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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弄影(中)
两人谁都没料到再次见面的机会会是在卫将军的葬礼上。
卫将军早年为国征战,立下战功无数,就连当朝皇帝也敬其三分,所以葬礼办的格外浩荡。
大理寺用了三天时间鉴定卫将军死于旧伤复发,陛下更是怜悯其战功赫赫,是以当场决定由其独子卫恒继承其爵位。
十九岁的年轻爵爷面带悲痛在庭院里跪着,白衣的下人在院里来来往往,卫夫人跪在他的对面,一双眼睛不看棺椁,不看来宾,只红红的看着他。
卫恒受不了她的视线,于是起身去了他向来最爱去的池塘。
池塘边多了了一棵半人高的杏树和,一个小小的黑衣女孩。
小女孩转过头望着他,认真道:“你跟上次见面有很大的不一样。”
“我的父亲死了。”
承音转过头看他:“你好像接受的很快。”
“这是事实,我不得不接受。”卫恒在她身边坐下,承音看了一眼他,认真道:“你好像不是很伤心——从我的角度看,你好像反而有些解脱。”
卫恒心头一紧,小公主却又笑了:“你紧张了,说明我猜对了——卫将军平日里就不苟言笑,听说对你这个亲生儿子也时常打骂,做他的儿子,你也很幸苦吧。”
卫恒这次低下头没有被她发现自己的内心起伏,想了想,只道:“你的语气也不如上次轻快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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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小院的承音还记得当时自己难过的事情:“我确实不开心,因为汇文公主前几天被移出了功德簿。”
说到这里,小公主低下头看着七月:“你知道汇文公主的事迹吗?”
七月挑了下眉:“时间还早,你说说看。”
小公主也不觉得自己突然跑题有什么不对,只露出一脸崇拜:“汇文公主是前朝的一个传奇,传说她幼时在民间长大,十四岁才入了皇宫,她入宫时前朝式微,要送公主和亲草原,以换取草原可汗的支持,击退扈族,她在宫中没有依靠,自然而然地被推上了前台。
但汇文公主虽生性善良但并不软弱,便在和亲途中说服了送亲的士兵和草原可汗,借了草原五千骑兵,利用军法,巧借地势,将扈族驻扎在边境的三万兵马困杀,和亲就此作废,当时的皇帝也不得不同意了由她自边境领兵的提议。而她果然也凭借出色的能力击败了扈族,前朝得此良将,借助她的威势巩固边境,为前朝争取了足够的修养时间。所以后来本朝的高宗皇帝将她的事迹录入功德簿,以示推崇。”
说到这里,她还有些惆怅:“你若是早些年来这里,兴许还能看到街上的汇文祠。”
七月点了点头:“了解了,不过为什么她会被移出功德簿呢?”
“因为她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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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卫恒也问过她,她当时回答的也是这一句:“因为她是女子。”
“父皇认为女子本不能为官,更遑论带兵为将,汇文公主的所为只会让女子错误认知自己,进而骄傲自大,为自己不得为之事。”小公主看着卫恒,“这不公平。”
“若单单只是因为她是女子便要移出功德簿,那确实对她不公平。”卫恒顿了下,突然自嘲道,“可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公平的呢?”
小公主诧异的看着他,卫恒苦笑了一声:“有人生来高贵,有人生来低贱,有人生来富贵,有人生来贫困,有人拼尽一生得到的财富也抵不过有人随手掷出的一个筹码,有人身体康健,也有人生来带疾,有人出生就面临着无数的选择,有人拼尽全力也只能拥有一个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小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哀怨,而卫恒已经望向了池塘,看着倒影出神:“汇文公主生于皇室,尚有选择的机会,就已经是对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的不公平了——所以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承音怔了一会儿,方才道:“可汇文公主守护了整个国家……”
“可那些因为她不肯和亲而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呢?他们本来是不用死的,可却为了她的任性丧命,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承音皱着眉头看他:“不对……”
“哪里不对?”
承音直觉卫恒的话里有个大问题,努力想要找到破绽,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最后只气愤地将手里的石头丢进湖里:“反正我就是喜欢汇文公主,我觉得她做的都对!”然后又捡起一根树枝对着他,“现在我命令你,闭嘴!”
小公主气鼓鼓地样子很像一种动物,卫恒忍不住勾了下唇,然后轻飘飘用手推开树枝:“真正的公平之下,你也没有命令我的权利。”
这次谈话的结局自然就是两人的不欢而散。
小公主气鼓鼓地回到宫里,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咬咬牙在床上翻起了书,下次见面她定要好好教下卫恒什么叫做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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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在卫恒的记忆里见过接下来的情景——小公主没有等到下次再和卫恒辩论的机会,而是先等来了大军要开拔边境的机会,好巧不巧,领兵者,正是卫恒。
卫恒在队列里揪出这个比其他人矮上一截的小公主,面色铁青:“你什么时候疯的?”
“承祀比我还小半岁,他可以上战场,我为何不能?我也熟读兵法,不比他们差!”
“你这不仅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也在拿其他士兵开玩笑!”
小公主梗着脖子道:“你不用管我,就把我像其他士兵一样看待就好,我也习得一些武技,击退几个寻常男子不在话下,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胡闹!”卫恒呵斥道:“你堂堂一国公主,与士兵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汇文公主不也是一国公主……”
“你与她不同!”卫恒打断她的话,“她毕竟长在民间,而你从未离过宫,自然与她不同,我马上派人把你送回宫!”
“我不!”小公主也怒了,她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我不会回宫的!”
卫恒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他缓和了下语气:“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公主低下头,不给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只道:“若你让我回宫,方才是真的害我……”
小公主有秘密,卫恒明确这个观点之后,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宫里传来的语焉不详要求他把承音公主送回宫里的圣旨。
他捏着圣旨想了一夜,还没想好怎么劝说骄傲的小公主,却在黎明时被小公主从营帐里喊了出去。
“这个给你。”
小公主把手里攥着的杏枝给他,神情还有些惋惜,像是为自己没有办法直接为他插上杏枝而遗憾。
卫恒鬼使神差接过来顶在自己头上,小公主便笑了。
她笑得很开心:“你还跟第一次见面一样。”
卫恒傻傻道:“我长高了。”
承音拉着他坐在土坡上,两个人迎着蒙蒙亮的天际,卫恒想要开口问她为什么要逃出宫,却还是忍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期待着一个答案,一个从他嘴里说出来要诛九族的答案。
承音还是第一个开了口:“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宫外的日出。”她偏了偏脑袋,“巧了,前两次也都是因为你。”
卫恒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听到承音道:“但在城墙,小轿里看到的日出,很容易就能让人忽略一些东西。”
她迎着初升的朝阳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着什么:“只有在这广阔的山野里,才能让人切身的感受到——太阳其实是公平地洒在大地上的,人们对它的感受不同也只是取决于他们的选择而不是阳光本身。”
卫恒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感觉沐浴在日出下的承音小公主——在发光。
这道光如此耀眼而直白,教他恍恍惚惚失了神,满身满心都只剩下了承音的影子。
“你……说的对,”卫恒吞了吞口水,“先前,是我险隘了。”
“不,你说的也对。”承音小公主对他笑:“有些不公确实是存在的——但你看,无论别人怎么看她,太阳就在那里,光耀而灿烂。”
“我在想,汇文公主也来过这里,她也看过日出,应该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吧。”
小公主站起来看着卫恒,笑着道:“我昨天看到了京城来的太监,所以,我想知道你的选择是什么。”
小公主最后还是回了宫。
卫恒在马上目送着那顶对公主来说有些简陋的马车渐渐远去,默默捏紧了手里的缰绳。
今天的山坡上,他听到自己的回答:“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想你回去,但……”
“真好。”
“欸?”
“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小公主说,“我今天就跟他们回去。”
她笑得很甜:“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我很庆幸,你的选择正是我所希望的那个。”
卫恒还记得她最后说:“我真希望,我未来的夫君会是一个头戴杏花的憨货,但现在,我只能先回去迎接真正属于我的挑战了。”
卫恒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了那个用八吊钱把自己卖掉的父亲,想起在灵堂上红着眼睛的侯爷夫人,想起自己头上颤颤巍巍的杏花枝,想起小公主沐浴在阳光下好似批了一层嫁衣——但现在,他只能目送着小公主就这么离开,而他只能端坐在马背上,五味杂陈。
也许命运都某些人确实生而不公,但就在这一刻,他决定要去拥抱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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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若到这里,便还是两小无猜,两厢情愿,但七月却知道,这并非结局。
不过,她转头看了眼徐徐升起的月亮,见到小公主面上已经带了些倦意,便笑了下,手指敲了敲一边的树干,便从树干后面弹出一个揉着脑袋的长福。
小公主吓了一跳,长福也懵懵地看着她,然后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从树后拎出一把旧水壶,对小公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喝酒的话,您需要点茶水吗?”
小公主惊魂未定,却还是客气道:“多谢了。”
却还是迟迟不敢接过从那个可疑的茶壶里倒出的茶水,七月笑了笑,轻轻点了下茶壶:“喝吧,喝完陪我去街上走走。”
“可现在已经是宵禁……”小公主下意识道,旋即又想起这人的非常手段,便又安下心来,小心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入口则化做一缕茶香消弭于唇间,但很快便有暖流自体内生出,将今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她顿时明白,这茶水也是仙家宝贝,便又忍不住多喝了几口,然后又冲他甜笑:“可还能再来一杯?”
“不能了。”七月推开她的茶杯,“喝多了没有益处。”
小公主承音只能把茶杯收好,“您想去哪里看看?”
“我想看看所有的地方——但显然时间有些仓促,所以,带我去看看你口中说的汇文祠吧。”七月笑着看她,“我还挺好奇的——”她又顿了顿,然后又偏了偏头:“若汇文真当如你所说,受万民香火,保佑国泰安康,那现在说不定还会有人私下祭拜……”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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