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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生香
陈谷雨自一场深沉得近乎昏死的黑甜乡中，被一种久违的、彻入骨髓的洁净与温暖悄然唤醒。
意识如沉舟，自幽暗海底缓缓上浮。
未有预想中散架般的剧痛，无汗水泥污黏腻，更无刺骨冰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盈与…干爽。
她费力掀开沉重眼帘。
先撞入视野的，是窗外透进的、裹着暖意的晨光。
非是破窗纸隙挤入的惨白，而是真正的、明亮的晨光，温柔泼洒入室。
她仍躺于那铺厚褥的板床上，然身下触感…变了。
褥子不再是先前板结发硬、带霉味的样子，变得异常松软、干燥、温暖，携着一种…经烈日暴晒后特有的、蓬松洁净气息？她甚至能觉出身下粗布床单，亦散着同样清新。
她猛地坐起！
垂首看向自身。
身上不再是那件浸透七日血汗、硬挺可立的破麻衣，换作一套虽同样洗得发白、却明显洁净柔软许多的粗布中衣。袖口裤腿略短，但十分整洁。
她的手臂、足踝…那些曾布满擦伤血痕、青紫肿胀处，此刻只余淡淡粉色新痕！肌肤光滑，恍若从未遭那等摧残！唯用力伸展时，筋骨深处还残留些许过度劳损后的酸软钝痛，提醒她那七日炼狱非是幻梦。
她难以置信地抚过自己手臂，光滑触感令指尖微颤。
是地晶！
那浩瀚磅礴的白光，非但唤醒了土地，更彻底治愈了她这具残破身躯！
目光不经意下移，掠过床榻边沿，忽地凝住。
床畔地面残留着一小片未干的水痕，一方半湿的旧布巾搭在木盆边缘，盆中清水犹带浑浊。而她那双曾满是血泡泥污的双足，此刻竟也洁净干爽，趾缝间再无砂砾黏腻之感，连指甲缝隙都被细心清理过，透着淡淡的皂角清气。
是了，不止衣衫被褥…连这双脚，也被人妥帖清洗过了。
陈谷雨心头猛地一窒，一股强烈的不适与羞窘瞬间席卷而来。前世高门贵女的教养刻入魂魄，足乃极私密之处，岂容男子随意触碰？即便此身是夫妻之名……
她倏地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灶膛边那清瘦背影。
谢晚舟似有所感，拨弄柴火的动作骤然僵停，脊背肉眼可见地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等待审判的囚徒，透着一股无声的惊惶。
陈谷雨唇瓣微动，那点源于本能的斥责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目光触及他微颤的指尖，往日田间他放下布包便仓皇离去的背影，以及此刻这满室洁净温暖…那点不适终被更汹涌的复杂心绪压了下去。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极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将视线从他背影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光洁的足踝上，默然接受了这份越矩却细心的照料。
几乎在她目光移开的刹那，谢晚舟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他极快地、偷偷侧首瞥了一眼，见她并无怒色，反而垂眸默许，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窃喜如细藤般悄然爬上心头。他慌忙转回头，手下动作却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连添柴的声响都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欢欣。
目光落回床铺。
褥子、床单、还有身上干净中衣……一切皆洁净得不可思议！
她记得自己倒下时，满身泥污汗渍，如同从泥潭捞出！
除非…有人在她昏睡后，替她擦拭洁净，换上了干净衣裳……
甚至，连她身下铺盖的被褥，都……
陈谷雨心猛一跳，目光下意识再次投向灶膛方向。
谢晚舟正背对她，蹲在灶前，小心以火钳拨弄膛内燃烧的柴薪。
火光跳跃，映着他清瘦却似挺直几分的背影。他身侧地上，堆着一小叠刚收下来的、叠得齐整、犹带温热气息的粗布——正是她昨夜那身污衣，以及…她身下铺着的那层床单！
他…竟在她昏睡时，替她擦洗更衣？还连夜浆洗烘干了她的衣物床褥？
这认知让陈谷雨脸上霎时腾起一股热意。
前世根深蒂固的“男女大防”如无形之墙横亘心间，带来本能羞窘慌乱。然，这疲惫至极身躯所感受到的洁净温暖，及那份于绝望寒夜中无声守护的情谊，却化做更汹涌暖流，瞬间冲垮了那点不适。
感激与酸楚交织，让她喉头微哽。
她飞快瞥了那沉默背影一眼，迅疾垂眸，将那点波澜压回心底。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前所未有的鼎沸人声！
喧哗如潮，骡马嘶鸣，车轮辘辘…竟比镇上集市更为热闹！
“陈谷雨！陈谷雨可在家否？”
“里正娘子！陈家那块宝地在何处？快引我等一观！”
“哎呀！这地气！这土色！神了！真真神了！”
“陈谷雨！开门！俺是村东王婶子！给你送些心意！”
“还有俺！李家的！带了些新麦种！”
谢晚舟被门外喧闹惊动，猛站起身，面上带一丝警惕与茫然。
陈谷雨亦顾不上那点残存的羞窘，忍下筋骨残留酸软，迅速套上床畔那件同样洁净、犹带烘烤温热的外衫，步履虽微缓却平稳地行至门边，拉开了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外景象令她骤然倒吸一口凉气！
小小破院之外，几被围得水泄不通！骡车、驴车、独轮车…排成长龙。车上堆满麻袋、箩筐，甚至还有两头被捆了蹄子、哼唧不止的半大肥猪！
立于最前首的，正是满面红光、嗓门洪亮的三姑婆！她身侧簇拥着里正娘子李红英，及村中几近所有说得上话的家主们。人人脸上漾满笑意，看向陈谷雨的目光充满热切，乃至…敬畏？
“谷雨！俺的好侄女！你可算醒了！”
三姑婆一个箭步冲上，激动抓住陈谷雨双肩，上下打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骄傲，“觉着怎样？地晶娘娘的神力厉害吧？身上还疼不？”
不待陈谷雨答话，她已如开了闸般，指着门外那热闹景象，声因兴奋拔高：“瞧瞧！瞧瞧这阵仗！都是冲着你、冲着你那十亩返了青的宝地来的！”
她指点那些麻袋箩筐：“瞧见没？那是王婶子家送的上等粳稻种！李娘子给的高产豆种！赵家送的新麦！还有张屠户，直接扛了半扇猪过来！”又指那两头哼唧猪只，“那是刘地主家送的！说是给你补身子！”
陈谷雨被这阵势弄得微微一怔，旋即稳住心神，声音虽沙哑却清晰。
“三姑母…这…这是为何？无功不受禄…”
“傻孩子！甚么无功不受禄！”
三姑婆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一拍陈谷雨的背，拍得她身子晃了晃却站稳了，“这是押宝！懂不懂？！”
她环视众人，嗓门更高，带着扬眉吐气的自豪，大声道：“咱李家坳，几十年了！能跟地晶签下血契、让十亩荒地一次返青的，你是头一个！独一份！”
“签了血契的地，那是甚么地？那是地母娘娘点了头、开了眼、赐了福的宝地！”
“这种地，撒种下去，风调雨顺！虫豸不侵！杂草难生！日常打理省心省力不说，那产量…啧啧！”三姑婆伸出三根手指，在众人面前一晃，“至少比寻常好地高出三成以上！遇上丰年，翻倍都可能！”
人群爆出嗡嗡附和与羡慕叹息。
三姑婆凑近陈谷雨，压低声，脸上是精明兴奋的光：“她们送种子送东西，图啥？图的就是等你秋收后，分她们三成那些种子的出息！”
陈谷雨眸光微动，心下已然明了。
原来如此！
“她们精着呢！”三姑婆声又扬起，带几分得意，“知你这地刚返青，没种子没本钱！她们把种子给你种，借你这宝地的‘福气’与‘神力’，秋收就能白得三成！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米面猪肉…”
她指点那些东西，“那是添头！是结个善缘！是看你陈谷雨如今是得了地母娘娘青眼的人了！是咱李家坳未来的这个！”她用力竖起大拇指。
里正娘子李红英亦上前，威仪脸上难得带一丝温和笑意，对陈谷雨颔首：“谷雨，你很好。没给李家坳丢脸，更未辜负这十亩地母娘娘赐下的福地。这些，是大家心意，也是对你勤勉的认可。收下吧，好生经营。”
她又转向众人，声复一贯威严：“都别堵着了！东西卸院子里！谷雨刚熬过血契，需静养！种子契约之事，晚些让三姑母帮着立清楚！散了散了！”
家主们纷纷应诺，指挥夫郎与雇工开始往小小破院搬运物事。
米袋、面袋、种子筐…其中一筐新麦种饱满金黄，几欲满溢；半扇猪肉，白花花肥膘在晨光下泛着油润光泽；…甚至还有一小坛酒并一篮青翠欲滴、挂着水珠的春韭！
小小院落瞬被各样物资堆满，散发着粮食、种子与油脂混合的、令人心安的丰饶气息。
三姑婆指挥若定，嗓门响亮，脸上每道皱纹皆舒展开，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与希望。
货物卸毕，人声车马声如潮退去，唯留满院丰饶与淡淡牲口味、谷物香。
陈谷雨静立于门边，身姿虽单薄却透着一股历经淬炼后的沉静。
她望着眼前这骤然降临的喧嚣与馈赠，望着堆满院落的“心意”，再看身边神采飞扬、似年轻十岁的三姑婆。最终，目光落回破屋内，那个站于灶膛边阴影里、静观这一切的谢晚舟身上。
他眼神沉静，深处却似有万千思绪涌动。
最终定格于她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虑，又迅疾归于那片复杂的沉寂。
足踝处残留酸软提醒着她七日炼狱的真实，院中堆叠丰饶昭示血契带来的新生。而屋内那道沉默身影，则是她于此异世寒巢中，唯一共同历经绝望、并一同迎来此破晓微光之人。
晨光正好，洒在焕发勃勃生机的十亩沃土上，蒸腾起氤氲地气。
破败巢穴里，第一次弥漫开粮食与希望的暖香。
看着这突如其来之“富足”，陈谷雨心头却无多少虚浮喜悦，反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紧迫感填满。播种时令不等人，欠下的‘三成’秋粮更是悬顶之债。这破屋，这刚聚起的人心，哪一样不需这片地尽快产出？
十亩返青沃土是希望，更是需即刻精心规划的基业。
前世深宅中的见闻，还有自小被母亲着意培养的管家管庄之能，于此刻在她脑中迅速清晰。
一个明晰的筹划已然成形。
趁里正娘子李红英与三姑婆尚未离去，陈谷雨上前一步，清了下嗓子，声音虽仍带沙哑，语气却异常清晰坚定：“谷雨多谢各位厚爱。只是，”她话锋微转，目光沉静地看向里正与三姑婆，“谷雨想请教二位长辈，这十亩地，究竟该如何规划种植，方不辜负地母恩赐，亦不负乡亲期望？”
“这还用问？”
三姑婆第一个抢答，兴致勃勃，“自然是紧着主粮种！八亩种麦，剩下两亩，看你是种点值钱的麻，或是…”
“不。”陈谷雨轻轻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截断三姑婆的话。
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十亩地，不能全都种主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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