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色

　　“总之，我父母的意思是，要等他们见过你家中长辈，知晓他们的态度，才能够做出是否同意这桩婚事的判断。”
　　第二天清晨，许沉翡在散步时与陈嘉荣通电话，知会他交涉的最终结果时，引用姜宛盈的原话，“毕竟这世上没有两家长辈尚在人世，却由两个孩子自行敲定婚姻的道理。结婚终归与两个家庭相关，特别是我们的情况很不一般。”

　　陈嘉荣不意外这样的结果，却意外许氏夫妇松口如此之快，疑惑之余，不免对许沉翡产生敬佩之心，“你是怎么做到？”
　　许沉翡想起父母的话，稍稍沉默，语气略沉，“其实他们真的很爱我，也并没有真的想阻止我。他们只是……担心我以后过得不好。”

　　陈嘉荣凛然，“是我的问题。”
　　“不……”许沉翡只觉得最近心绪烦乱，无法精准措辞，简直不像她，“也不是你的错。”
　　她不知该怎样形容眼下的心情，只好换一个话题，“你家人何时有空与我父母会面？”

　　许沉翡在得知陈嘉荣即是Kevin以后，有着意了解他基本的家庭信息。比如说，她知道他年幼丧母，与父亲关系不甚好。
　　因此她没有贸然询问是否能见他父亲，而是使用家人这一更为折中的称呼。

　　假使他一直不想她见他的父亲呢？
　　好像也无所谓。连他自己都不放在心里的“亲人”，许沉翡没有好心到要帮助他修复父子关系。况且陈嘉荣不是这样不知礼数的人，哪怕父子关系糟糕至极，他也会摆出为人子的姿态，不留任何话柄给他人。

　　陈嘉荣回复道：“好，一切都交给我来安排。”
　　接着，他有些欲言又止，许沉翡讨厌这样的欲言又止，催促道：“还有什么事？”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问她：“请问，你每次被人在睡梦中吵醒都是这样吗？”

　　来了。隔着屏幕，许沉翡可以保持平静的语调，她微笑着、缓慢调节呼吸，装傻道：“什么样？”
　　陈嘉荣却笑了，“虽然你被人吵醒像喝醉酒，但不是真的喝醉酒。”

　　许沉翡警告他，“不准嘲笑我。”
　　陈嘉荣收起笑意，认真回复，“不是嘲笑。是在考虑我们是否有分房而居的必要。”

　　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许沉翡有些惊讶，但是仍然提醒他，“我希望你还记得我昨晚说过的话。”
　　“我当然记得。”陈嘉荣不会忘记来自他人好心的关怀，如果是来自许沉翡，则更加珍贵，“但有时确实有晚睡的必要。”比如说不可避免的跨国会议。
　　他追问：“或者我应该问，你的睡眠质量如何？”

　　许沉翡当然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请放心，我睡眠质量很好。倘若你没有在黑暗中摔碎玻璃，我不会被吵醒。”
　　“这真是最好不过。”

　　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许沉翡却不愿意延续这一话题，“好了，到此为止吧。”
　　陈嘉荣不解，他自以为方才的话没有冒犯之处。
　　许沉翡很怕再聊下去，他们会以这种诡异的、平和地态度讨论如何进行性生活。她委婉地表达，“我想我的婚后生活能够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许更符合生活的常态。”

　　陈嘉荣简洁地回答，“好。”
　　再次开启新话题时，他并没有之前那样犹豫，“其实，我是想说关于我家庭的一些小事，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听？”

　　许沉翡知道这无法避免，“请讲。”

　　“早该向你交代我的家庭情况。”陈嘉荣平静开口，“抛开之前同你讲过的那些事不谈，我母亲去世得很早，但我并没有与我父亲相依为命，从十岁起，我便在大伯家生活。因此，或许关于我的事情，我大伯比我父亲更有发言权。”

　　他的平静像冰封的河面，冰层下有汹涌的暗流。

　　许沉翡直觉他的话没说完，但更多的话，她不想在电话里听。
　　电话这种发明，当然给人类增添了无数的便利，但在这种便利的同时，也增加了一些烦恼。
　　人的语气的轻重缓急、眼神细微的变化或者下意识的动作，都能彰显他的内心。而电话通话连人的声音都会有所改变，让她无法精确地辨别陈嘉荣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她想直视着他的眼睛，在他愿意倾诉的情况下，去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好，我知道了。”许沉翡回应，“我快要回家了，先结束通话可以吗？”

　　陈嘉荣愕然，“沉翡？”
　　许沉翡所处的位置，已经可以看见别墅的大门，她停下脚步，不希望这些对话被第三个人听见。
　　她以一贯轻缓的语气开口，“我知道你没有说完，但已经足够了。正常的谈婚论嫁，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大多数人都有一些秘密，这没关系，哪怕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仍然尊重你的秘密。”

　　她的语气平缓，但是坚定，和她本人所展现出的气质很像，莫名地能传递给人安定的力量。
　　“陈嘉荣，我希望你在情愿的时候讲给我听。”
　　任何情愿的时候，但她确信不是现在。

　　电话那头，陈嘉荣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漫长沉默，时间长到违背社交时最基本的礼貌，他知道不该让对方等待太久。
　　但他也知道许沉翡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
　　他听见她平稳的、绵长的呼吸。

　　陈嘉荣轻声笑了，很突然地开口，“两次。”
　　“什么？”她下意识反问。
　　“你阻止我两次。”陈嘉荣无法太清晰地去描述此刻的心情，但他坚定地给出承诺，“不会有第三次。”

　　许沉翡终于听懂他在说什么，“我也希望不会有第三次。”
　　她说完，没有太多时间停泊在这短暂而突兀的温情之中，因为，“我真的要挂电话了，陈嘉荣。我妈妈已经在朝这边张望，她一定看见我了。”

　　陈嘉荣不由失笑，在挂断电话之前，留下一句，“请关注你的微信消息，我会把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发给你。”
　　“好的。”

　　结束通话，许沉翡没有刻意加快脚步，仍旧慢悠悠向她的别墅走去。
　　无法不去想，她和陈嘉荣的相处方式好怪，偶尔有可称温情的瞬间，却从未越过朋友的界限。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的交往太……礼貌了。
　　假如说，仍旧称呼对方为“先生”“小姐”是一种怀有善意的调侃。那么，讲话时习惯用“请”“抱歉”一类词语，则是疏远和不够亲近的表现。

　　许沉翡和真正熟悉人并不这样讲话，她相信陈嘉荣也是一样。
　　是的，陈嘉荣确实被她划进某片安全区域，在这片区域中，她可以表现得更自在、更轻松、更像自己。
　　他们之间也确实足够坦诚，坦诚到直率地与对方聊婚姻的安排、彼此的身体情况，体检报告里将会有太多太多私密的信息，被二人共享。

　　可是，远远不够。
　　朋友的交往方式和夫妻的相处是无法共通的。夫妻之间，可以不必亲近，但一定要足够熟悉、足够默契。

　　在这一刻，许沉翡却陷入了迷茫和困惑。
　　她与陈嘉荣，好像走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之中，无法抵达迷宫的尽头，就无法真正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

　　但她有太多事需要去做，不想在这片迷宫中停留太久。

　　姜宛盈注意到逐渐走近的女儿脸上带着些微困惑的神态，关切询问：“怎么了？”
　　沉翡微微一笑，“没什么。”
　　“不要骗妈妈。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想办法解决。”
　　沉翡笑意加深，“妈妈可以帮我在陈嘉荣的家人面前赚来脸面，使我不被任何人看轻，但是，有些事情一定要我自己来解决，没有人能够帮忙。”

　　她这样讲，姜宛盈无法再追问，只是最后一次确认，“你真的想好，嫁给他，你不会后悔？”
　　沉翡没有哪怕一刻的犹豫，“我已经在思考婚后如何和他相处。”

　　姜宛盈听完以后忍不住发笑，“如果不知道如何相处，就以你最习惯的方式。”
　　沉翡若有所思，“可是，成为夫妻和做朋友怎能相同？”
　　“每对夫妻的相处模式也有所不同，不必一定要将自己装入套中。”

　　她的话音才落，沉翡的视线便追过来，注视着母亲的眼睛，在求教。

　　姜宛盈一直知道，她的女儿成熟、聪慧、清醒，许多事不必多教多提，她自己便可以参悟。
　　但她仍旧是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疑惑和隐忧的准新娘，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事情发愁，毕竟不出意外，一段婚姻将持续整个后半生，也会影响整个后半生。

　　作为母亲，姜宛盈理应教会女儿，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婚姻。但面对沉翡，她又无法教给她太多。
　　她只能给出过来人的忠告，“我嫁给你爸爸以前，有很多人劝我，做妻子最好还是温柔小意、体贴丈夫、关爱子女，不必太费心事业，何况我嫁的是许家这样的门楣。但是，事实证明，你爸爸喜欢我、爱我的，正是我原本的样子。”
　　“小翡，假如你可以确信他喜欢的是你，你不必做出任何改变和探索，用最原本的样子面对他，最习惯的方式与他交往便足够。”

　　沉翡似懂非懂，她承认在处理夫妻关系上自己仍是初学者。她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母亲，并真诚发问，“可是，我甚至不够熟悉他。”
　　“但你仍然决定嫁给他。”姜宛盈温柔地注视她，像是能通过注视给予她力量，“这就足够，你有漫长的时间来熟悉他。”

　　沉翡垂眼，“假如，熟悉以后，我发现无法接受他？”
　　“那就回头看。”姜宛盈牵着女儿的手前行，回到属于她的小庭院中，“回头看，你仍有自己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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