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寻宗

　　第二日，大家继续向东出发，4000多米的海拔加之数日来的疲劳感，让众人只能缓速慢行，稍微走快一些，就会呼吸急促起来，张博和多杰对这里的环境更适应一些，就主动担下了替大家扛样本箱的重任。抵达德莫措之后转向东北行进，前方高耸的德莫措垭口又是对一行人体力及毅力的一大考验。然而，大名鼎鼎的德莫措巨石区就在上方，那里巨石的成因一直是个谜，周祥林又怎么会甘心错过？
　　一上到巨石堆，周祥林立马浑身来劲了，也顾不得其他人，自己就在巨石之间来回蹿动起来。一会测量和记录山坡的海拔和坡度，一会观测和描绘散落的大石块的分布，一会又趴在石头上测度岩层的走向和倾角，地质三宝：地质锤、地质罗盘和地质放大镜，在他手上玩得那叫一个溜，小本子上记满了各种数据和草图。
　　其他人都知道他一干起活来就是这个状态，所以也就互不干扰，江临朔和秦阳玉结伴在采集和讨论高海拔藓类：它们是否在陆地从海底抬升的过程中，由绿藻进化而来；它们在加速岩石风化，促进土壤形成中的作用；泥炭藓贮水细胞及其超轻水表面的应用价值。
　　姜齐向张博和多杰讨教起了当地的历史风俗，果洛藏族起源的多种传说，以及党项羌族与藏族的相互关系等等。
　　岳观晴在两边都旁听了一下之后，发现自己似乎都听不太懂，于是独自走到了巨石堆的顶端拍照。没过两分钟，她突然感到太阳穴间一阵刺痛，似有电流在她的脑颅内游蹿，还发出滋滋的声响。她疼得立马用拇指和无名指捏住了两边太阳穴，心中纳闷道：不会吧，这时候高反？
　　那滋滋的声音并未停止，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就像有人在给收音机调频，终于，那杂音戛然而止，传来一句清晰的指令：跳！从这里跳下去！
　　“什么？”岳观晴惊恐地问出声，她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同伴们离她都不算近，也并没有其他人的踪影，不可能是有人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如果不是她高反出现了幻听，那定又是碰上什么奇事了。
　　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脑门，岳观晴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她鬼使神差般地一步步地往崖边靠近，探头往山下看去，恍然间，崖边一块大石的缝隙里闪出一丝金光，她定睛一看，又是一块圆滑的小石子，与她之前拾得的同样漂亮，于是她满心欢喜地走过去收入了囊中。
　　说来奇怪，这一分神，她的脑袋立马不痛了，远眺着北面山坡下的上日干措，以及日干措东岸狼牙状嶙峋的山峰，想象着若是遇上乌云压顶的天气，这里瞬间就会像打开了魔界的大门一样，所有山石都狰狞起来，弥漫着黑暗与死亡的气息。我刚才大概是魔怔了吧，她心里寻思着，双手梳理了一下头发，迅速向江临朔和秦阳玉走去。
　　“咦？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江临朔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安。
　　“对啊，好像见了鬼一样。”秦阳玉抬头往巨石堆上看了一眼，又有些狐疑地看回岳观晴，设想着高山上可能发生的悚人的怪事。
　　岳观晴深深点头道：“是啊是啊，看到了两个美貌惊人的女鬼。”
　　江临朔和秦阳玉不约而同地翻着大白眼，深叹一口气，把头偏向了左边，留给她两个鄙夷的右腮帮子。
　　从垭口向下往日干措景区，一路是陡峭的乱石路，十分不好走，而且过了上下日干措再往北走就会回到妖女湖。这次行程大家已经往返多次，特别疲累，该采的样本也都已经采集好，他们更怕转到山那边又会碰上王局长及其爪牙，因此众人商量后决定放弃上下日干措这一段路程，直接踏上归途。
　　在由久治回兰州的路上，接近日落时分他们途径了玛曲县，这里是黄河第一湾的曲部，自古以来就是水草丰美，因出产河曲马而闻名天下，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无垠的草地和遍地的马牛羊。
　　忽然，张博放缓了车速，问到：“阳玉，前面好像出事故了，我们停下看看吧。”
　　“啊？好的，出什么事了？”坐在副驾驶座的秦阳玉本在闭目养神，恍惚间听到张博的话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向前张望。远处只见一辆深蓝色的宝马车子斜插在路边，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靠边停车后，一行人下车走到近处才看清楚情况：原来是一辆从河南来的车子，撞到了路边一名藏族小伙的小马驹，小伙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穿简单厚实的黑色藏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玛瑙珠链，估计是不会说汉语，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马驹一直在抹眼泪，浓密的黑发被北风吹得有些凌乱。
　　车上下来的一名穿着橘红色高领毛衣，外披蓝绿色短款羽绒服的中年妇女不停地在旁边嚷嚷：“你个齐孙，怎么放的马？俺家闺女在车里都被吓坏了，车子也撞瘪了，你陪得起嘛？奶奶个腿！诶，你别光顾着哭啊，倒是说说咋办啊，傻不拉几的，不会是个哑巴吧？”两条细长的半永久柳叶眉一高一低地在她的那双吊梢眼上抽动着，让人望之难以接近。
　　众人想过去帮忙，可是谁也不会藏语，张博也基本不会，江临朔默默地走到小伙身边蹲了下来，既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把头搁在手臂上，与他一起看着小马。
　　正在大家愁眉莫展之时，远处走来一名穿着枣红色僧服的老喇嘛，手中的转经轮看起来非常地有历史的质感，铜制的轮身上清晰地刻着六字大明咒，轮顶是镶金的藏八宝图案，朱红色的木质手柄锃光发亮，毫无疑问是件让人望之就会心神一凛、功德无量的法器。他不慌不忙地来到众人身畔，先是去抚摸了一下小马驹，似是在安抚它，然后与藏族小伙交谈了一下，转向河南妇女问道：“这位卓玛，是你们撞到这位小扎西的马匹吗？”
　　没想那女子面对出家人气焰依然不减，大声说道：“捉什么马？谁去捉他的马了，他的马就在这大路上走，想不碰到都难啊，把俺们车撞坏了，你快让他给俺们陪了，俺们还要赶路的。真是什么心情都莫有哩！”
　　这边一群人听到她把“卓玛”理解成了“捉马”，都忍不住暗笑起来，心想这大姐对藏族文化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啊。
　　岳观晴在一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上去说道：“大姐，从河南过来玩的啊？”
　　妇女一见有人过来帮忙，也是喜出望外，脸上的横肉收敛了不少，那一头红色的、如火焰一般的短发也稍稍消停了下来。眼见天都快黑了，她并不想在这里折腾太久，于是也刻意套近乎地说道：“是啊，小妹，你快来给大姐评评理，他的那个马撞坏了俺们的车子，把俺闺女都吓哭了，你说他是不是该给俺们赔钱？”
　　岳观晴假意把妇女拉到一边，小声吓唬她道：“大姐，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你之前是没来过藏区吧？藏民不好惹的，你看到他腰间的藏刀没？趁现在还没有别的藏民发现这里出事了，走为上计。万一到时他们人多了聚拢过来，你们可是要吃亏的。”
　　“不对呀，藏民不是很善良淳朴的吗？”妇女反问道。
　　岳观晴见一下没镇住她，又继续糊弄她道：“是呀，大部分是的。可是现在倒下了一匹马，情况又不一样了，您不知道，一匹马可是他们好几个月的收入来源呀，他们能善罢甘休嘛？搁谁身上都要闹一闹吧？”
　　妇女的胆子也并不小，斜眼瞟了小伙一下，带着一脸嫌弃说道：“那怕什么的，大不了俺们报警。”
　　岳观晴做了个十分担忧的表情，拉着她的手继续说到：“哎哟，我的姐姐呀，你是真没怎么出过远门吧？哪里的警察不是向着本地人的？你以为谁会给你说公道话呢，不单不会给你赔钱，还会让你把人家的马给赔了，少说也要大几千吧，弄不好再把你们关上几天。你不怕，你闺女可是要吓坏的。”
　　妇女这一听，开始慌起来：“你说的对啊，之前俺们也听说过这边不太安全，黑导游什么的，所以俺们才自驾来的，闺女她爸都一直在车上不敢下来，俺是真胆子大。哎，毕竟不是自家地盘，还是小心为妙。谢谢你啊，小妹！”
　　“嗯，没事，你们赶紧走，我给你们善后。”岳观晴微笑道。
　　待那河南车子一溜烟开走后，众人围到岳观晴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哇塞，你跟她说了些什么，居然把一只母老虎吓得夹着尾巴跑掉了。”
　　岳观晴只是神秘一笑回应道：“你们猜。”
　　说罢她的眼神回到了小马驹的身上，只见它的鼻孔里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这个对于它来说很短暂的世界，昏沉的夕阳倒映在它黑色的眼珠上，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长长的睫毛也失去了该有的灵气，它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可怜兮兮地望了自己的小主人一眼，似是在向他求助，又似是在向他道别，更像是在问自己做错了什么？
　　秦阳玉看那藏族小伙还在哭泣，知道这匹马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他回家定是无法交代的，就跟大伙一起凑了差不多两千块钱给他，小伙死活不肯要。
　　岳观晴让老喇嘛帮忙翻译说他们是替那辆河南车子赔的，让他回家就说路上有人把马买下了，他应该就不会受责罚了。
　　小伙也经由喇嘛说到用不了那么多钱，而且小马受伤不是他们的原因，他不能无理由地接受。
　　岳观晴听罢把钱塞到老喇嘛手里说道：“上师，麻烦您再跟他说说小马值多少钱他就拿多少去吧，剩下的钱，烦请您为小马做个超度，希望它来世有个好归宿。”
　　老喇嘛握了握岳观晴的手说道：“卓玛菩萨心肠，顺天休命，与德同行，必得善果。”松开手时，老喇嘛无意中探到岳观晴手掌中的纹路，微露惊奇的神色，但转瞬即逝，无人有所察觉。
　　待众人驱车离去后，老喇嘛回身目送，喃喃自道了一句：“又是天命轮回时……”
　　而坐在车里的岳观晴，一直侧着头，望着窗外的牛羊群发呆，心中一片苍凉。
　　一旁的江临朔看出她的忧郁，推了推她问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岳观晴回过神来，说道：“我只是看着这些牛羊，觉得他们好凄凉。这些所谓的被人类驯化的家畜家禽，打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人类提供食物。它们在高原上放养的还好一些，能有几年快活日子，想想那些在城市周边用饲料圈养的……”
　　“哎……大自然的生物链就是这样的，谁让人类处在食物链顶端呢……如果能让这些动物死得痛快，他们也可以说是为生物圈的循环贡献了力量。可怕的是那些黑心商贩，为了赚钱，给牛羊灌水，在他们死前，还受尽折磨，网上那些黄牛被灌得泪流满面的视频，我都不忍直视，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周祥林握紧了拳头，愤愤地说道。
　　秦阳玉也忍不住感慨道：“哼哼，国外的那些机械化养鸡场更是令人发指啊，小鸡一孵出来就在流水线上称重，不合格的直接过滤掉。合格的，几十只挤在一个小笼子里，通过打激素和用转基因饲料喂养，一辈子可能都没伸开过一次翅膀……”
　　姜齐苦笑一下说道：“古埃及传说里猫奴役人类的故事，不管是否真实吧，至少应该给人们一个很大的警醒，当我们把人对动物所做的事情映射回自己身上时，是否还会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我们应该时刻反思，人类并不是这大自然的主宰者，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其它生物的生死或是压榨它们的生存空间。”
　　“嗯，我只希望人类文明的发展，能让这个星球变得越来越美好，而不是演变成它的一场灾难。至少，人人应该像藏民朋友说的那样，对自然有所敬畏。”江临朔憧憬道。
　　入夜之后，道路上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少，在途经碌曲县的时候，他们发现路边停了一辆鬼鬼祟祟的小货车，两名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正把一头咿哇乱叫的黑猪往车上抗。
　　“那是什么情况？”秦阳玉一边在后视镜里观察，一边问张博道。
　　“你看清那辆车是哪里的车牌了吗？”张博放缓了油门问道。
　　“不是本地的，是陕字开头的车牌，怎么了？”秦阳玉继续问道。
　　“嗯，那他们可能就是来偷猎蕨麻猪的。这种猪的肉有很好的保健功能，价格是普通猪肉的数倍呢！在兰州市场都供不应求了。”张博说道。
　　“啊？那我们可不能放任不管！”秦阳玉说罢立马拨打了当地林业局的举报电话。
　　在她打电话的同时，姜齐与其他几人说道：“看情况他们已经得手了，正要走呢，我们得想办法拖延一下他们的时间才行。”
　　“他们看起来并不好惹呢，我们应该不能直接上去拦吧？”周祥林想着大家几经辛苦才采集到的样本，有点不愿节外生枝。
　　岳观晴想了想说道：“我有个办法，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众人商量完毕后，把车子停在了一片芦苇较高的路边，开启了双闪灯，三位男士躲进了芦苇丛中，女士们则在路边等候那辆小货车的经过。
　　过了片刻，小货车果然出现在了空旷的道路上并向她们驶来，岳观晴三人开始使劲地向小车招手。车上的两名男子见是三个女生，而且她们的车牌也不是本地的，于是放下了戒心，将小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摇下车窗问道：“美女，什么事啊？”
　　只见开车的男子身型比较庞大，肥头大耳的，副驾的男子相对精瘦些，眼角下斜，鼻子瘦削，嘴唇薄如蝉翼，他下意识地拉了拉皮衣的领口，似乎想要遮挡什么。
　　秦阳玉走上前去，操着兰州口音说道：“大哥，我们的车子抛锚了，点不着火，刚打了救援电话，可是这大半夜的外面太冷了，你们可不可以行行好，让我们三人到你们车上取取暖，等到拖车来了就好，应该要不了多久的。”
　　两个男子互看一眼，面露难色，正想拒绝。
　　岳观晴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他们的后车门就坐了上去，一进到车内就使劲地搓着双手说道：“谢谢大哥啊！你们真是太好人了！我差点就冻僵了。”
　　秦阳玉和江临朔也跟着上了车，假意毫不知情地跟他们攀谈了起来：“大哥，你们的猪养得很好啊，可以卖个好价钱吧。”
　　两名男子虽不情愿，但又不好意思赶她们下车，更怕跟她们聊蕨麻猪会露出马脚，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嗯，还可以。你们三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去哪里啊？”
　　“哦，我们就是去玛曲的朋友家玩，吃了晚饭，正赶回兰州呢。刚跟他们说我们抛锚了，把他们吓坏了，都说要出来接我们……”江临朔为保证大家安全，故意说明她们有朋友已经知道此事。
　　就这样闲聊了将近半小时后，一辆闪着警灯的车子快速驶来，岳观晴高兴地叫了一声：“太好了！我们的救援车到了！”说着就跳下了小货车，秦阳玉和江临朔也紧跟着跳了下来，三人头也没回地快速向警车方向跑去。
　　坐在副驾的男子几秒过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巴掌拍到他同伙的后脑勺上，大声嚷道：“蠢猪！快开车！警察来了！”
　　“啊？警察？那不是救援车吗？”
　　“救援你妈！被那三个婆娘耍了！操……”那精瘦男子急得手忙脚乱地，恨不得自己坐在驾驶位上。
　　待到胖子的脑筋转过弯来，正准备挂挡之际，警察已经把他们包围了。小货车后面除了被偷猎的蕨麻猪之外，还有他们的作案工具，正是人赃俱获，他们想要辩解都难。
　　姜齐哥们儿三人从芦苇丛中走出来后，围着三个女生纷纷赞赏道：
　　“你们三个可以嘛！偷猎者都能抓到。”
　　“就是啊，我们可是做足了准备，随时冲出来营救你们的，没想到根本用不着。”
　　“他们俩被抓走时那遗恨的眼神，想想就好笑！看来以后都不敢再在晚上看见美女招手就停车了。”
　　“他们被警察按在地上嚎啕大叫的样子，跟蕨麻猪没啥两样嘛……哈哈哈哈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