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李江洲将江洲令献给周王，燕、晋二国王君皆是勃然大怒。

　　锦姬去了趟王宫，回来以后，这消息便传到了壹拾耳朵里。

　　锦姬和壹拾都料到了这结果。

　　锦姬没能为晋国拿到江洲令，在王庭中议事的时候，晋臣都借机用言语去贬低太子栩。她回到太子府，便把气都撒在了壹拾身上。

　　壹拾被禁了足，除了晋太子府的后院，哪里都不许壹拾去，谁也不准和壹拾讲话。

　　壹拾受不了建州冬天的气候，痹症发作的时候，关节处的骨头像被胶水黏在一起固定住，然后有人拿锥子在上面敲打。

　　锦姬不给她请大夫，让她生生受着。

　　壹拾也是倔脾气，疼得要死，却不愿跟锦姬开口求医。

　　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她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冬天，李江洲带着她初到江洲。

　　那一年的江洲是个被战乱糟蹋的死城，满城战争流民，管你是士族公卿，还是平头百姓，都似蝼蚁般的在一件破庙里抢安身之处。

　　壹拾当时半身瘫痪，李江洲怕有人欺负她，不眠不休守在她的身边。

　　大家都心知肚明，燕国人一旦接手江洲，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屠城，他们一个也逃不掉。许多人趁夜逃离，逃往的难民堵满了山路。

　　壹拾清楚自己约莫要是个废人了，便让李江洲也去逃命吧。

　　李江洲什么话都未说，只是缄默地守在她身边。那时他远没现在这么多话，人又瘦又黑，守在她身边，像一块干瘪的木柴，唯有抿唇时陷下去的酒窝让人觉得他还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她问过李江洲，为何不走。他给不出理由，支支吾吾，最后说“你不要管”。

　　他用“你”字称呼她，壹拾当时震惊极了。

　　还从没人敢用“你”字称呼她。

　　同个破庙里的流民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那是壹拾度过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噔噔——”敲门声牵回壹拾的思绪。

　　“谁？”

　　“是我。”

　　是一个虚浮的声音，这个声音属于晋国的太子、锦姬的丈夫。

　　壹拾去为太子栩开门，他是独身来的。

　　太子栩各个子很高，同李江洲差不多高，可看起来只有李江洲一半的体重，他甚至比壹拾还要瘦。鹤氅披在他身上都似能把他给压垮了。

　　太子栩手中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些药物。

　　壹拾倒了一杯热茶给他驱寒。

　　太子栩道：“我冬季也有痹症，这药膏是我自己常用的，睡前时涂抹在关节处，第二日会缓解很多。”

　　壹拾不明白为太子栩要送药给她，他和锦姬不应是夫妻二人同一立场吗？

　　太子栩和壹拾并不熟络，只是多年前在齐国仓促见过一面。

　　他现在已经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了，没有那么多天下大事要和她谈论的。送完药，他就开始琢磨要怎么告辞。

　　太子栩斟酌了很久，可对上壹拾那双“柔和”“善良”的眼睛，她温柔地好像一个菩萨，叫人不忍心对她撒谎。太子栩纠结来纠结去的，还是把积在心底的话告诉了壹拾。

　　“小十，你阿姐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

　　锦姬嫁给他的时候，是个恃才傲物的清高女子。

　　当年他参加齐王寿宴，当所有人都被齐王最宠爱的那位十公主吸引目光时，只有他一眼看到了角落里那个并不受宠的王女。晋国是大国，他作为晋太子，要娶一个不受宠爱的齐国王女做夫人，齐人自然都赞同这一门婚事，但晋人就恰好相反。

　　因他一意孤行要娶锦姬，他和他的父亲晋王有了隔阂。当时他收到燕齐要开战的风声，所以赶在战争之前，将锦姬娶回了晋国。

　　齐国战败之前，锦姬同他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好时光。

　　太子栩道：“齐国被灭国，我同父王隔阂愈深，锦姬为了我，才参手王室之争。她过去好琴，她已经六年没有碰琴了…七年来她与你相安无事，若非情势所逼，她也不会请你来建州。”

　　不必太子栩解释，其实壹拾也看得出锦姬如今过得到底如何。以前的锦姬，孤芳自赏，眼中瞧不起任何人，而现在这个锦姬，她的眼里有丈夫、儿女、权势等等，唯独没有她自己。

　　壹拾安慰太子栩道：“我与她是姐妹，姐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我不会怨她。”

　　太子栩道：“小十，多谢你体谅。”

　　七年来变的何止只有锦姬，太子栩也变了。壹拾还记得当初在父王寿宴上见到的那位太子栩，也是神采飞扬的青年。

　　七年时间每个人都发生了变化，就连她自己也没逃过年岁的打磨。她开始会安慰、敷衍人了。

　　她怎么能原谅锦姬呢？

　　当锦姬用她问来威胁李江洲的那一日起，她和锦姬便没什么姐妹情谊。不同的立场，何谈互相体谅。

　　今日太子栩请求她谅解锦姬，是因做阶下囚的是她卫壹拾，若她和锦姬的处境调转，太子栩还会轻易求她原谅锦姬吗？

　　壹拾讽笑了声，人呐，总是学不会设身处地。

　　不过她也看出来了，太子栩和锦姬夫妻二人这些年来是同床异梦。太子栩白天来找过壹拾，夜里便有锦姬的女婢唤她去见锦姬。

　　香火缭绕的幽室之内，琴师在帘幕后抚琴，壹拾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无心去欣赏那琴声是好是坏。

　　锦姬酌酒给她自己喝，音乐传到耳里，她也辨不出好坏，现在的她没有闲暇去听一段曲。请琴师而来，只是让她和壹拾之间不要显得那么尴尬。

　　锦姬给壹拾斟酒，壹拾道：“我喝不了。”

　　锦姬讽笑道：“怕我给你下药？”

　　真好笑，以前的卫壹拾哪会有这么多疑虑。

　　“太子今日去给你送药了？”

　　壹拾道：“是，同我聊了几句你。”

　　“是吗？他说我什么了…是说我坏话了吧。”

　　“没有…他让我不要怪你，告诉我你也有苦衷的。”

　　“他真是不了解你，与你废这口舌。”

　　壹拾道：“他关心你而已。”

　　“关心我…怕是觉得我这个黄脸婆不如以前那个卫锦延好，又怀念起以前的卫锦延了。”锦姬喝下一杯酒，嘴角微颤：“你们是不是都讨厌现在的我？觉得我不如以前好了…小十，你在我这个位子上，未必会做得比我好。当初我的母国战败，夫君在晋国受冷落，我若不变成现在这精于算计的样子，恐怕早已经去地底下陪咱们父王了。”

　　壹拾想起他们第一次见太子栩的样子，便问：“姐夫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记得他过去是个很自信的人。”

　　那时的太子栩即便在六国世子之中，也是熠熠生辉。

　　“娶了我呗。”锦姬冷笑，“因我是齐国人，他渐渐不受晋王的信赖，他的兄长公子励不断打压他，在他和公子励一次争执之后，晋王将他幽禁了整整一个冬天，他落下了病根。我挨家挨户的去求大臣们，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位，可你猜，之后他是怎么跟我说的？他问我，为什么要没骨气的去求别人。”

　　壹拾面无表情地动了动嘴角，她不懂锦姬的窘迫。

　　她这些年除了身体弱一些，实际上没受过什么苦和委屈，最令她头疼的无非就是李江洲了。

　　但李江洲其实也没令她多心烦，至少他小的时候是很安静的。

　　锦姬道：“你一定不懂的。你是卫壹拾，咱们齐国最受宠的王女，你哪里求过人呢。”

　　壹拾凝神思索起来，“也不是，求过一回的。只不过当时你已经嫁到晋国了。当年我求父王把玉州的十万兵马送去前线支援李倦，父王不肯…那以后我便明白了，不要去求人，不会有人因为你可怜而帮你的，大家帮你，只会因为自己的利益。”

　　“你说你，这么通透的人，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地步？”

　　“阿姐也是聪明通透的人，如今不也是活得很累？”

　　锦姬和壹拾同时笑了。

　　想起以前那些争风头、彼此看不顺眼的时候，当时可没料到会有今日。母国没了，她们都成了历史的囚徒。

　　锦姬把酒杯推到壹拾面前劝她：“这杯酒你还是喝了吧，你我姐妹不知何时还有机会再重聚。”

　　“阿姐…这是何意？”

　　锦姬轻飘飘道：“周王给了李江洲二十万兵镇守江洲，堵住晋国行往周国的路，晋要攻周，必得借路于燕国，遂两国结盟，燕出兵助晋攻克江洲，战胜之后，由燕国接管江洲。此番晋、燕能顺利结盟，多亏谢西照劝谏燕王。”

　　那么冷漠寡情的卫壹拾，竟在听到燕国二字后，陡然大怒了起来。

　　壹拾愤然将酒杯摔在地上：“燕国是灭国仇人！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同燕国合作！”

　　锦姬脸色僵硬，她转过身背对着壹拾，躲开她尖锐的视线，道：“齐国都没了，我为何不能同燕国人合作？到底是齐国重要，还是我自己的未来重要？齐国不能保护我，我为我自己寻求庇护，何错之有？”

　　锦姬的声线也在一瞬间变高：“齐国之祸，难道不是齐王室自己造成的？王室骄奢淫逸，不问百姓生死，燕不灭齐，也会有别国灭齐！”

　　“可你是齐国人！”

　　二人之间的气氛正似两团火再比谁烧得更烈，太子府仆侍进来禀告，说是燕太子照来接壹拾了。

　　锦姬闻言，整了衣容，恢复寻常里的镇定模样，她手：“去接太子照。”

　　晋国太子府中，燕国的太子谢西照着一席淡青色竹叶纹的深衣，外是一件貂毛滚边的黑色大氅。今日他未佩太子冠冕，发髻上只穿着一根玉簪，打扮略是像个书生。

　　他走得很慢，身后有六名威武的侍卫亦步亦趋跟着他，那六名气势熊熊的侍卫气场碰在一起，却也不及谢西照的一二。

　　侍卫们已经习惯他走路的速度，他们的步调和谢西照一致，像影子如影随形，又像一堵铁墙把他和外界隔开。

　　谢西照走得慢，等待着的锦姬越发焦灼——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卫壹拾一句话也没说。

　　她像一尊正被风吹雨打着的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坐在榻上，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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