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眉

　　姜晚眉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落荒而逃的了，只知道钟黎对她的态度自那以后又变了一些。

　　如果说两人从前算得上是相敬如宾，那么自那以后就多了些……有意的回避？

　　姜晚眉做什么钟黎都要回避。

　　姜晚眉解件衣裳，钟黎便不自在地转到屏风后面站着；姜晚眉靠在床头上看医书，钟黎刚迈进来一只的脚便又退出去；姜晚眉点个花钿，钟黎要百般借口说自己要去书房看书……

　　姜晚眉为此哭笑不得：“你那双眼睛看什么书？”

　　钟黎便杵在门口不说话，冷漠地像是一块结了霜的石头。

　　姜晚眉实在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灵光一现似的，忽然问他：“钟黎，你是不是能看见了？”

　　“没有。”钟黎很快否认，隐藏在白绢下的睫毛一眨一眨地，在被发丝遮盖住的地方，耳垂竟也红了一瞬，他摇头说：“哪儿那么快就能看得见。”

　　“哦。”姜晚眉十分失落地放下手里花钿，悻悻道：“看不见你躲什么呀……”

　　钟黎脸色有些白，站在门口不肯动，好在姜晚眉也只是在同他开玩笑，很快就又朝着他招手：“过来坐，我替你施针。”

　　钟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摸索着坐到姜晚眉旁边的矮凳上，自己什么解下那层蒙眼的纱绢，凤眸紧紧闭着，仍是看不见的。

　　姜晚眉绕到他身后站着，熟练地捏起银针，不用细看便烧针刺入钟黎额上的穴位。

　　应当是很疼的，饶是钟黎这样冷情的人也忍不住闷哼一声，而后又缓缓坐正，由着姜晚眉手里的银针刺入穴位。

　　这一幕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自从姜晚眉答应帮钟黎治眼睛以后，每天都会替他施一次针，钟黎每次都不说话，只觉得那双纤细的手指在他的额穴周围游走，耳垂就红了一大片。

　　日子快得就像虚无的空花，转眼就入了春。

　　钟黎的那双眼睛没有什么明显的起色，姜晚眉查生母死因的事也没有什么起色，但润安侯府却有一件大事敲敲打打被抬了上来——钟旭迎娶林绪月。

　　林绪月自打得知自己要嫁给钟旭之后就整日恹恹不快。姜晚眉借着探病的由头去看过她几次，每次都谈不到要紧事上，只能说林绪月对她的防备总算没有先前那么大了，但也仅限于此。

　　林绪月再怎么不快，这门亲事终究还是要成的。

　　婚期定得有些急，是个姹紫嫣红的春日，筑泥的新燕衔着草杆不住呢喃，旧时王谢燕，今诉喜佳。

　　依旧是一顶大红花轿浩浩荡荡地停在了润安侯府门口，钟旭亲自将林绪月背进了府，而后便是三拜唱诺，再拜夫妻同心。

　　因为受钟二夫人与绍华重视，今日这场喜宴仍然是由姜晚眉操持的，这次再没出什么差池，一场婚事既能够看得出润安侯府对景顺伯府的重视，又能够彰显润安侯府的体面。

　　——自然也就让钟昌先前闹出来的那些笑话散了个无影无踪。

　　但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会发生，比如当朝太子姜泊珵。

　　姜泊珵来的时候婚事正进行到一半，钟旭刚与林绪月夫妻交拜，礼官的那句“送入洞房”还卡在嗓子眼儿，外边门房便通传皇太子到了。

　　太子亲临，就算是新郎新娘正在洞房都要被叫出来见礼，更不要提此刻——宾客们呜呜泱泱跪了一地，钟旭与林绪月也转过身来行礼，一片混乱中，只有姜晚眉侧身附在钟黎的耳边问：“太子来了，你跪不跪？”
　　你要是跪我就扶着你。

　　钟黎薄唇轻抿，扶着椅子的扶手自己站起来，却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的声音自然也压得很低：“不跪。”

　　姜晚眉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哦，那我也不跪。”

　　他们夫妻二人在这里商量如何才能在不向太子下跪的同时保持礼数的周全，另一头的人却压根没有心思放在他们身上。

　　润安侯钟兆盛搓了搓手迎上前去，“太子今日怎么拨冗前来？”

　　姜泊珵还站在门口，欲晚的天色背衬其后，使他整个人都只能露出来一个迷糊的影子，即便如此，身上穿的东宫蟒袍依旧威风十足。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蒙着盖头的林绪月身上，说：“今天是本宫表妹的大喜之日，本宫岂有不来相贺之礼？”

　　钟兆盛应承了一声，还不等说什么，就已经高兴坏了钟夫人。

　　做姨母的看见自己的外甥自然比谁都亲，当下就让人重新添置了酒席，热络地请姜泊珵到上首坐了。

　　姜泊珵抿着唇不发一言，沉默着坐到上首以后又问：“礼成到哪一步了?”

　　战战兢兢的礼官猛然回神，总算将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说了出来。

　　——“送入洞房！”

　　一时间宾客都欢欣鼓舞地簇拥着钟旭和林绪月出去，热闹的气氛又重新弥漫开来，只有坐在上首的姜泊珵始终未发一言，且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片喧闹中，姜晚眉再度低声对钟黎说：“你回饮水轩等我，我有事同你商量。”

　　钟黎的眼睛不方便同人饮酒助兴，自然不会去凑这份热闹，于是就在姜晚眉话音落下之后点了点头，招呼小厮赔他先行回去。

　　姜晚眉又替钟二夫人将一众宾客招待了一番，而后迅疾地回了饮水轩，与钟黎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钟黎正坐在内室等她，面上沉着冷静，但说话却也有两分着急：“公主要与我说什么？”

　　姜晚眉来得急，颇有些喘息未定，先是灌了自己一盏凉茶，而后才与钟黎说话：“今夜恐怕要出事。”

　　很静，钟黎几乎没什么反应，反倒摸起桌案上倒扣着的茶盏给自己也灌了口凉茶，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嗯”了一声。

　　姜晚眉在此之前的那份急躁都被他冲淡了，她半是好笑地看着眼前谪仙一样的男人，轻轻抬手拖住下巴，杏眸扬了扬：“亏我在这里干着急，原来你也已经猜出来了？”

　　“这又不难猜。”钟黎的语气淡淡的，嘴角微微弯起，又说：“太子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哪里是来贺喜的，多半是为了他的表妹。”

　　姜晚眉沉默了一下。

　　姜泊珵对林绪月有爱慕的心思，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他今日赶到润安侯府，恐怕真的会闹起来。

　　“钟黎。”姜晚眉收了玩笑的心思，正色道：“太子若是真的闹起来，润安侯府与景顺伯府两家都不好收场，届时局面绝对不好掌控，太子那边先不说，若是今夜的事闹到帝后面前，润安侯府也会沦为众矢之的。”
　　“咱们就这么……冷眼看着吗？”

　　钟黎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甲在掌心里掐出一道红痕，又很快松开。

　　“说实话，润安侯府的热闹我是很想看的，但此时我却想问公主一句……”钟黎的语气忽然凝重起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姜晚眉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复又叹了口气：“如果是我，就会想方设法将润安侯府从今夜的这场闹剧里摘出来。”

　　“怎么说？”

　　“并不是对润安侯府有什么感情。”她抬头看向钟黎，似乎要隔着那层白绢与他对视：“只是攘外必先安内，你是润安侯世子，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倚仗这座门庭，不管你对它有多么厌恶。”

　　“攘外必先安内。”钟黎重复了一遍姜晚眉的话，然后再度陷到了沉默当中。

　　他虽姓钟，从小到大却受了无数委屈与折辱，自生母过世之后就再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就连那双眼睛也瞎得不明不白。

　　怎么会不恨呢。

　　钟黎自嘲一笑：“这世子的尊名有什么值得我稀罕的，即便是付之一炬，也并不可惜。”

　　姜晚眉蹙眉，并非对他的话有什么不解之处，相反地，她十分清楚钟黎在说什么。
　　“你的路不止于此，你我都在这上京城中有所图，我虽至今都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绝非是看着润安侯府因此事添乱就能解决的。”
　　“钟黎，风物长宜放眼量。”

　　钟黎喉结一滚，素来清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隐忍的痛意，他问姜晚眉：“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你是大承国的九公主，即便润安侯府有倾覆的那一天，火也烧不到你身上，你仍然可以全身而退。”

　　姜晚眉又笑，眉眼弯弯却坦坦荡荡，她将方才说过的话又拎出来强调了一遍：“因我有所图。”
　　“钟黎，我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或许可以。”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今日太子或许要闹事，若是润安侯府要被推上风口浪尖，你要不要将它摘出来？”

　　钟黎的薄唇抿得极紧，内心显然在做一番挣扎，但不管什么挣扎都是徒劳的。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姜晚眉说的，才是对的。

　　“听你的。”良久以后，钟黎开口。

　　姜晚眉已经又灌了自己两盏茶，闻言也稍稍松了口气，她抬头看窗外的月色分辨时辰。
　　“既如此，你不宜出面，我去。”

　　“公主。”然而钟黎忽然开口叫住了她，“若此事顺利，我便将我所图的事情告诉你。”

　　姜晚眉足下一顿，说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