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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从郡主府逃出来,比出园时还要恍惚,丫鬟在我身后急地大叫,“白大人,您慢点!这儿弯多,您别撞上柱子!”话刚完,就见我一头碰在柱上,“咚”的一声,疼得我五官移位,脑门立时膨起个大包。我摸着头上的疙瘩,脑子慢慢疼醒过来。刚刚那位丫头见此,惊得嘴巴大张,我担忧她再开几寸就要丢了下巴,忙冲她挥手喊:“我没事,你快送袍子去罢……”她却放下木盘,欲冲我这奔来。
“哎!停下!我真没事,我这就走了啊,你别过来了。对了,今天我问你的事,不要告诉你家郡主,晓得不?”
她停下脚步,脸上显出疑惑的样子,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我遂转身出了郡主府。
我躺在自家的木塌上,睁着眼望天,顶上的藻井一格一格,绘着繁复花纹,看得我心更乱。我将眼一闭,或红或绿的花草图案没有了,一个白底黑字的“衣”在我脑中愈放愈大,一瞥一捺,简直要挤出我的脑门,直爬我脸上。我猛晃脑袋,把里面的东西都晃散,耳边却又响起那句“是白大人名字中的那个衣”。
我猛然坐起,实在躺不住了,我起身去屋外。屋外相对栽着几列玉兰树,颇齐整。此刻开了花,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冬日降雪雪落在枝头,明净无比。缕缕玉兰香,散逸庭前,亦十分清幽。我的心在这片玉浦琼林中,也渐趋于平静。终于能冷静地想一想今日之事。
我从未想过汋萱会对我有意。即使现在,我也并不大确定。或许只有我觉得那名男子像我,而“衣”也并非什么生僻字,一切都只是巧合。毕竟,汋萱身边一直是男子,我从未听说她还宠幸过女子。这么一想,我越发觉得是自己多心。那可是汋萱,从来对我只有讥讽取笑,怎么可能……!不过……好像,也并非全是…那次在万琼舫……
汋萱将伙计推开,惊慌失措地半跪在我面前的样子,又浮了上来。她对我也并不只有幸灾乐祸,那么或许,她真的对我……?那日她匆匆离开画舫,一脸不堪面对的样子,是因暴露了本心?那今日那男子来奉茶,究竟是偶然,还是汋萱有意为之,就为了让我看到他?
可我看到了,也还是不清不楚的呀!
汋萱此人,我知道,确有一些别扭,与她母上雍陵王那种快言快语的个性极为不同。所以她若真是安排了那名与我相像的男子来奉茶,希望我能从中辨识一二,明晓她的心思,我一点也不奇怪。这般曲折坎坷,确是她的作风。我扶额,深深叹气,可你这样做,就真的确信我可以解出来吗?
如果我解不出来,看不懂你的心思,你又该如何?那就是此人太过愚钝,不配喜欢,从此舍了这份情,另寻它处。
这,也是汋萱的做法。毕竟风流无双,游戏人间的才是她。
那我就作一回愚人。毕竟汋萱,也非我心中所念。
再说,我这一番思虑也全是我自己在这瞎猜,或许汋萱压根对我没那个意思,偶尔流露的关心,也不过是作为儿时玩伴的一点情谊。我只须按兵不动,还和原先一样相处便罢。我定下了主意,就如一块大石落地,顿时如释重负。一放松,我便觉得饿了,让人去传膳,自己则慢悠悠地踱去文杏阁。
两日后的清晨。五更天。
我背着个大包,由府上的轿妇抬着,悄摸摸地行于蒙蒙亮的天色中。
——此去是往公主府。
约莫还有百来步远时,我掀帘望去,公主府门前尚一片寂静,只有四个门卫立在门口。我让轿妇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我坐在轿中,将帘拨拢系住,一双眼死死盯住公主府。
两日来,我一直躺在家中等一个口信。汋萱的事,毕竟像南天门唱戏,没声没影,没法儿捕捉,本人一向懒地想太玄虚的事,所以之前一番心定后就不再多纠结。这两日,我只盼着一件事——公主府派人来,传我一声,说公主邀我同行。可我在府中躺着、坐着、走着、蹲着,始终也等不来一个人。我倚着朱红门柱,险些等成一尊看门狮。
本医师的心泛着酸。
难道本医师真如此不堪用?带上我,不过多双筷子,多床被,也不费事罢?
我盯向公主府的目光霎时凛了几分。公主,那就不要怪我做这不速之客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一辆破旧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我以为是来送这一日的瓜果蔬菜,但一般不是走的偏门吗?正怀疑,就见从府里走出来几个丫头,都大包小包地拎着,钻进马车,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两手变得空空。咦,难道这辆车是今日公主要用的那辆?我见又有几个丫头塞了几包进去,心下更信。我在轿中又观察了片刻,等丫头们终于不再过来放东西,马车附近四下无人时,迅速出了轿。
“你们几个,抬着轿子,从公主府前走一遍,到门前时,一定把那马车挡住,听明白没?”我向轿妇发令道。
“小的们明白。”几个轿妇应道,抬起了轿子。我则在几丈外,隐藏于过往行人中,与轿子平行而动。到了门前,我趁轿子挡住门卫的视线,疾冲过来,躬身猫腰麻溜儿地蹿进马车。我屏息而听,马车外似乎没什么动静,看来门卫没发现我已暗度了陈仓。
我于是大大咧咧地坐下,打量起这辆从外面看又破又旧的马车。内里要比外面好,不过也有限,太窄小,木头还掉漆。不过坐垫倒是用锦缎织的,铺得很厚软,坐着挺舒服。
“东西都带齐了罢。”
是噙梦的声音。我在车上等了会儿,久没有动静,正要陷在柔软的棉花里睡个回笼觉,噙梦与几个丫鬟出来了。一个丫鬟回:“噙梦姊姊放心,我点过了,共十八个,一个不少。”
十八个?!这是办差还是搬家?我心头大震,刚才看丫鬟们来来回回奔了好几趟,看得人眼花缭乱,竟带了这许多,公主此行是打算在那常住了?我掂了掂我手头的两个包袱,轻巧且扁塌,会不会太不周全?这一点担忧在我心中掠了掠,便马上被抚平——公主带了那么多,到时候就用她的好了。我继续竖耳偷听,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走来。
“殿下。”
“公主殿下。”
噙梦她们行礼道。我小心漏出一条缝,向窗外看去,公主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着窄袖上衣,下身裤腿用布带绑紧,脚下踏一双平底麻鞋,干练麻利,活脱脱一副江湖卖艺人的模样,自然了,公主气度不凡,即使是这身行头,也是英姿飒爽,俊美不可逼视,绝对是杂耍界的翘楚。我在车里乐不可支地瞧着这身新鲜打扮。
“噙梦,你过来。”公主道。
噙梦上前两步,道:“殿下,何事交代?”
公主凝思,半晌了也不出声。噙梦接着道:“可是想着白大人?”
我猛然听到自己,一颗心高高悬起,我将耳朵帖得更近。
公主双目微垂,微闭了会儿眼,又凛然睁开,抬眼望着前方,像是方才一个来回间在心中锤音定下,道:“如果她来,不必告诉她我去哪。若她问起何时回来……总归在她生辰前我一定赶回来。跟她说,她配的调理身子的药膳,我都带着,其它金疮药活血丹我也一并拿着,叫她一定放心。”
噙梦格格笑起来,道:“其它不说倒不要紧,这一包包的药膳,我一定告诉她,十八个包袱里,有十四大包是药膳,殿下你也真是不怕吃苦。”
公主亦神色微展,轻笑道:“还好,她配的药不怎么苦。”
我在车中听了,心头一阵暖,我将座板掀高,探探塞在底下的包袱,果然摸着支零破碎的,像是晒成干的草药。我正感动,外头的噙梦却道:“苦不苦,我不知道,但白大人配的药,却是真的怪!什么都有,似乎连癞□□都在里头,反正每次煎药前把封纸打开,我都要先吸上两口气,不然不一定被吓成什么样。”
无知小儿,竟敢对□□神无礼!我冲噙梦挥了挥拳,那是护心之用的蟾酥,厉害着呢。□□虽是五毒之一,但只要用量得当,效果极好。
公主大笑,“噢,原来苦的是你,要习惯。”拍了拍噙梦的肩。
噙梦道:“既然殿下习惯,怎么这次不带白大人一起?”
公主的脸凝了凝,笑容也止,我则聚精会神,两道亮光直直对准公主,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只见公主微蹙了蹙眉,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噙梦也不再问,道:“殿下放心去罢,白大人那儿我晓得,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回。再说白大人心大,会排解,马上又是花朝节、上巳节连着过,到时候京城华灯结彩,游人云集,赏花的赏花,踏青的踏青,热闹得不得了。往年白大人都很热衷的,马上就把您不带她的事儿忘干净了。”
噙梦这厮惯会胡说八道,我险些要冲出去与她对质。我明明都在家苦哈哈地举头望明月,细思当年与公主共游京城的种种往事,何时去凑过热闹?完了!公主一定以为我在京城待着,她在外头拼着,我却丝毫也不挂念她。
公主微笑道:“那便好。对了……”她冲噙梦略勾了勾手,噙梦上前两步倾耳听。我离得远,没听到什么,只零星听到说了个“牢房”,当是在说冥辛的事。
噙梦听罢,抱拳道:“我一定将人看紧,殿下此去尽可安心。”
公主点了点头,便走下台阶来。我立刻放下侧帘坐正。马车微晃,公主一步跃了上来,面前的帘子动了动,然后被掀起——她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骤然睁大。她撩着帘子,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
我注视着她,严肃道:“你带一车子药,也不及我一个活医,你怎么傻得连这也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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