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号藏家

　　午时
　　北城美术学院
　　大一宿舍

　　柳漾上半身微仰，隔着帘子拍了拍裴青菀，随口道：“下午没课，一起去画室吗？”

　　裴青菀本来都要睡着了，被她这一下喊醒了，迷迷糊糊道：“今天不行，今天下午要去絮絮姐姐的画室。”

　　柳漾惊呼：“柳飞絮的画室？她邀请你的？”
　　裴青菀：“嗯。”

　　柳漾不敢置信道：“你们上次吃饭聊了什么，怎么忽然关系这么好了？”

　　裴青菀把从小认识的事说了一遍。

　　柳漾坐起身，没吭声。
　　她难得这么沉默，裴青菀有些不习惯，问：“你是不是也想去？我帮你问一下？”

　　“不用了。”闷闷的声音从床帘后传来。

　　裴青菀爬起身，撩开床帘，凑近问：“怎么啦？”

　　柳漾反身缩回被子里，盖住头：“反正她也不想看到我。”
　　裴青菀：“啊？”
　　柳漾不说话。
　　裴青菀小声道：“不会的，絮絮姐姐对支持她的人很好的。”

　　柳漾收藏了柳飞絮的全套画集，柳飞絮在网上的营业也条条点赞评论，若是絮絮姐姐知道，一定很开心。

　　沉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你不懂。”
　　“她不会希望我去她家的。”

　　之后，不管裴青菀说什么，柳漾都不吭声了。

　　——

　　下午两点。

　　“叮”
　　裴青菀背着大号画筒，按响门铃。

　　门自己开了，柳飞絮的声音从门铃里传来：“进来吧，门口柜子里有拖鞋。”

　　裴青菀换好鞋，将带来的向日葵花束放到茶几上。

　　她略有些拘谨，环顾四周，都没找到柳飞絮人。
　　“絮絮姐姐？”

　　柳飞絮从厨房里探出头：“这呢，吃饭没？”
　　裴青菀乖巧点头。
　　柳飞絮：“那我就不准备你的了。”
　　她从冰箱里拿出备好的沙拉菜和牛肉，倒进碗里搅拌，再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周雅备好的果蔬汁，快速午餐便完成了。

　　她端着碗走到裴青菀身边坐下，用叉子插了块牛肉塞进嘴里，问：“你参观下还是直接去画室。”

　　裴青菀：“画室不在这吗？”
　　柳飞絮：“在楼下。”
　　裴青菀：“我可以四处看看吗？”
　　柳飞絮：“当然。”

　　裴青菀起身，将一楼逛了一圈。

　　柳飞絮的家，装修风格和她本人极其符合，不走寻常路。

　　客厅没有装电视机，但装了投影仪，目前正播放一部法国文艺片。

　　西洋、中式、东南亚等多种风格的家具摆在家里，却不显得突兀，反而融洽地组成了一个个极繁精美的空间。

　　见裴青菀对一个竖琴椅有些好奇，柳飞絮解释道：“这是Jorgen Hovelskov在世时手工做的最后一把椅子，虽然是外国设计师，但主结构都用的榫卯结构。”

　　“这把黄花梨圈椅是明代的，前年朋友拍卖会得的，送到我这了。”历经百年的黄花梨包着油润的光泽，裴青菀刚坐上去触碰，听到是古董，连忙起身。

　　柳飞絮笑道：“放心坐，这个质量很好的。”

　　“这时法国古董巴洛克鎏金木雕的天使落地钟，生产于1880年，主体的胡桃木都是手工雕刻的，你看这两个小天使，是不是很可爱？快两百年了，这个钟依旧能正常使用。”

　　“这个柜子是19世纪的，上面的花纹是螺钿镶嵌的，以前的工艺确实没话说。”

　　她跟裴青菀细细讲述着自己收集这些家具的故事。

　　裴青菀发现，这么些年不见，絮絮姐姐比小时候更有魅力了。

　　她穿着家居服，悠闲地吃着沙拉，站在仿佛博物馆一样的家里，侃侃而谈。
　　从巴洛克讲到中式榫卯
　　从古典讲到现代
　　好像什么都懂。

　　那些艺术界知名的大人物居然不少是她的朋友。

　　柳飞絮吃完饭，擦擦嘴，招呼道：“走吧，跟我下楼看看。”

　　裴青菀眼睛发亮，跟在她身后。

　　走入画室，她才发现，刚刚惊叹得太早了。

　　艺术，全是艺术作品。
　　油画、水彩、国画、书法、雕塑，应有尽有。

　　裴青菀语气激动：“这…这是齐白石的画！？”

　　柳飞絮想了会：“对，在国外拍的，当时捡漏了，不是什么热门作品，只花了几百。”
　　她说的单位是万。

　　裴青菀：“这是点翠龙凤冠？”
　　柳飞絮：“对，诰命冠，配套的首饰在楼上”

　　裴青菀：“这些，就这么挂着没关系嘛？”她看到好些耳熟能详的艺术家署名。

　　柳飞絮：“没事，地下室的新风系统是专门找人设计的。”
　　艺术作品保存对空气和温度都有要求，若是保存不当，容易发霉损坏。

　　裴青菀看得津津有味，柳飞絮坐在位置上画画时，她才意识到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她是来给自己那幅人物素描补进度的。

　　这一补，就补到晚上七点。

　　裴青菀悄悄看柳飞絮，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画，手上动作不停，似乎没感觉到饿。

　　裴青菀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一个人窝在角落里看书的裴青梧。

　　絮絮姐姐和哥哥其实很像，都是一旦专注，就不会再为任何事物分心的人。
　　所以他们才会这么优秀。

　　裴青菀自惭形秽，也认真拿起画笔。
　　“咕噜…”
　　奈何身体不给力，发出警告。

　　柳飞絮画笔顿了顿，迟钝地“啊”了声：“忘记带你去吃饭了。”

　　她将画笔扔到一旁，走过来拍了拍裴青菀的肩膀：“走，带咱们小菀去吃饭，晚上再回来继续画画。”

　　裴青菀红着耳朵起身：‘好的。’

　　柳飞絮的厨房基本不开火，要想吃好的，只能外卖或出去吃。

　　她今晚没开吵轰轰的法拉利，换了辆低调的奔驰大G，选了家江浙菜馆，合裴青菀的口味。

　　等菜时，裴青菀小声问：“絮絮姐姐，你跟哥哥吵架了吗？”

　　柳飞絮放下手里的白瓷茶杯：“为什么这么说？”
　　裴青菀如实告知：“哥哥说你不想理他。”
　　柳飞絮愣了愣，笑道：“他还跟你告状啊？”
　　裴青菀垂眸：“是我问他了。”
　　柳飞絮没说话，拿起菜单，低头翻阅。
　　裴青菀抬眸，小心翼翼道：“如果哥哥惹你生气了，我代他跟你道歉。”
　　柳飞絮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我没不理他吧，上次画展不还给他画画么？”

　　裴青菀皱眉思索。
　　确实，柳飞絮并没有不理裴青梧，在接触时，甚至还有心思逗弄。
　　她只是装作陌生。
　　仿佛那些年的过往都不存在。

　　裴青菀：“你们……”
　　柳飞絮将菜单递给她，打断道：“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搭理搭理他，看看想吃什么菜。”
　　裴青菀看了眼她点的菜后，立马忘记刚刚要说什么了：“会不会太多了？”
　　柳飞絮：“多吗？还好吧，这里的菜分量都很小。”

　　裴青菀食量比想象中更小，吃了没几口就说饱了，柳飞絮看着她清瘦的身形，忍不住给她夹了好几次菜。

　　回画室的路上，裴青菀一直在打嗝。

　　画完画，已经晚上11点了。

　　柳飞絮起身：“我送你？”
　　这么晚了，小姑娘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裴青菀收着东西：“不用麻烦，哥哥来接我。”

　　柳飞絮又坐下，说：“他现在还挺热心肠的。”

　　裴青菀背上画筒：“我跟他说我在你家。”

　　裴青梧回国后，她经常会找他聊天，裴青梧工作忙，回应的次数不多，今晚也是。

　　所以，裴青菀后来补了句：[我在絮絮姐姐家里，这边不好打车]

　　[哥哥：15分钟后到。]

　　柳飞絮微愣：“小菀，你长大后学坏了。”

　　裴青菀别开眼，小声道：“我没有。”

　　她从小就是这么干的。
　　“哥哥，絮絮姐姐让你帮我举一下画。”
　　“哥哥，王阿姨今天没空，絮絮姐姐说让你送我去学校。”
　　“哥哥，絮絮姐姐让你教我做作业。”
　　“哥哥，絮絮姐姐让你周末带我去游乐园。”

　　少年裴青梧放下笔，皱眉问：“什么时候说的。”

　　小青菀信誓旦旦道：“电话里说的，你要是不听，我就去跟她告状。”

　　少女时期的柳飞絮很能折腾，要是裴青梧不如她的意，她能闹到他听话为止。
　　裴青梧只好皱着脸，牵着妹妹出门。

　　周五晚上
　　柳飞絮打视频来时，裴青菀举着相框说：“絮絮姐姐，哥哥带我去游乐园了。”

　　照片里，面无表情的少年身旁是抱着周边玩偶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小女孩身边还有个玩偶的放大版，是游乐场的演员。

　　柳飞絮“哇”了声：“是云城游乐园吗，我也好想去啊！听说里面有很多漂亮的NPC。”

　　裴青梧琢磨出不对劲来，低头看向裴青菀：“裴青菀，你骗人？”

　　柳飞絮：“什么骗人？”

　　裴青菀把相框抱进怀里，小声道：“我没有，絮絮姐姐说的，让我多使唤你。”

　　柳飞絮想了想：“我好像是说过这话。”
　　她原话是：“别让你哥天天一个人在房间闷着，你多去找他说说话，使唤使唤他。”

　　那时裴青梧刚搬到云城。
　　因为被迫接受各种采访，新闻里的他浑身散发着冷戾暴躁的气息。

　　柳飞絮听裴青菀告状，他经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来，跟父母冷战。

　　裴青菀抬头，一脸“我没说错吧”，她内心嘀咕：要不是絮絮姐姐说，我才不想找哥哥呢，每天凶巴巴的。

　　裴青梧盯着视频没说话。

　　对面，柳飞絮撑着下巴，哭哭唧唧道：“裴哥哥，我好想你啊。”自己做作业好累啊。

　　裴青梧抿唇。
　　“3小时。”

　　柳飞絮眨眼：“什么？”

　　裴青梧一字一句道：
　　“云城到阳宁。”
　　“飞机。”

　　柳飞絮愣愣道：“我没坐过飞机诶。”她转头看向门口，问：“妈妈我们周末能坐飞机去云城吗，我想去云城游乐园。”

　　柳妈妈：“想得美，别玩手机了，赶紧写作业，你周末还得去补习班，看看你摸底考才多少分！”

　　柳飞絮长叹一口气，把头埋在桌上。
　　学习怎么这么难！作业怎么这么多！她都没时间画画了！

　　柳飞絮闷声道：“不能去找你们玩了，我得写作业去了，拜…”

　　视频才打了十分钟不到，一半时间都是裴青菀在嚷嚷，裴青梧打断道：“我去找你。”

　　啊？
　　柳飞絮抬起头：“真的假的，你妈妈同意吗？”

　　裴青梧蹙眉：“我自己去。”

　　柳飞絮：“你一个人坐飞机，不害怕吗？”那时的她别说坐飞机了，连远门都没出过几次。

　　裴青梧说：“不怕。”

　　门铃声响起。

　　裴青菀起身去开门，边跑边说：“应该是哥哥来了。”

　　黑色的防盗门打开，着修长风衣的裴青梧站在门口，清冷矜贵。

　　柳飞絮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出神。

　　对了。
　　曾经也是这样。
　　她事先知道裴青梧周末要来，赖在客厅沙发上撒娇，不肯去补习班。

　　小少年独自一人搭乘3小时的航班，共计辗转2h的计程车，敲开她家的门，给她补了一个周末的课。
　　边翻她的试卷，边冷酷无情回绝她一起去阳宁游乐场的提议。

　　柳飞絮有些恍惚，叹声道：“晚上好，喝杯茶再走吧。”

　　“打扰了。”裴青梧反身关门，又说：“抱歉，来得匆忙，没带礼物。”

　　裴青菀抬眸看他，发现他风衣下的内搭是件灰色长衫。
　　没记错的话，那是哥哥平时睡觉穿的衣服。

　　柳飞絮微愣，忽然想起，少年时，裴青梧假期坐飞机从云城来她家都会带礼物，有时候是一束花，有时候是他新得的奖杯。
　　那时她家旁边就有一家花店，他去的勤，老板都认识他。

　　柳飞絮指了指茶几上的向日葵：“小菀带了，拖鞋在鞋柜里，随意拿吧。”

　　裴青梧瞥了眼裴青菀，打开鞋柜，动作一顿。

　　入户的鞋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拖鞋，男女都有，女士的风格各异，毛绒的，皮面的。
　　男士的都一个样，纯黑布艺，尺码略有差异，一看就是给客人备的。

　　裴青梧唇角绷直。

　　柳飞絮从厨房端着成套的茶具走到客厅时，他还站在玄关处。

　　将茶具摆在茶几上，柳飞絮忽然想起，裴青梧有点洁癖。

　　小时候，尽管一个月来不了几回，但柳女士还是特地根据他的喜好，去超市买了一双裴老师专用拖鞋。

　　柳飞絮：“等我一下。”

　　她从玄关处的储物间里翻出周雅备的囤货，一双崭新的灰色男士拖鞋。
　　可能是周雅给哥哥周羡备的，款式颜色都区别于其他。

　　柳飞絮：“穿吧。”
　　裴青梧：“谢谢。”

　　柳飞絮行云流水地泡好茶，将茶杯摆在两人面前，才给自己倒了杯。
　　品了一会，她发现，自己这杯都要喝完了，裴青梧还端着茶杯，垂眸出神。

　　白茶香气沁透喉咙时，柳飞絮又忽然记起：裴青梧对茶、咖啡这类饮品反应很大，下午喝了铁定睡不着觉。

　　第一次发现这个情况，是她周末喝奶茶硬要拉上裴青梧。

　　“你就试一下嘛！很好喝的，我们班现在可流行这个了，我每天放学都要去买！”

　　裴青梧看着摩卡色不明液体里近半杯的黑色圆球，宁死不从。

　　柳飞絮生气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口水？那我倒出来给你！”

　　裴青梧：“我没有。”
　　柳飞絮：“那你为什么不喝？”

　　眼看着小青梅马上要上纲上线，裴青梧只好就着吸管喝了口，甜腻的味道让他脸都皱了起来，猛喝了几口水。

　　见他似乎真不爱喝，柳飞絮放过他。

　　晚上，半夜醒来找水喝的柳飞絮发现客房的灯还亮着，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打开，穿着睡衣的裴青梧眼下乌黑。

　　越过他，柳飞絮瞧见书桌上台灯刺目，白纸上写满了物理公式。

　　柳飞絮不敢置信道：“你干嘛不睡觉啊？学物理学疯了吧？现在都凌晨三点了。”

　　裴青梧面无表情：“睡不着？”
　　柳飞絮：“啊？为什么？”
　　裴青梧沉默片刻，说：“因为那杯奶茶。”
　　不用怀疑，那是唯一的变量因素。

　　柳飞絮：“……”

　　——

　　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
　　柳飞絮：“你……”

　　裴青梧手指捏紧茶杯，忽然一口闷。
　　仰头时，眉心微皱，仿佛杯中不是清香白茶，而是五十度的高度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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