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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司南
鞑语起源于月柔古语,有无数旁支左系。草原八部落中时常语言不通,除了王庭上离之外,鲜少有鞑克人会说鞑语官话。
原奉在广宁待了五年,与鞑克人打了不少交道,勉强能听得懂。
眼下,鹊官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慌忙捂住嘴,定定地看着原奉。
“你是什么人?”原奉沉下了脸。
“我不是柘木儿氏的人,和姨娘一样,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鹊官儿小声道。
原奉看着她,理智慢慢回笼:“你到底是什么人?说实话。”
鹊官儿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不知道。”
原奉皱了皱眉。
“我确实是从上离来,鹂娘是我的姨娘,当初……你的额祈葛曾救过我的命。”鹊官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原奉。
额祈葛,在鞑语中为父亲一意,鹊官儿所说的正是原奉的父亲,原傅隋。
“五年前,鞑克内乱,柘木儿氏屠戮平民,小女的家人被乱臣掳走,原将军一路匡扶正义,挽救了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鞑克百姓,”鹊官儿顿了顿,说道,“将军,您的额祈葛是我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原奉紧绷的神经逐渐松缓,他静静地看着女孩,一言不发。
“我本乡野草民,跟在鹂娘身边,夙夜难安。但在广宁的五年中,我与姨娘从未做过越矩之事。那日被掳走后,姨娘是趁着柘木儿鞑克的武士们被袭,在纷乱中出逃的,将军请不要再怀疑我了。”鹊官儿拉住了原奉腕甲,轻声道。
原奉垂下了眼睛,看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过了片刻,他抽身推开了门。
“等过几日,我会找个教书先生教你礼仪。长鹰监军就要到了,到时候你得面见圣恩。再者说,陛下虽同意你留在广宁府守孝,但待等三年一过,你就要进京,倘若还是现在这模样肯定不行。”原奉说完,迈过门槛,站在廊下,冲鹊官儿一抱拳,“天不早了,你……郡主早些休息吧。”
鹊官儿看着原奉转身,腿一软,跌坐在地。她并不知道,原奉根本没有相信其中任何一句说辞。而他手下的长鹰军军士正秘密跟随着鹂娘,如今已快要抵达白凉城。
没出三天,浩浩荡荡一群人便被接进了将军府,为首的正是梅竹青。
他指挥着手下将几大箱子的书搬进库房,又吆喝着裁缝为鹊官儿量体裁衣,自己背着手在院中转了三圈,最后摇着头踱步到了小郡主的面前。
“怎么样?”他问向一旁的裁缝。
“我们确实有不少现衣,但是郡主身份尊贵,起码也得等北幽的锦缎运来才行。”裁缝回道。
梅竹青用折扇抵着下巴,把鹊官儿从上到下扫了个遍:“那就先凑活着吧。”
鹊官儿看着梅竹青眨了眨眼,嘴抿得更紧了。
“没见过我吧?”梅竹青一打折扇,笑着说道,“草民梅君兰见过郡主,郡主以后可以喊我梅先生。”
鹊官儿眉梢一挑,脸上露出了笑意。
梅竹青满意地点了点头,招手叫来了一个搬着书箱的小厮。
“来,郡主,您看看自己喜欢什么书,草民就先给您讲哪一本。”教书先生不拘小节地说。
“别胡闹,”此时原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皱着眉捡起书箱中的一本书,举到了梅竹青的面前,“春宫图也拿出来教人识字?”
梅竹青大言不惭道:“这叫做丰富知识面。”
原奉忍住了把书扔到这人脸上的冲动,耐着性子问道:“你需要几天时间?”
梅竹青笑道:“咱们郡主聪慧伶俐,没准不出一周,就能直接进京面圣了。”
原奉懒得与他贫嘴,目光在鹊官儿身上停留了片刻:“你最好说到做到。”
“将军!”一直没做声的鹊官儿突然低声叫道。
“郡主有什么事吩咐?”他问道。
鹊官儿一笑,弯腰捡起了一块花锦布,比在了自己面前,小声道:“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吗?”
原奉听到这个问题,蓦地一愣。
“是攒金丝的紫红布好看,还是绿袄好看?”鹊官儿指了指箱子中的两匹布。
原奉茫然地看着那一片五彩斑斓,卡顿了一下:“红色吧,红色好看。”
鹊官儿欣喜地捡起了那块红色锦布:“那就这个了。”
原奉僵硬地点了点头,冲梅竹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自己。
梅竹青心领神会,冲鹊官儿一作揖:“郡主,草民先告退了。”
小姑娘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抱着那块锦布向原奉一笑,学着中原人的礼仪福了又福:“将军慢走。”
原奉眼角一抽,不由烦躁起来。
方才跟随鹂娘前往白凉城的长鹰军军士已经回来了,他没有捕捉到鹂娘的行踪,因为刚一入城,鹂娘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摸不到踪迹的鹂娘于原奉来说,无疑是心头大患,然而,这却不是眼下最要紧的问题。
刚刚北幽兵马都尉吴锦行的手下来报,说是监军一行人已经抵达了北幽门外,不出七日,高隆贵就会带着圣旨入主广宁了。
而与高隆贵同行的还有太尉方重俭,此人乃是太子李煦的亲信,深受懿安帝信任。此次前往北幽,是为了彻查吴锦行的副将李从文克扣军饷一案。
“陛下一有要往北边派人的风声,朝廷里面的那帮人是挣着抢着也要来。”梅竹青轻笑一声,“方重俭那老头儿跑到边关来喝西北风,若说没有李煦的指使,我看不可能。”
“李煦才智平庸,说是他指使,倒不如说是他岳丈指使的。”原奉冷淡道。
梅竹青一挑长眉:“蒋守承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难道打算趁此机会,把整个长鹰军都吞下去吗?”
原奉摸了摸下巴,沉默不语。
如今的长鹰四处漏风,原奉堵住了这头,又顾不得那头,拆了东墙去补西墙,最后没有一处能撑住大局的。
眼下,在整个北境十三州府,唯一还算得上完好无缺的便是吴锦行的北幽三营。
五年前,由于北幽受原傅隋一事影响较小,这么些年一直远离朝廷的斡旋。现今,肃王不在了,牵制原奉的人消失了,朝廷自然打起了吴锦行的主意。
“那李从文真是贪财的人吗?我看未必。”梅竹青说道,“上面找了个由头,就是要把你身边全都安插上他们的人,把朝廷的眼睛装在关外,监视长鹰的一举一动,现在是李从文,下一步恐怕就要动你身边的人。”
原奉眉头紧锁,没有接梅竹青的话。
“吴锦行对你这么殷勤,肯定是希望你能替他保下李从文,不然,干什么快马加鞭地把这玩意儿送到你跟前?”梅竹青捏着快报,嘲讽道。
“他原是我父亲的旧部,这个时候,第一时间想到我,也是应当的。”原奉答道。
“难道你真要替他出这个头吗?”梅竹青压低了声音,“监军还没到,你就要去干涉太尉的事了,朝廷要是知道了,结果怎样,你不清楚吗?”
原奉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李从文我保不住,但是现在起码不能让太子,或是穆王把自己的手下放到我这里来。”
梅竹青听出了原奉的话外之音。
“对了,上离有动静吗?”原奉是问杀俘灭口一事。
梅竹青神色晦暗:“没有,奇怪得很,甚至一点风声都打探不到。”
原奉呼吸一顿,心知有异。
不论乌赤金和他的部下们是否还活着,上离都应有消息传出,可柘木儿王最看重的大将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白凉城,那边却没有一丝异动,这绝不正常。
但眼下,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事。
七日后,监军高隆贵抵达广宁。
这天广宁难得放晴,监军的车驾在城外激起了一片尘土,待等尘埃落定,允南门上的长鹰士兵才放下吊桥。
高隆贵掀开车帘,望见了站在吊桥那头的原奉。
五年前,两人也曾见过。在十五岁的小原将军离京北上时,高隆贵曾代懿安帝送行,当时的原奉瘦得像个麻竹竿子,面目苍白,双眼失神,活脱脱一具行尸走肉,是懿安帝心中最完美的傀儡将军。
时隔多年,少年抽出了成人的骨骼,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却降级成了长鹰监军。
高隆贵托住拂尘,眯了眯眼睛,一张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原将军,咱家有礼了。”他一打拂尘,掐着嗓子说道。
原奉天生一副冷淡相,任是对谁都很难装模作样地热情,他一抱拳,点头道:“高监军。”
高隆贵的年纪不小了,但腰板却挺得笔直,他往前挪了两步,笑道:“多年不见,将军变了不少。”
原奉抬眼扫过高隆贵身后那繁复的仪仗,回答得不痛不痒:“大概是远在广宁,还能承蒙圣恩的缘故。”
这话说得揶揄,高隆贵听后,笑了两声:“圣恩普泽天下,皇帝福泽万民,将军虽居边关,但时刻感念陛下恩典,不愧是我大俞的忠臣良将。”
直到这时,原奉的眼中才透出那么一丝的温度,他一抬手:“监军里面请。”
原奉本不是擅长阿谀奉承的人,广宁的事务又多,恭迎监军相比之下并不值得劳民伤财。
从允南门往里,前前后后的街道还是原本的样子,高隆贵走惯了京城的路,眼下被广宁这年久失修的小道颠得发慌。
不过还好,长鹰将军府离得不算远,在高隆贵把隔夜的饭颠出来之前,原奉勒住了马。
监军来广宁,手头的要紧事不少,但最重要的大事,便是替懿安帝见见他那可怜的小孙女。
望着那落了灰的将军府匾额,高隆贵捋了捋拂尘:“这就是郡主暂居的地方?”
“确实比不了京梁。”原奉越过高隆贵,背着手跨过了门槛,冲着里面喊道,“何今,人呢?”
高隆贵伸着脖子往里张望,没过一会,就见里面颠颠地跑出了一个小胖子,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黑甲,脸上还糊着脏兮兮的黑墨。
“将军,您叫我?”何今乐呵道。
原奉侧身看了一眼高隆贵,问道:“郡主呢?”
何今抬胳膊肘抹了把脸:“郡主正习字呢。”
高隆贵眼睛一跳。
“监军请吧,看来郡主这会正好得空。”原奉不拘礼数,跟着何今就往后院走。
高隆贵抱着拂尘,回头看了看低眉顺眼的司礼仪仗,低声骂道:“混账玩意儿,还不赶紧把圣旨给我?”
懿安帝的圣旨洋洋洒洒,写了少说千百个字,高隆贵的手下抬着赏赐的东西站在后面,还没等那圣旨念完,其中便有人手酸腿软,把楠木箱子砸在了地上。
“京梁来的监军都是金子做的吗?怎么这么娇贵?”何今好奇地回头去看。
跪在最前面的小郡主鹊官儿听到这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配合着高隆贵正念到的那句“庇佑北境千万将士”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高隆贵面色不善地念完了圣旨,冲鹊官儿和善一笑:“郡主,接旨吧。”
鹊官儿抿着嘴,认真地托起圣旨,一字一句道:“臣女谢皇祖父隆恩。”
小姑娘聪明伶俐,讲起话来有板有眼,原奉听完,眉梢一扬。
“陛下体恤郡主,特地令咱家从京梁给您带了不少奇珍异宝,还有赏赐给您的绫罗绸缎,”高隆贵直起身,拍了拍手,“抬上来给郡主瞧瞧。”
鹊官儿久居边关,京梁的玩意儿哪里见过,但顾忌此时身份,她不敢表现,只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原奉。
原奉也不客气,走到郡主身前,像个管家婆似的浏览了一个遍,最后大方一挥手:“收进库房吧。”
高隆贵还没来得及反应,何今便指挥着两个长鹰小兵,把东西抬进了长鹰将军府的仓库里。
高隆贵一脸空白,这到底是赏赐给谁的?
“监军,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末将先送您回驿站吧,天也不早了。”原奉刚收完礼,便有送客的架势。
高隆贵慌忙道:“慢着,咱家还有一事。”
说着话,他从袖笼中抖出了一个玉雕的小盒子,毕恭毕敬地呈到了鹊官儿的面前:“郡主,老奴这次来,不光是奉陛下之命监督日益松散的长鹰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就是郡主您了。”
高隆贵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玉盒:“郡主您虽年幼,但却多灾多难,身处边关,陛下本来想着让臣把您送到京梁去,又感念郡主这三年要陪着肃王和王妃,只得忍痛,让您暂且留在边关。可陛下始终心系着您,自从发生了那等变故,陛下就请太史局夜观星象,发现郡主您主廉贞,乃是大破大立之命,而郡主闺名为‘温’,是温和淑婉之意,这样一来就和命格相冲了,得改个名字。”
玉盒里金碟上的字被人抄在了纸上,笔墨香气还未散去,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鹊官儿的鼻息中,她咬着嘴唇,盯着眼前的字犹豫不决。
当然,并不是鹊官儿不知选哪一个,而是她压根认不全这几个字。
高隆贵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举棋不定的郡主敲定姓名。
“郡主若是自己不好决定,不如就让服侍您的婆婆来定,或者您不嫌弃,老奴来帮您选。”高隆贵提醒道。
鹊官儿紧张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目光一飘,看向了一旁的原奉。
“原将军来帮我选。”鹊官儿嘴角一勾。
从监军进城开始就没了规矩的原奉在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紧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尊卑有别”四个字,他后退了一步,拱手道:“这不合适。”
高隆贵心中哂笑,嘴上却替原奉帮腔:“郡主,这的确不合礼数,原将军本是外男,这怎么能……”
“我要你替我选。”鹊官儿充耳不闻,将宣纸捧到了原奉的面前。
原奉垂目,就见小郡主满脸期待,他本想开口拒绝,可却神使鬼差地答道:“郡主信得过末将?”
“当然,将军是我最信任的人。”鹊官儿轻声道。
那纸卷上写了五个名字,原奉思考许久,开口道:“‘司辰’的‘辰’字是日、月、星之意,而掌管日月星的是上苍,这个名字对于郡主来说未免有些太大了,至于‘司沁’和‘司静’还是没逃脱开温和淑婉之意,所以,不如就选……‘司南’吧。”
司南江山,掌舵天下,动摇盘古,开天辟地。
这本是自古枭雄的夙愿,而如今,就这么轻巧地落到了一个小姑娘的手中,不知不觉翻转了乾坤。
“多谢将军。”郡主李司南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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