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墙

　　14

　　尚仪馆刚送了东宫的内官走，门还没关热乎，就又传来了敲门声。守门的内侍心中奇怪，不耐烦今夜事多，便在门内扬声回道：“别敲了，秦世子今夜宿在东宫，不回来了。”
　　那边敲门声果然一停，内侍正要去休息，还没走上一步，敲门的声音却又传过来：“快些开门，世子回来了。”
　　内侍认出这是一贯跟在世子身边的内官声音，骇了一跳，忙忙开门。门开后也不敢看人，只低垂着头立在一旁：“世子恕罪，方才东宫的李公公才来知会，说您宿在了东宫。奴以为又是那寻你的小娃，这才冲撞了世子。”

　　秦渊本不会与下人计较的，加上今日在东宫待了许久已很疲累，就更不愿去耗费时间责怪。他边走边道：“别人如何说我管不得，你只安心办你的差就是。”
　　秦渊声音本是清亮，但此刻压低了嗓子有些渗人，内侍伺候良久从未听过他这般说话，当即知晓自己触怒了主子，吓得跪在地上，只道：“奴再不敢了，世子恕罪。”

　　秦渊看也懒得看她，大步进寝殿。他在桌前坐了一小会儿，喝了三杯水。伺候他起居的姑姑已知他回了，立马过来侍候洗漱。秦渊由着他们忙碌，漱了口、净了手，脱下外衫，换了寝袍，姑姑请他早些休息，他却金刀大马的坐在床前：“方才东宫派人来了？”
　　那姑姑回道：“是东宫的总管李公公，但他说奉皇后娘娘之令。”
　　秦渊道：“晓得了，你休息去吧。”

　　姑姑正待走，又想到前来叫门的那个小娃，便停下脚步：“世子，今夜有个小宫人来找您，说是他家主子要见您。问是哪个宫的，主子是谁也不说。”
　　秦渊猛地抬头：“小宫人？”他想了想：“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姑姑道：“夜深灯黑，着实看不清模样。奴只瞧着他身材很是削瘦，连衣服也撑不满，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想是某个公公的徒弟，被师傅责罚了。”

　　秦渊不语，似在揣摩。那姑姑也将自己所知如实道尽，便又劝了一句早些休息就要关门出去。不料秦渊脸色一变，穿着睡袍健步如飞的跑出大门，跑上长街。姑姑骇着，忙吩咐内官跟着，万不可出错。
　　谁料内官还没跑出去，秦渊却又默默的走了回来。
　　姑姑低头一瞧，世子满脚的污黑，连鞋也不曾穿上。

　　“世子快些进屋，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若是捉急，奴明日去打听打听是哪个宫的。”
　　秦渊一把抓住姑姑的手腕：“你别去打听。”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到底是拉弓的手劲，此刻分毫也没收着，捏红了人的手腕，疼得这姑姑一脸煞白：“喏，奴听世子的。”
　　秦渊松了手，眉头却蹙得高高的。姑姑捧了水来给他洗脚，他便任人摆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直到躺在床上，殿内安安静静，秦渊才恍然想起方才回来的时候绕道临华宫外，约摸见了个小宫人立在墙根。走近看，那人影又不见了，他以为是夜里眼花看差了，现在想来，哪里是看差，分明是那小孩。
　　秦渊躺在床上睁着大眼，脑子里打着转的都是魏辰书在鹰爪下的濒死模样以及前几日跌在地上的狼狈样。
　　秦渊想：我那日只顾着太子没顾着他，他心里头只怕恨死了我。

　　这一夜过得极是漫长，秦渊几乎一夜没睡，就算浅浅睡下，也总被惊醒。他眼睁睁的瞧着天光渐渐亮起，随着这光起了身。
　　他倒是没等人来侍候，自己穿了衣服，就着昨夜的凉水洗了一把脸。寒气涌上来，脸都木了。可秦渊不觉得冷，只觉得脑子一下清醒不少。
　　他擦干了水往外走，险些撞了来侍候起床的内侍：“你们不必跟着。”

　　秦渊脚下极快，路上只闷头的走，到临华宫的宫门口，瞧见宫门上大大的匾，他才知自己做了什么。这个时候魏辰书才刚刚起身，有得他等。
　　他原不想进去，只在宫门口站着。但临华宫的宫人见了他分外亲切，让他进去。秦渊辞不过，深怕惊动了惠贵妃，便在宫门口的廊下坐着，说：“你们不必管我，我来瞧瞧三殿下。”
　　宫里当差的人多会察言观色，秦渊这般说，宫人便也不再劝，各自忙活真不再去管他。他们心中或也奇怪：三殿下都好了许久，秦世子怎么才来，还偏偏选这么大清早的时间？

　　魏辰书自然不知秦渊来了，如常梳洗。用罢了早膳，与魏辰易兄弟二人便要去国子监上学。他们走到门口，瞧见秦渊，原本压下去的糟心又泛了上来。
　　秦渊见到他们，立马站起，颇有些手足无措。

　　魏辰易先他三哥开口：“秦渊，你要和我们一起上学不曾？”
　　秦渊一怔，却回答不上。魏辰书双手抱拳，问了好：“秦世子。”
　　秦渊这下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魏辰易便又道：“你要不去上学，我们就要走了，你让开些。”
　　秦渊听话的让开了路，魏辰书礼数周全，分毫没有气恼的意思。秦渊张了张嘴：“小孩，你好些没？”

　　魏辰书回身瞧他，“已好多了，多谢世子救命大恩。他日，若世子图报，我绝不推托。”
　　秦渊原本还有些顾及，魏辰书这番话一说，他便想：好你个臭小孩，这就要与我生分，连个开堂审问机会也没有，直接就定了罪。他心头不忿，上前几步就要抓魏辰书。
　　魏辰易看着圆乎乎的，动作却很快，张开双手就把三哥护在身后：“你要对我三哥干什么？！”
　　秦渊咬牙切齿：“魏辰书！你……”

　　他话还没说完，魏辰易就大叫道：“秦世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我三哥的名讳！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嘛！？”
　　魏辰易吱哇乱叫，连造反都喷出了来。秦渊眼睛都直了，更是心头火起：“你说谁造反！？”
　　“你！就是你！”魏辰易也火了，脑子里全是昨晚他三哥的模样。想着他三哥爬了狗洞，被眼前这畜生欺负，这狗贼不来道歉就罢，还敢直呼他三哥名讳，他三哥名字也是这厮叫的！？“你敢在宫里放肆，好大的狗胆！我让侍卫抓了你，你看陛下定不定你的罪！”
　　魏辰易是越骂越来劲，手脚并用的招呼侍卫上来：“给我把他捆了！”

　　秦渊大喝一声：“我看谁敢！”
　　两个世子吵架，侍卫围上来不知道该听谁的。照理来说，魏辰易是景王世子，出身皇室，身份压了秦渊一头，可如今秦渊背靠太子，深得陛下宠幸谁也不敢动他。
　　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谁也没动。

　　魏辰易见这情况，一下炸了：“这是在宫里！！他对三殿下无礼，藐视君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你们的主子究竟是谁，反了天不成！？”
　　这话压下来谁还敢不动，侍卫也不拔刀，就徒手上去押秦渊。秦渊万不是个好相与的，自然挣扎。但他到底知道魏辰易的话不是无的放矢，几番拉车还是被几个侍卫摁住。他虎目圆瞪，对着魏辰书道：“你就放任他胡来么？”我就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得？

　　魏辰书推开挡在身前魏辰易，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秦渊面前。他比秦渊矮上许多，与人说话还要抬着头，但气势上却分毫不减：“景行是我弟弟，秦世子又是我什么人？”
　　秦渊徒然一惊，不可置信的瞧着魏辰书：“你……”
　　魏辰书对视良久，半日道：“罢了，此事也不必闹到皇父那里。到底秦世子于我有大恩，莫教人以为我恩将仇报。”

　　三殿下开口，众侍卫总算放心下来，撤开了那虚虚押着的手。
　　秦渊呆呆立在临华宫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魏辰书，还要张口，惠贵妃此刻走了出来，抢先道：“皇儿，上学要迟了。”
　　魏辰书从容转身，向着惠贵妃躬身一礼：“母亲，我这便去学里。”
　　魏辰易还是不忿得很，被魏辰书一拉，再大的气也忍下，跟着人上学去了。

　　秦渊瞧着他二人背影，自嘲般的讽笑一声，也转身对着贵妃行了大礼：“扰了贵妃娘娘清净，臣这便离去。”
　　惠贵妃叫住他：“秦世子，这样去见陛下失礼，不如进来喝杯茶，降降火气。”
　　秦渊一怔，不甚明白，却也不好推辞：“谢娘娘。”
　　秦渊进了临华宫，坐在了正殿里。

　　而临华宫前发生的事，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出去——先前十分要好的三殿下与秦世子闹翻了，到了惊动侍卫，要押着去见陛下的地步。
　　孩子吵架哪有这种阵仗，闹了这么大，必然是大动肝火。若放以前两人同进同出或还有和好的时候，如今秦渊伴着太子，魏辰书与他长久不玩在一处，只怕那薄弱的同窗情谊就要消失殆尽。
　　人人都这么想，恐怕连惠贵妃也如此想。

　　秦渊喝了口茶，火气仍没有消。惠贵妃让他站起来，亲自替他整理拉扯间乱了的衣衫，又将他腰间玉佩香囊一一理顺。
　　“我那皇儿自去年病后就大变了模样，你恐怕不知道，他原先同景行也差不离，白白胖胖，圆圆的一团，抱在手里软乎乎的。”

　　秦渊不想惠贵妃与自己说这个，不解道：“贵妃娘娘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惠贵妃理平整了他的衣服，又让人拿了一件新的斗篷过来，给秦渊披上，“他病后不但模样变了，心思也变了。之前他不爱读书，惯会做那些捶丸、投壶的玩意儿。宫里头有什么乐子他也要去瞧瞧。别看他小小的个子，蹴鞠却是像模像样的。”她瞧着秦渊：“可他病好之后，便爱读书。不能去学里出不得宫门的时候，就在屋里看书、写字，功课一时都耽搁不得。”

　　秦渊呐呐道：“是身体不好，不能再贪玩了么？”他虽这般问，但心内知晓不是。
　　惠贵妃笑了笑，坐了下来：“秦世子，你说呢？”
　　秦渊张嘴，还是刚刚的问话：“贵妃娘娘，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惠贵妃道：“秦世子，你不明白？”
　　秦渊道：“我不明白。”

　　惠贵妃道：“那你日后就明白了。”她还是以往那种淡淡的模样，“不早了，秦世子去吧。”
　　秦渊躬身，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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