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长河

　　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渗透了繁重的衣料，顾升平感觉毛骨悚然。这不是他的情绪，是这孩子的。上一个幻境之中他也能隐约感觉到牡丹的情绪，但远没有这个孩子激烈，他似乎与他同喜同悲，还能听见他的心声。
　　这孩子是言临晚吗？与他的共感最强，是因为言临晚的执念格外强，还是因为言临晚是落月湖里最初的人？

　　这孩子已经开始挣扎了。顾升平手腕剧痛，这孩子手里藏了把刀片，正在尝试割断捆住他的手的麻绳。
　　这角度太牵强了，他事倍功半，麻绳还没断，肉已经要被磨烂了。顾升平咬牙忍痛，同时听到了这孩子闷在喉咙里的哭声。
　　他哭不出声音来，他的喉咙也剧痛，这孩子似乎被人毒哑了！

　　然而这孩子稚拙却阴狠的声音却直接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我绝不死在这种地方，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顾升平又想起言临晚那张总是神色温软的脸，那是个把‘情绪稳定’这四个字镶在脸上的男人。

　　老话讲三岁看老其实是有道理的，人的性格受生长环境影响很深，幼时偏激狭隘的人长大也很难平和，恰如小树从根里拧，如果没有足够强劲的外力影响，只会朝着固有的方向根深蒂固地长下去。
　　言清玉？

　　水流推着小船向前，很快就来到了祭司身下。顾升平才看到祭司并不是站在半空中，他身后是黝黑的深洞和庞大的山体，他只是站在了洞前水上搭起的一个木台上。
　　祭司垂眸与幼童对视，黄金面具后面的目光平静漠然。正此时幼童手上突然迸出了一股邪力，竟然一下子将束缚他的绳索割断了一大半！
　　这不足以让他逃脱，但已经足以支撑他在船上扭动着撑起上半身，满怀怨愤地嘶吼着什么。但他的声带已经毁了，他费尽全力发出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呓语。
　　但顾升平知道，他说的是：你们骗我，我会杀了你们的。

　　“三百年来发现这个秘密的不只有你，”黄金面具后的祭司垂眸，低声说，“你也没道理活下来。”
　　他平平伸手，湖水流速突然加快，这小船乘风破浪，直冲进了那黝黑的深洞之中！幼童摔倒在船体中，绝望地向洞外伸手，然而他太小了，这一点挣扎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

　　进了山洞后反而水流平稳，但这里面没有光源，像是要死了那么黑。这孩子最后的挣扎没有成功，现在心里只有害怕。
　　顾升平突然听到了尖叫。

　　尖利的，细幼的，杂乱的，仿佛上千厉鬼同时哀哭，问闯入者为什么还活着。
　　都是孩子。顾升平压抑着惊恐，这太吓人了，即使知道是幻境也难免害怕。

　　黑暗深处有声音传了出来……
　　“圣湖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放屁！今年的山又崩了！”
　　“湖神大人救救我们……”
　　“明明往年都没事的…… ”
　　“圣湖保佑我们平安……湖神大人保佑我们平安……”
　　“送个女孩给湖神吧，送给湖神大人做新娘。”
　　“送最漂亮的！”
　　“……把她的腿打断吧，把嗓子灌哑。”
　　“湖神大人的新娘也得是和水亲近的女人，要不然把她先淹死吧。”

　　“……圣湖祭祀已经持续了两百年了，我们送下去了几百个女孩！湖神大人为什么还不开恩！”
　　“去年没发山涝，去年是不是村口老陈家的小子淹死了……”
　　“今年送个男孩？”
　　“我有时也怀疑圣湖祭祀到底有没有用，我有一次听祭司大人在湖边说他从没有听到过湖神大人对他说话……”
　　“那也得继续送！每年圣湖祭祀我们能从村子里收上来黄金呢！”
　　“糟了！他听到了！”
　　“抓回来！别让他乱说！”

　　黑暗深处像有上百个苍老的声音低声密谋，然后顾升平突然感到咽喉剧痛！
　　就像是被人活活拿热碳塞进咽喉，几乎能听到血肉被灼烧的恐怖声音。幼童突然翻倒在船舱里疯狂挣扎起来，指甲抠在船舱边，立刻就劈了。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小腿剧痛，仿佛被人用铁棍猛砸，骨骼开裂，在血肉里张向相反的方向。
　　剧痛之下顾升平突然反应过来——是那些之前的祭品！

　　这山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过去三百年的怨魂无法离开，他们将自己的痛苦一一付诸在了新来者的身上！
　　那些被热碳灌喉的，那些被打断骨头的，那些被按在水盆里活活淹死的……

　　剧痛之下，那些尖锐的幼童声音低声笑了起来。

　　是幻境——顾升平满头大汗，咬着舌尖默念破障咒，反复告诫自己：是幻境！这是一千八百年前的往事！是幻境！

　　是幻境，是幻境，这些都是假的……是幻境，我会活下去，我会活下去，我肯定会活下去！湖神是假的！没有湖神，也没有鬼，我会活下去！！

　　然而痛苦太剧烈绵长了，黑暗与剧痛中顾升平与幼童都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这痛苦似乎才渐渐地消失了。幼童浑身上下已经只有眼皮还能自由活动，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只看到了眼前水纹一样的，幽紫色的光。
　　这是……顾升平一愣，意识回笼。
　　船停了。

　　光源从下方的湖水中来，他听到了潺潺的，安静的水声。满目都是紫色的雾气。
　　幼童疲惫地想：圣湖。

　　这是一片山体中心的深湖，据说有先辈见到神明驾临，从此这片湖中便泛起幽紫色的光芒，人说喝了圣湖的水，就能忘却这世间的一切痛苦。可靠近圣湖是很难的，因为圣湖周围有湖水蒸腾出来的雾气，人一进入到雾气中就会陷入幻觉，最终在山洞中活活困死。
　　真奇怪，明明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湖水，在这周围居住的村民却觉得圣湖能保佑一方水土平安顺遂。

　　孩子虽然年少，心里见事却很明白。这只是一片没什么屁用的山中湖水，他撞破了村长和祭司的谈话，祭司自称是湖神大人的传令人，其实他从没有听到过湖神对他说话，历代祭司也没人听到过……
　　圣湖祭祀，只是他们为了从村民手里收钱的一个骗局。可笑他们所有人都信，三百年来都信……其实根本没有湖神，谁家的神要娶上百个被热碳灌喉的童子童女做新娘……
　　顾升平没说话，微微一叹。

　　不过是个远古的血腥祭祀现场罢了。就像住在河边的人也会发展出把童女扔到河里的祭祀活动，人们总是为了心安发展出无数祭祀活动。然而实际上没有河伯湖神需要娶亲，只有从这祭祀中供奉上来的黄金闪着璀璨的金光，而数百年间断送的无数少年性命，尽是徒劳。

　　“这个活下来了啊。”黑暗中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顾升平和孩子同时愣住了——我靠，还真有？！

　　这个声音闷雷般厚重，根本分辨不出男女，然而真真切切。随着这一句问话出口，幽紫色的湖水突然泛起涟漪。
　　孩子突然恢复了一些力气，奋力拍了一下船板：湖神……湖神！你……你来娶我吗？！
　　顾升平：……
　　这孩子未免转变太快了。

　　闷雷般的声音漠然地说：“我不是湖神，不要娶你。”
　　孩子瑟缩了一下：你……那你是什么……我被人送给你……
　　“那只是人类杜撰的故事。”湖神说，“我只是在这里栖息。你的声音太难听了。”
　　幽紫色的湖水骤起波浪，扑了孩子一身——孩子痛苦地咳嗽起来，随后他张了张嘴，竟然发现自己被人灌哑的嗓子恢复了！
　　他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那湖水似乎有种疗愈的功能。见到湖神的过程虽然阴森而恐怖，湖神却态度蛮好的样子。
　　这给了男孩一点勇气，男孩撑着船边站起来，又问：“你不杀我吗？”

　　湖神说：“没兴趣。”
　　男孩说：“之前的祭品都死了，我听到他们在哭。”
　　湖神说：“人类很容易死。饿死的吧，没有都死，也有逃出去的。”
　　男孩愣了：“祭司说……”
　　湖神重复了一遍：“只是人类自己杜撰的故事。”
　　男孩突然愤怒起来：“如果你都不需要，祭司借着你的名头骗人！你为什么从不说些什么！”
　　湖神似乎觉得可笑：“和我有什么关系？”
　　男孩一窒。

　　“人类自己造出的神明，人类自己编撰的骗局又自己深信不疑，人类自己创造出祭品送进来，祭品又自顾自地死掉。”湖神漠然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这里睡觉。”
　　男孩茫然道：“他们说你能保佑平安。山崩了，你能制止山崩……”
　　湖神道：“山自己崩，自己停。”
　　“你能制止山涝……”
　　湖神道：“山自己涝，自己停。”

　　男孩颓然地坐回到船里，半晌说：“先祖说，有人看到神明降临，然后那年的洪水就停了。所以大家觉得是神明保佑。”
　　“巧合。”
　　男孩沉默了很久。

　　“那为什么和我说话？为什么这么多年，单单救我？那些鬼……”
　　“我恰巧此刻醒来，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湖神说：“这里没有怨魂。你知道之前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那只是雾气反映出来的，你对他们死状的想象。”
　　它公允道：“会被自己的想象困住，而痛苦得活不下去。人类这一点真是格外有趣。”
　　男孩茫然地看向四周，只见四周白骨森森，那是三百年来死在此处的少年少女们。然而白骨只是白骨，没有黑漆漆的怨气蒸腾起来，只不过是这个山洞的陈设摆件。

　　如果真的有厉鬼冤魂在此徘徊不去，他也活不下来，刚才就极尽痛苦的死去了。可好容易活了下来，却又觉得那上百年的怨愤竟然真是人死灯灭，连在黑暗中哭嚎的出口都没有，心里突然也有点空。
　　原来死亡只是死亡，这么安静的。

　　“离开这里吧。”湖神说：“恭喜你，自己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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