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怀了我的崽

　　凡生来非仙胎者，成仙除去自身努力，更需因缘。

　　而成仙之因，便是仙根。

　　仙根本是无形无体，直到仙身修成才会凝聚成形，自此驻扎丹田，根须融入全身经脉。

　　倘若仙根有伤，轻则影响仙人修炼，重则动摇为仙之本。

　　这是全仙界的共识。

　　只不过，仙根是独属于一人的因缘，本不该与旁人牵连，更不应与生来仙胎的龙族扯上任何关系。

　　寂静洞窟之中，龙爪不断挥起又落下，却无法将那条联系着彼此的血色脉络斩断。

　　庞大的影子缓缓退去，一步又一步，离熟睡中的身影越来越远。

　　然而，即便隔着十丈、百丈，血一样的流光始终由她的丹田涌来，一丝不苟没入龙躯。

　　可那明明是她的仙根。

　　那明明是属于她的因缘。

　　为什么她的因缘却会离开她的身体，投向与她不过数面之缘的异族？

　　这是他不明白的事情。

　　龙睛缓缓眯起，不过瞬息之间，神龙闪回到霜喻身前。

　　他犹豫着抬起前爪，落下时却只是小心翼翼推了推她微蜷的手掌。

　　而他喉咙里发出的低吟，像风一样徘徊在昏暗的岩壁之间。

　　*

　　一只萤虫从霜喻手上飞过，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她的视线中，只余下掌心一道泛红的伤痕。

　　霜喻不记得自己何时得来这道伤，她常年翻山越岭采集药草，一不留神便会留下各种各样的伤口。

　　她习以为常地取出一条素绢绕过手掌，拇指按住一端，可还没等她低头咬住另一端，一只不属于她的手却接过她的动作，帮她缠上绢布。

　　霜喻忽然想起，她并不是一个人。

　　她眼看着自己这只受伤的手被人悉心包扎，直到绢布在掌边留下一个松紧适度的结。

　　耳畔火星噼啪，如她此时的心情一般，微微忐忑。

　　霜喻想要抬眼看清这个人的模样，目光却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吸引。

　　那是一双属于少年的手，骨节修长，指背却覆着几道同样泛红的细小伤口，衬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是与她掌上伤口并不相同的一种触目惊心。

　　他的指尖一离开绢布，霜喻旋即收手，五指不安蜷起。

　　少年的手顿在半空，与原先噼啪作响的火堆一并静默下来，共同筑成这沉寂的夜色。

　　这让霜喻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什么。

　　“你帮我包扎，我当然感激，只是——”她微微停顿，鼓起勇气，“我年少时在家乡遇到一位算命先生，他说我的亲缘线太短，命中亲缘淡薄，注定孤单一人，所以我才不习惯把掌心示于人前。”

　　说着，霜喻垂眸打量自己的手掌。

　　她固然亲缘淡薄，但亲缘线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幌子，也不过拿来骗骗像他这样不通手相之人。

　　那算命先生所指的本是她小指下方的姻缘线，而她的指腹正不自觉地沿着这条线反复摩挲，仿佛这样就能把世俗眼中的不祥印记从她掌上淡化、隐去。

　　掌边却传来微微热意，那是少年的手重新靠近她，他的小指挨着她的小指，掌沿贴着她的掌沿。

　　霜喻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少年抬起另一只手，食指沿着他的那条姻缘线，一丝不苟地划到她这条。

　　他指尖带来的触感微微发麻，由掌纹蔓延到她心里。

　　——没关系，我的这条也不长。

　　——把我的连上你的，你就不会孤单了。

　　*

　　画面中的篝火逐渐模糊，霜喻恍过神时，意识已回到暗沉龙窟之中。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又睡着了，想来仙躯疲乏的问题一时好不了。

　　何况，背靠石头显然不是个睡觉的好姿势，她只微微动弹，便觉得肩颈皆酸。

　　手掌撑地正要起身时，霜喻才发现手边踏着一只巨大的龙爪，靠近她掌沿的鳞片如玉石般冰凉。

　　那触感令她感到奇怪的战栗，间或是梦境残留在她手上的某种错觉，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对上两轮清冷的月亮。

　　霜喻并非第一次与这条龙四目相对。

　　可他眼眸微眯，眼底透出冰冷拒人之色，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仿佛忽然间不认识眼前的她一样。

　　即便在初见时，霜喻也从没见过他露出这般肃穆的目光。

　　这样的神龙让她感到陌生，她默默缩回手，朝旁挪开身子。

　　龙爪却跟了过来，她挪去一寸，他便挪来一寸，那架势不依不饶，好像无论她去哪里，他都不会放她逃离。

　　霜喻忙不迭爬了起来，扶着岩壁迈开步子，“这么大的地方，你往哪站不行，非要跟我抢地方……哎哎哎！”

　　神龙骤然逼近，动作间带起一阵风，将她的发丝掀起。

　　紧接着，只听“哐”的一声，碎石崩飞间，一只爪子不知何时越过她的肩头，扣在她身后的岩壁上。

　　那五根爪子尖齐齐嵌入石头，最近的那根离她的左肩不过一掌。

　　龙爪之锋利，霜喻早有见闻，但这力量如今就挨着她的脖颈命门，她稍微斜过眼便能对上覆满龙爪的锃亮鳞片，一片又一片好似紧密排布的刀锋，引向那五根寒光闪闪的爪尖巨钩。

　　这样的画面，让她很难冷静。

　　霜喻全身每一根寒毛都在竖起，背上诚实地渗出冷汗。

　　她慌忙拐过脚尖朝另一边努力挪去，同时还僵硬地打着哈哈掩饰自己的紧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你犯不着跟这些石头过不去……啊啊啊！”

　　霜喻原本是没打算尖叫的。

　　可她方才提心吊胆挪了两步，另一只龙爪却绕过她的右胳膊，“哐”地扣入岩壁，而她被困在两只巨大的爪子之间，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他挤扁。

　　霜喻觉得，这条龙好像是来真的。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大动干戈地拦住她。

　　论体型，天底下没有任何生灵能与他比肩，唯有劈裂天幕的雷霆、翻涌入云的怒涛，才是能与他同框的风景。

　　论力量，神龙之力可与天相争，他削去一座山头，恐怕就像她徒手折断一根线香那样容易。

　　而她的身高甚至不比他的爪子长，她费尽力气连他一根指头都抬不动。

　　霜喻仍记得，神龙是如何将医仙用尾巴吊在空中折磨三天三夜，那对他而言分明轻松许多，甚至不影响他趴在龙窟里休息。

　　可他却不惜在龙窟中凿出十个洞，将她亲自堵在墙上，这于他而言并无必要。

　　她若不是将他得罪了个彻底，似乎得不来这样的荣幸。

　　霜喻开始回忆自己飞升以来做过的每件事情，细数自己与他的每一次交锋，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倘若她先前有任何冒犯他的时刻，那他每一次都宽宏大度地原谅了她，否则也不会放任她在他的地盘打瞌睡。

　　霜喻绞尽脑汁，却想不出自己遗漏了什么。

　　难道是她在龙窟入睡时，无意中将心底关于他的那些坏话梦呓出声了？

　　可他若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只需稍作示意，根本不需如此咄咄逼人才是！

　　“话说在前头，我现在应该不欠你什么吧？”霜喻缩了缩肩膀，勉强对他挤出笑容，“你若是想要更多的香，我得回去才能做。你若是想要极东之巅没有的鲜花，我得回去才能采。我留在这里对你的帮助并不大，要不然你先松开爪子，我好活动活动筋骨……”

　　神龙不但没有松开爪子，反而蓦地沉下脑袋，大眼睛在下沉过程中晃出两道冥火般的残影。

　　他不动声色注视着她，目光严肃得令人生畏，然后却在霜喻忐忑的视线中，先是斜过脑袋对着她的右手嗅了嗅，又微微侧首，朝着她的左手嗅了嗅，也不知在寻觅什么可疑气息。

　　霜喻自知身上沾着五花八门的香气，其中或许还有一些出自早前的迷香，但她已经数日未曾钻研过那玩意，若他觉得可疑，以龙鼻子的灵敏，不可能拖到现在才介意。

　　难道是归元丹的气味让他觉得奇怪吗？

　　这仙丹确实气味苦涩，但充其量只是仙人会用的补药而已，不至于让他警惕成这样。

　　眼看着龙鼻子停留在她左手边，正靠着她的腰坠，霜喻无法，只得在他的逼视之下翻出药瓶，打算给他过一过气味。

　　可她还没单手拔出瓶塞，他就对她手里的药瓶失去兴趣，转而抬起下巴，鼻子对着她的脖子又闻了闻。

　　手腕和脖颈皆是经脉汇集之地，加之皮肤暴露在外，极易留香，他若是认准这几处检查气味，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的吐息实在离她……太近了。

　　神龙显然已经克制过呼吸的幅度，但他每一次微微耸动鼻子时，温热的气息便会喷洒在霜喻的脖颈间，像一把羽扇在她的意识里搅来搅去。

　　他的面容几乎完全占据她的视野，她已经拼命扭过头不去看他，却能听到自己的手指在背后岩壁上抠出窸窣动静，呼吸的节奏也越来越快。

　　这气氛属实不太对劲。

　　神龙呼风唤雨、颠倒昼夜都不在话下，却会将她困在墙边，摆出这种压迫性的姿态，执着地将气息落在她敏感的颈间。

　　不可能吧。

　　不至于吧！

　　霜喻只在凡间话本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

　　那是浪子将佳人堵在墙角，埋首于佳人颈窝，一来二去，三拉四扯，佳人必不会干脆答应，但浪子也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难道堂堂仙界神龙，也懂得凡间话本里那些俗套的求欢手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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