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疾不徐

　　曹菊芬一上午往两个孩子的房间里跑了三趟，最终确定两个小人儿确实是闹矛盾了。
　　怕他们听到，她跑楼下去给陈宁的妈妈打了电话，嘱咐她一定要从陈宁嘴里问出原因来。
　　下午，曹菊芬打电话问陈宁妈妈情况，对方说不知情，但是她听出张秀琴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不放心的曹菊芬特意又往赵家亲自跑了一趟。

　　从赵家回来，看到躺在房间睡觉的孙子，曹菊芬的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下去，把徐嘉言拍醒了。
　　“我问你，你和宁宁到底怎么回事？”
　　徐嘉言本来心情就不好，又突然被从睡梦中叫醒，脸上表情难看极了：“没怎么。”
　　曹菊芬看着孙子一脸便秘的表情，再听到他说的话，一向只是嗓门大，但其实甚少发脾气的她马上火了：“你就嘴硬吧！没怎么宁宁中午回去跟人妈说开学了要去住宿舍？”
　　徐嘉言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他说要去学校住？”
　　曹菊芬气得呼哧呼哧的，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徐嘉言道：“二中能住宿你不知道哇……你那脾气，不是我说，就随你妈了！宁宁多好一孩子，人家不跟你吵不跟你嚷，整天笑眯眯地哄着你学，带着你学，把你从全校倒数带到考进二中。怎么，分数刚一下来，你就给人摆脸子？从早晨睁开眼到快中午，你自己算算，宁宁细声细气找你说了多少次话？给你递了多少次台阶？你呢！你除了给人一张臭脸，还给什么了？就你这样的，这不是摆明把人往外撵吗……明天就要填志愿书了，宁宁要真填个‘住宿’，你也趁早跟着一块儿住到学校去，省得整天耷拉着一张脸，让我和你爷爷看着闹心……”

　　陈宁又捧着奶奶塞给他的一碗绿豆沙推开了门。
　　昨晚也是这样。
　　可是昨晚有多高兴，今晚就有多无奈。
　　他到现在还记得昨晚徐嘉言把两个装手机的盒子送到他面前时，眼睛有多黑多亮！他那么高兴地送他礼物，如果他能痛痛快快地收下，再回赠他一个毕业礼，这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绿豆沙经过一天一夜的冰冻，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硬。陈宁用不锈钢的勺子敲了几下，发现没什么用，只能使劲儿用勺尖一点一点往下刮着吃。
　　徐嘉言拿过碗和勺子，学着陈宁的样子把冰刮下来许多层，递给陈宁。看他吃完了，拿过碗和勺子，再接着往下刮。
　　“要去学校住宿吗？”
　　陈宁愣了一下，“没有……没有想好呢。”
　　“为什么想要去住宿？”
　　“……”
　　“离高考还早，你要不在旁边督促，我可能还会跑偏……你在这儿从来没有白吃白住过！家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昨天的事，是我不对。你有权利不接受的。”
　　陈宁静静地看着徐嘉言刨冰。
　　“陈宁。”
　　“嗯？”
　　“不去住宿……行不行？”
　　“……好。”

　　七月中旬，全市各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陆续公布。市二中的公助生录取分数线为581。
　　志愿填报完成后，徐嘉言问陈宁：“我爸明天回北京。想不想明天坐他的车去北京玩一趟？”
　　陈宁有些茫然：“去北京？”
　　“去吗？不是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门吗？趁着这个假期有时间，要不要去北京看一看？天安门、故宫、长城、颐和园……想去吗？”
　　“怎么突然想去北京了？”
　　“清岚没有北京户口，过两天就要回江苏老家读高中了。我要回去一趟送送他，你去不去？”
　　陈宁看徐嘉言的眼睛又亮起来。他紧紧盯着陈宁，就差把“一起去”三个字写脸上了。陈宁笑，逗他：“你想不想我去？”
　　徐嘉言立即点头：“想！”
　　“好！”
　　答应下来，陈宁的心里多了丝惊喜，又有些没有出过远门的忐忑：“坐你爸的车去，回来的时候怎么办？去几天？咱们住哪儿？还有……要准备多少钱？”
　　“坐火车回来。北京离咱们这里近，坐动车，两个小时就能到家。你还没坐过火车吧？去了以后住我家。我房间是一米五的床，能住下咱们两个人。去几天你说了算，你想去几天咱们就去几天。至于钱，不用准备太多。咱们住宿不花钱，吃饭，咱们吃简单点儿。车票和旅游景点的门票有学生证，都是半价，我觉得五百块钱，不，三、四百就差不多了。”

　　经过徐伟平背书，陈宁的妈妈和徐嘉言的爷爷、奶奶都同意他们去北京好好玩一趟。
　　坐在开往北京的车上，看着窗外急速闪过的风景，从来没出过远门的陈宁觉得一切都很好奇。
　　“别看了，还要走三个多小时，有你看烦的时候。困不困？靠这儿睡会儿！”
　　“不困。以前看书，不管哪位作者，只要写到坐火车经过华北平原，必写震撼。那个时候体会不到，不就是一块没有高山的平地吗？有什么好震撼的？现在有些懂了。你看咱们都在高速上开了半个小时了，外面一直是平整的玉米地，好像没有尽头一样。确实很壮观！”
　　“等回来的时候坐火车，两个多小时的高速动车，窗外的景色也是这样几乎没什么变化，你会觉得更震撼。汽车的速度不够，和从火车上观看沿途风景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
　　徐伟平坐在驾驶座上，听着后排的两个少年以一种温和、平实又带有笑意的语调谈论沿途的风景，一时间竟感觉有些不真实。
　　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走的这条路，也是开的这辆车，一个毫无办法的中年父亲和一个冷漠尖锐的青春期儿子，相对无言地坐在一起，准备去赴一场日后再没有彼此的旅程。
　　作为一个单亲父亲，他把儿子从六岁带到十二岁才选择再婚，其中的艰辛实在很难一一对外人诉说。
　　好在幼时的孩子单纯可爱，他的付出也算值得。
　　后来，孩子年龄渐长，脾气和性格也越来越难以琢磨，越来越冷硬，父子两个慢慢从亲人变成了陌生人，有时候甚至是仇人。
　　孩子不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难处，他也不知道儿子心里整天在想什么。
　　作为按部就班长大，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闯过高考独木桥，考上重点大学，并在北京这个人才济济的城市拥有一份还算拿得出手的工作的徐伟平来说，实在是理解不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在十几岁本该学习的年龄逃学、旷课、打架……
　　在自认已经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后，在想尽无数办法都无果后，徐伟平在心里放弃了这个孩子。
　　他把他送回了老家。
　　那个时候，想得很简单。既然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不如把孩子交给父母。
　　他在绝望中还是带有一丝幻想的。
　　幻想着曾经培养出两个重点大学大学生的父母也能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才。
　　没想到，孤注一掷的他成功了，父母竟真的做到了！
　　后座的交谈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徐伟平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个孩子靠在儿子身上睡着了……
　　儿子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那个孩子和父母一样，居功至伟！
　　徐伟平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一点儿，又把车窗打开了一道缝。
　　窗外的玉米苗满目苍绿，正在七月的骄阳下飞快生长。再有几天，华北平原的夏玉米就要全面进入拔节期了，迎接它们的，必将是更茁壮的未来！

　　刚下高速不久，徐伟平就因接到了单位的电话而不得不赶去工作。
　　陈宁和徐嘉言被放在一个地铁口。
　　“先回家还是先吃饭？”徐嘉言问。
　　“你累吗？”陈宁问。
　　“不累。”
　　“困不困？昨天睡得那么晚，刚才也没在车上睡会儿。”
　　“不困。怎么了？等不及了，现在就去玩？”
　　“好不容易来一次，不能浪费时间啊！”陈宁指指脚边的包：“咱们拿的东西不多，干脆别回家了，在附近吃点儿饭就直接去景点吧！”
　　两人简单吃了碗面条，商量后决定去颐和园。
　　徐嘉言拉开包，从里面拿出一部白色手机给陈宁，“一会儿人多，不小心走散了，快捷键1就是我的号码。你先拿着，不想用等回去了再还给我。”
　　陈宁只好收下。
　　徐嘉言笑，问：“怎么去，你想坐公交还是地铁？”
　　“去颐和园的公交和地铁这里都有吗？那坐地铁吧，我还没坐过地铁呢！”

　　两人坐上地铁10号线，又转了一次4号线，好不容易到了颐和园门口，被告知因为没有预约，不能入园。
　　“你不知道要预约吗？“
　　“不知道。”
　　陈宁瞪他：“你是假北京人吧！”
　　“这些旅游景点我也是在很小的时候来过，现在早就没什么印象了——过来这边坐，这里凉快。你喝什么？我去买。”
　　陈宁忙往外掏钱：“我来吧！饭钱和地铁票都是你付的。你喝什么？”
　　“水，要冰的。”
　　陈宁给徐嘉言买了瓶冰镇矿泉水，他自己要了杯杨梅汁，“你尝尝，还挺好喝的。”
　　徐嘉言看一眼红得发紫的颜色，摇头，“你自己喝吧！”
　　陈宁一边喝杨梅汁，一边打电话预约明天的颐和园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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