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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篇(中)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见周子舒面白如纸,唇色发青,张成岭不由有些惶恐地握紧他胳膊。
虚弱感如潮水般不断袭来。一旦尝试凝聚内力,就像流沙聚于指间,很快便散去了。周子舒忍耐着苦楚煎熬,用平稳的声音安慰成岭:“我没事。”
一颗丹药,果真将他和温客行的三魂七魄连在了一起吗?眼下他还勉强能够支撑得住,却不晓得能撑多久。
周子舒定了定神,问道:“成岭,你方才说,那天窗贾首领的行踪是在何处发现的?”
“那人最后现身是在白鹿镇外,不过路途遥远,我们得到这消息已过了几天了。”
听到地名时,周子舒心中越发肯定了。“你去找几匹快马,咱们必须立刻赶去青崖山,不出意外,你师叔恐怕也在那里。”
“啊?”成岭愕然。周子舒用臂肘戳开他:“愣着干什么?快去。”
见师父没有解释的意思,张成岭只得领命而去。周子舒待他跑远,才转过身,在小世子面前蹲下来。
“周叔,你也要走了吗?”
栩儿发髻的绑带在风中飘扬着,四周的黑夜仿佛轻易就能将他吞没,小小的人儿身影单薄却笔直,仿佛竹子在一夜之间拔节。周子舒心尖微颤,忍不住伸手放上他的肩。
这孩子是多么年幼啊,比起接过四季山庄时的他,比起踏上流亡之路时的成岭还要小。
堕入鬼谷前的温客行,大约也是这个年纪吧?那个曾与他在河边嬉闹的甄家弟弟,抱着狗儿笑得粲然,全然不知上天给予磨难,从来不会等一个人长大。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遥遥相感,如鱼得水……
叶白衣那几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忽然间,周子舒豁然开朗。
倘若温客行蒙受重创、内力剧失,竟能从千里之外影响到他的话,那么反过来,他此刻若是振作心神,弥补自身,应当也能够改变温客行那厢的情状!
正如两汪相连的池水,一边若是干涸了,便可从另一边引水相济。
“老温啊老温,”他暗自笑叹,“咱俩的脑袋这样迟钝,回去又要让叶前辈骂了!”
他将栩儿拉近些,与男孩四目相对,轻声道:“小子,还记得我给你讲的庄子三剑吗?”
栩儿点点头。
“在这世上,杀人放火容易,想做个好人却难上加难。”周子舒强压着浑身如蚂蚁噬咬的感觉,不让半点痛楚泄露在脸上。“像我这样的人,并没有资格对你说教。但我希望你记着,当你决定了此生要使用哪一种剑,不管有多难,都要秉持初心,勿失勿忘!”
他并不知道,三十年后,眼前这个孩子将会入主中原,成为一代英主,造就万里同风的盛世。此时此地,凄凄风声中,他只是用力攥紧了栩儿的肩膀,如同攥着不可期的希望。
“我必须要走了。我们这一辈人的恩怨,也该在这一辈结束了。”许久,他松开手臂,栩儿则咬着牙关,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周子舒柔声道:“我有一位朋友,之后我会拜托他照应你们的。你是个男子汉,照顾好你娘亲。”
他起身拔下簪子,重整了发髻。如墨的发丝一瞬垂散下来,令他再度变回了天涯浪客模样。小世子仰望着他,忽然生出预感。
“周叔……我们还会再见吗?”
被问到的人只是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微笑,系上斗笠,起身走向茫茫夜色。
***
“你这老妖怪怎么还在啊?大晚上的,躲在这儿听人家墙根不成?”
动身去晋州前的最后一夜,温客行换了衣裳,正准备去房中找周子舒,走到廊下却见叶白衣倚柱而立,一副专等着他的模样。温客行嘴上虽是惊讶,心中却立刻明白,叶白衣这是避开周子舒,有话要单独对他讲。
“少废话,你个小蠢货。”叶白衣正色道,“药丸虽然给了你们,可白天的问题你却没有回答我。秦怀章的徒弟对晋王留下余地,日后必承其乱。你打算怎么做?”
温客行肩膀一耸。“给毒蛇治好了伤,就会被反噬一口。这点道理我和阿絮自然都明白,我虽有时笑他是周圣人,却懂得他并非迂阔之人,只不过背负了半生的杀孽,不愿再做亏心事罢了。”
叶白衣皱眉。“从前面对忠良和妇孺都不曾手软,而今面对这毒蛇祸首,倒要讲个仁至义尽,这不是迂阔又是什么?”
“从前他是晋王帐下的刽子手,脏了双手,尚能勉强说服自己是为了王爷的基业。可如今若是先下手为强,除掉晋王,就全然是为一己之私了,怎么能同日而语?”温客行垂眸一笑,展开扇子轻摇。“阿絮这一点赤子之心,跟我温大善人不是挺般配嘛。”
“这么说来,你准备和他一样犯傻了?”
叶白衣嗤之以鼻,温客行却敛了笑意,状似沉思。
“我要杀那晋王,倒是没什么心结。不过嘛,我觉得杀人不如诛心,须等到图穷匕见之时……”
图穷匕见,说的就是当下了吧。
只不过,我好像还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鲜血在温客行脚下蜿蜒,又与其他死尸的血迹混在一起,顺着石坡的缝隙汩汩流淌,殷红成溪。
痛到极点反而木然,他抬手想要握住胸口的箭矢,但紧接着又一支箭飞射而来,刺入他腹中。对面的晋王气喘吁吁,死死盯着他,犹如一头发怒的困兽。
“是你们……都是因为你们……毁了本王,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苦心筹谋一朝被摧折殆尽,晋王不愿承认大势已去,脸色愈发狂乱。
热辣从喉咙里直冲上来,温客行勉力噙住一口血,哂笑道:“毁掉你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他轻蔑的神色更加刺激了晋王。“只要本王还活着,总有挽回败局的办法!”晋王咆哮着,再次举起了弓/弩。温客行却似浑然不觉。
“你这一路走来,脚下踩着多少人的血?”他最后一次抬眼,鹿眸幽幽,清亮如水。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他已如风中残烛,这道目光却令晋王不敢正视。
“王爷,”他说得极缓慢又极平淡,“我只替阿絮问你一句……这些年,你有过一丝后悔吗?”
晋王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人生如棋,落子不悔!”
温客行合上双眼,喉间似笑又似叹息。他的头慢慢垂落下去,不知为何,脑中却仍保有一线清明。
阿絮,你听见这赌桌上的最后一掷了吗?
晋王缓步向他逼来,又怕离得太近,会像贾首领一样中了他的招,便在相距一丈处停下,冷眼看着他血流如注,气息渐渐衰弱。
“先放干你的血,再把你剥皮抽筋。”内心的怨毒再度涌起,此时的晋王已经肆无忌惮,只想要尽情发泄。“等那周子舒来,让他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我要教他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说罢丢掉弓/弩,俯身又捡起一把尖刀。刚欲直起腰,突然浑身一抖,手足同时传来剧痛,竟然不听使唤!
晋王顿时失色。只见地面上凭空长出了一丛坚硬的红棘,从他脚掌心直刺穿而过,连同拾刀的手臂一起扎透,就如串糖葫芦一般。
怎么回事!?
他赶忙抬头,温客行被钉在石壁上,衣衫已被赤色浸染,如花枝凋零一般,双眸紧闭,双臂也无力垂落在身侧,并不见有任何发招的迹象。然而再仔细一看,从温客行脚下蔓延开的血泊,一路流到了他所站之处,竟都凝结成冰!
刺穿他手脚的绯色荆棘,正是血水凝成的冰锥,且还在不断抽枝分叉,扎进他体内!
“这、这怎么可能!!”
晋王心中大骇,他不知道温客行所练的内功本就阴寒异常,凭借所剩无几的力量,居然将流出的血冻结成刃,攻其不备。可这样的出血量,换做一般人,早就该气绝了!
“你这一路走来,脚下踩着多少人的血?”他恍然又听见了温客行此前的话。
以血还血,用这种方式将他击败,分明就是在羞辱他!
惊惧瞬间化作狂怒,晋王红了眼,猛地大吼一声,也不顾血荆棘的倒刺,硬生生将手脚拔出!正欲挥刀扑向前去,突然一根古杖从旁扫来,结结实实打在他腰上。
这一击势大力沉,直接将晋王打飞出去。
“温公子,我们来迟了!”来人喊道。
天倾地斜,晋王眼前万点金星乱冒,半晌才分辨出那人一袭黑袍,头上编着发辫,却是南疆的打扮。他狼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那男子未再理会他,而是快步走向石壁前,去查看温客行的情状。
男子身后,默默走出了另外一人,视线却是投向了他。晋王定睛看清对方,登时如遭雷击。
“北渊……?”
他颤抖着向那个身影伸出手,对方却俯身拾起古杖,并不言语。
“北渊,你、你还活着……可你不是被我——”
景北渊沉默着,只是遥遥地望着他,眼神中似有一丝悲悯。那眼神让晋王明白了一切。
“你也骗了我……你,还有周子舒……你们都骗了我!”
原来他早已被身边的人们厌弃。
“为什么?你们全都要离开我,背叛我……为什么!!”
原来他挖空心思想得到的东西,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
晋王忽然爆发出一阵怪笑。此时乌溪已将温客行救下,闻声警惕起身,护在景北渊身前。七爷将古杖递还给他,摇了摇头。
他们听着那人的笑声,那笑声时而疯癫,时而阴惨。这个人的心里,可曾有过真实的情义和正直的理想?也许有过吧,但如今已荡然无存了。景北渊对他早就斩断了最后一丝幻想,却也没想过有朝一日重逢,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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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忘忧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