻的那算什么?新鲜的,在马桶里不过一夜就被倒了,你该去闻闻野粪池,人屎狗屎猪屎牛屎全搅和在一起,太阳烤烤,生蛆爬虫,唉!那可真是……臭不可当啊!!]诸葛守给她说得脸都绿了,光用想的就觉得恶心欲吐,真看到闻到那还得了,忙用手捂住嘴巴,[我…我没事去闻那东西做什么?]经年笑得像只成精的狐狸,[要闻要闻!凡吃斋念佛的啊,都该去见识见识,你们三餐不离用来佐粥的小菜啊……就是从那里面长出来的!]诸葛守只觉得胃里掀起惊涛骇浪,成片的酸水直往上涌,结结巴巴地反驳,[哪…哪有这回事儿,你别胡说八道!]经年哼哼一笑,[我才没胡说八道呢,是道爷你不知农家事,不信去问问殿下,要不问玄影呐,问问你吃的那小菜是怎么生怎么长的就知道我不是唬你啦!]偏头去叫殿下,[喂,殿下,你也说说话么!]

      殿下听他们屎来粪去的,尽谈些不雅的话题,本不想插口,但被点到了名,也不好一言不发,只得苦笑道,[是,是,穆御官说得确实……没错。]农作物靠屎尿中的养分存活生长,说是从那里面长出来的也不为过。

      但诸葛守知道殿下一心向着经年,说出来的话,其真实性大打折扣,转头问身后的玄影,[玄影护卫,你告诉贫道,那姑娘说的是真是假?]玄影默了会儿,破嘶的声音里难得含着笑意,[穆御官过于夸大了,农物栽种在土地里自然要施肥,却不能说是从那里面长出来的。]他这话算是浅显易懂,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该明白过来,偏偏诸葛守五谷不分,是个农盲,向来只知道吃现成的,也不管寻根究底。只见他皱眉思索,又问,[你说的…那个施肥?就是那些屎粪么?]玄影道,[不只这些,墙饼,荷塘淤泥都可以用来浇灌农田。]经年插道,[玄影,你还真是万事通,恐怕连女红也不输给姑娘家吧?]玄影低头不语,倒是诸葛守,听了施肥果真要用到那些秽物,惊愕之余免不了作呕,[照这么说,不就是吃了…吃了……]他说不下去,心道由底下出来的再从上面进去,如此循环往复倒也是万物轮回的一种,却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经年从那副惨然的面色就能猜到他心里的想法,嗤道,[吃之前当然要洗摘干净咯,不然你以为怎样?连土带粪地扔进锅里?我看你呀,修道家法学的时候顺便也修修常识吧,真是皇孙富贵命!]她这一损连带殿下也遭了殃,正要澄清,却被一阵哄闹拉去了注意力。

      前面不远处,一堆穿官服的侍卫推推散散地从石板口子走出来,横起木杖围拥着两个人。视线被拥挤的人潮挡着看不清楚,只听其中一人扯着嗓门儿嚷嚷道,[就进去瞧瞧不成啊?一会儿就好!!]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听得经年眼睛一亮,乐道,[这声音熟,是卢大哥!]催促大伙儿加快脚步,走到近处一看,果然是卢怀任,在他身边土褐布衣,面贴符咒的,不是陈木又是谁!

      殿下见他和侍卫们争执不休,不知为何事起冲突,赶忙上前挤在两个侍卫中间招呼道,[卢兄,你在做什么啊?]

      卢怀任正争得起劲儿,听到叫唤声把头一撇,瞧见是熟人,怒容变笑脸,[嗨哟!兄弟,又见面了!]望见后面的几人,更是笑开了花儿,高举一手猛挥,[小妹子,小道士,蒙脸的,你们可都还好吧?]

      诸葛守跟他八字不合,平日不乏被别人戏称为[小道]之类的,听了也没觉得啥,偏偏那声[小道士]从他嘴里叫出来怎么听怎么刺耳。诸葛守不来皮笑肉不笑那一套,心里的感受自然而然会表现在脸上,只见他把脸别向一边,对卢怀任的招呼置若罔闻。玄影素来是木头一块,只得经年一人笑脸大开,拉着缰绳七绕八绕就绕到了跟前,拍拍衣服回道,[好,都好得很!卢大哥,你怎样啊?]卢怀任勾住陈木的脖子,笑得好不开怀,[找回这兄弟,当然好得没话说!]

      殿下见他新衣崭崭,红光满面,连陈木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恢复发狂前的斯文样儿,可见出谷后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怎么跑来这边跟官府的人拉拉扯扯?他对身旁的侍卫好声好气道,[官爷,他是我朋友,有什么冲撞到的地方还请爷们多包涵着。]

      左右两侧的侍卫见他相貌不凡,衣着华贵,料想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收杖竖在身侧,一人道,[既然是朋友就好好劝劝他,这里头忙得翻了天,别过来添乱子了!]

      卢怀任白眼一翻,[什么添乱子,我不过要进去看一下,看一下会要人命不成!?]那侍卫见他还不知收敛,脸一横正待教训上前,殿下出来打圆场,连声赔不是,侧身挤进人围里,拉着卢怀任的胳膊低问,[卢兄,这儿是御设的庙观地,除了督头和劳工,一般人不给进的。]说话的时候一直瞟着陈木,双脚一前一后,那姿势好似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只因这行头在风花谷说发狂就发狂,癫态恶行叫人过目难忘,哪怕它现在乖巧,谁又能担保下一刻不会扑上来咬人?多防着点儿准没错。

      卢怀任看出他在怕什么,也很能理解那种心情,横跨一步挡在陈木身前,单手遮唇附在他耳边道,[兄弟,你也忘不了那晚的经历吧?这儿又是处阴穴,搞不好也有那些……嗯?]他在脖子上比了比,接着问,[你就不想去探个究竟么?]殿下脸色煞白,这几夜睡不好觉也是因为一闭上眼,就有数以万计的人头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一边狞笑一边围着他打转,特意夜宿民宅也是不想再撞上同样的险事,哪里还敢探什么究竟啊!?慌道,[卢兄,咱们还是别生事的好,有命逃没命赔呀!]

      卢怀任只[唉]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拽着一匹马硬挤进来的经年给抢了白,[殿下,才说你有骨气呢,别让经年自打嘴巴呀!]殿下面上一红,既不想在她面前失了男子气概,又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双手负在身后,涩涩道,[这哪是什么骨气不骨气的,玄影护得滴水不漏,我这啥也不做的,还谈什么骨气呢!这条命,也是给大家捡回来的,怕归怕,真要上刀山下油锅,少不了我一个!]

      卢怀任一掌拍上他的背,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兄弟这话够上道!]经年笑叹,[殿下,哪会要你上刀山下油锅哩?可别像小道爷那般,每句话都来较真啊!]她口气一贯不正不经,处多了自然会习惯,就连诸葛守都晓得把她的话拆成三份来听,十分之中三分是人话,偶尔说说,听了包准受益匪浅;三分是鬼话,胡扯巴拉,不听也罢;三分是笑话,能解解闷,缓缓气氛,就是刮人时刻薄得紧;还有最后一分是旁人听不懂的话,总之啊,别全部都当真了就行。可殿下对谁都能一笑了之,偏对经年不成,一颗心整个牵在人家身上了,说神魂颠倒太过,说颇有好感不足,却不能不去在乎,不能不被吸引。只见他直视经年,正色道,[我不和旁人较真,只和你较真,只要是你说的话,每句我都会听得仔细,想得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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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土窑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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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灵异文,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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