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谢必安独自骑鹤，按照地图的指示，迷了三圈路后找到了碧落星海的所在。

　　夜已深，星海也逐渐到了眼前。谢必安不曾见过千万颗星子聚集眼前的场景，银光万顷，流云成雾，汇成潺潺流水，美的令人心惊。

　　碧落星海，是汇集了无数陨落星辰而成的海。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颗沉睡的仙妖元神，陨落于此，化作一片光海。

　　书中所言七十二星宿，耳熟能详的文昌星君，太阴星君，紫薇星君等一堆名号中带“星君”二字的仙，原身都是此处天上挂着的星星。就连传言中谢必安成为的“天煞星”，也是中天之上一颗深青色的星星。

　　谢必安本想在星海边缘等一等范少玄，实在没忍住，打算进去小逛一圈。星海之中难辨东西南北，有些来此处赏月赏星的仙君倒挂在天幕下，让人连上下左右都难以分清。

　　谢必安小转两步，而后就迷了路。他这才发现，来此处游玩的仙君手中都自带罗盘辨别方位，像他这样晕头转向就扎进来的，没有。

　　星海之中唯一能使人辨别头脚未曾倒置的，是一座孤峰。孤峰顶，有一座浸在星辰之中六角飞檐的凉亭，隐隐绰绰的流雾里，有个人坐在亭中。

　　正想过去问个路，就算问不出也好待在个显眼的位置等范少玄。落于峰顶，从仙鹤背上下来，却发现凉亭外还有几个人，正凑在一块下棋饮酒。看到谢必安，那些人不笑也不说话了，齐齐盯着他。

　　“仿佛是鬼。”

　　“是，一身鬼气，隔着十丈都闻得到。”

　　“冥府的小鬼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阎罗忙昏头了么。”

　　谢必安本欲走开，袖子却飘起来定在了半空。他回头，某个仙人手中捻着根透明的丝，另一头扎进了谢必安的袖中。

　　仙人道：“小鬼，冥府待不得了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撒手。”谢必安皱眉。

　　“道行不高，脾气不小。”仙人冷笑，“世道已变，如今的仙界早已不是你们这些恶鬼横行霸道的地方。你若执意不走，休怪本君把你从此处扔下去。”

　　谢必安甚是厌恶威胁，尤其是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甲乙丙丁威胁。他性格不算执拗，也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然一被威胁就犯倔，倔起来软硬不吃：“你且扔一个试试看。”

　　“敬酒不吃吃罚酒。”仙人手中丝线一手，谢必安被拽得飞了起来。飞到孤峰边缘时，他突转方向，用力蹬了一下，落到仙君身边，对着他操纵丝线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啊！”仙人毫无防备，痛呼一声，松开丝线，一脚踹在谢必安肚子上，“小鬼竟敢咬我！”

　　谢必安滚了两滚，爬起来翻上鹤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身就跑。另有一个须发尽白的仙人，拿起棋盘上的一颗玉子，飞到了仙鹤的肚子上。仙鹤嘶鸣一声，倒在一旁，把谢必安给甩进了一片草丛中。

　　“我当有什么本事，不过如此。”白须仙人飘然行来，揪住了谢必安的衣领，顺手给他来了一招闭嘴禁言术，“这小鬼皮肉还算好，不如拎回去喂我的狻猊兽。”

　　被咬仙人嫌恶地擦着手：“你倒是会捡漏，也不怕狻猊吃了他拉肚子。”

　　“等等。”白须仙人把谢必安提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他身上似乎有龙息。”

　　“怎么可能，你定是老眼昏花了。”

　　“你用眼睛闻气味？”白须仙人把谢必安丢给被咬仙人，“不信你闻。”

　　被咬仙人在他头顶上扇了扇，轻嗅两下，脸色一变：“你别说，还真是。不过这龙息并不是他身上的，似乎在元神之上。”

　　白须仙人在谢必安眉心点了一下，一道淡蓝微光亮起，他端详了片刻：“倒是没看出什么不妥，你可看出来了？”

　　被咬仙人摇了摇头：“元神确有龙息，但怎么可能……”

　　“元虚，太清，你们两个好生聒噪。”

　　山巅的凉亭中传来清越的声音，一直未曾说话的人手执酒盏，侧着身子往亭外瞟了一眼。

　　星幕下，谢必安只看到了一头垂悬至膝流水般的银灰长发，深蓝华袍曳地成海，面覆轻纱，于鼻骨处撑起了雪峰似的弧度。

　　“尊上恕罪，”元虚和太清噤了声，低头对着凉亭里的人，“我等只是瞧见了只乱闯至此的小鬼，欲将其押回冥府。”

　　那人挥了挥手：“都散了去，把他留下。”

　　“是。”元虚把谢必安放在了凉亭前的台阶上，和太清一同登云而去。

　　谢必安刚从地上爬起来，喉咙处突生凉意，通畅之感顿生。他咳了两声，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对着亭中之人拱了拱手：“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他抬眼瞧了瞧，那人的大半张脸都覆在雪纱之下，唯露一双海蓝色的双眸。眼神轻扫过来，谢必安感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没来由的心中一惊。

　　“不必言谢。”他的声音如昆山玉碎，“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冥府白无常，姓谢名必安。”谢必安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没答话，只问道：“此是仙界，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自然知道是仙界。”谢必安有些窜火，“我本受邀参加云疏仙尊在星月天的庆典，不过来提前看看，不曾想你们仙界之人如此无礼。”

　　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莫怪”，“见谅”之类的话，至少也该是缓和下气氛，却不想他道：“这本就是仙族的地盘，距庆典尚有一旬之日，你大摇大摆来此，与在脸上贴个‘快来打我’的纸条并无区别。”

　　谢必安干笑道：“阁下还真是坦诚。”

　　“实话而已，太清的左臂便是被五百年前涌上仙界的恶鬼所咬掉，至今还举着一只泥做的手臂无法动弹，自然对你没什么好脸色。”

　　“竟是这样。”谢必安愣了愣，那位用丝线缠人的仙君竟然是一位独臂侠，“方才他说，我元神有龙息，这是何意？”

　　他本以为是和龙王大人待一起染上的，但这龙息也不该是出现在元神上。

　　“过来。”

　　谢必安往亭中走了两步，在离那人三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自认不是怂包之辈，但不知为何，看到那双蓝瞳的瞬间就把头低了下去，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

　　水袖轻舞，那人在他眉心点了一下，看着他亮起的元神许久未曾说话。

　　谢必安好不容易又把头抬了一毫，冷汗涔涔道：“如何？”

　　那人已经将头转了过去，只能看到他倾泻而下的银发。他晃了晃杯中透明的清酒，饮啜入腹：“生灵往复循环，有些人的元神之上会留下前世的印记，你或许跟龙族有缘。”

　　这世间有人招猫，有人招狗，谢必安却很拉风地招龙。他摸了摸额头，小声道：“怪不得龙王大人对我如此亲近。”

　　亭中人没再说话，往他这边扫了一眼。容颜分明隐藏在雪纱之下，但谢必安却感觉他在笑。

　　少顷，亭中人将酒盏往空中一抛，化作齑粉飘散。他本人也随之化作漫天花雨，融入星海，消散而去。

　　谢必安望着空中飞旋的花瓣，惊得连声音都没了。

　　那人走后，他脑中忽然回响起元虚和太清二人合在一起的声音，“尊上恕罪”。

　　尊上。

　　这个称呼到任何地方都十分少见，即使是鬼界首君阎罗，众鬼敬服，也只会称他一声“君上”。

　　修罗座的魔尊倒是喜好自称本尊，但已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能配称一声“尊上”的……

　　谢必安腿一软，扶着凉亭的抱住缓了许久。还未思索出个头绪，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回头，范少玄幽深的墨眸映入眼帘：“怎么在这里？迷路了？”

　　谢必安道：“没…没有，我在这里等你。”

　　范少玄提了提手中的一个礼盒，打开后从里面捡了一个桃花杏蕊酥，放到谢必安嘴边：“给你带了些吃的，尝尝。”

　　谢必安把糕点放进嘴里，桃花芬芳唇齿留香：“再这样吃下去，我恐怕要成猪刚鬣了。”

　　“没事，我不嫌。”范少玄开怀，抬手抹去了他唇边沾上的糕点碎渣，“慢点吃，我拿了很多。”

　　在他这个温柔又细腻的动作里，谢必安不知怎么有些脸热，撇过头去：“你买的？”

　　“不是，漱玉开了个糕点坊，她送我的。”

　　“哦，原是如此啊……”

　　说完便闭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拉长了腔调，听起来阴阳怪气的废话。

　　范少玄笑容愈深，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想什么呢，她曾在我手下做事，算是熟人。”

　　谢必安把糕点吞下肚去，拍了拍手上的渣滓，没有说话。

　　范少玄骑上鹤：“走吧，带你转转。”

　　在鹤背上悠然慢行，掠过繁星清光。原来那些星星并不固定于某个位置，而是随风流转，上下沉浮。有一颗透着黄光的星星比旁得大上不少，谢必安想摸一摸，范少玄却脑后长了眼似的，提醒道：“莫要乱碰，那是司命星君的星像，他脾气不好，摸生气了会给你乱改命册。”

　　谢必安迅速收回了手，他已够倒霉，倘若再被添几笔倒霉事，恐怕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飘荡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少玄，我想问你一桩事。”

　　“你说。”

　　“仙界能被称呼一声尊上的，都有谁？”

　　范少玄默然半晌，说道：“你碰上谁了？”

　　“你能不猜得那么快么。”谢必安叹道，“我感觉我碰上云疏仙尊了。”

　　范少玄顿了顿：“是么。”

　　“我虽没看到他的模样，但我冥冥之中有种感觉，他就是云疏仙尊。”谢必安的反射弧终于跳了起来，捂着心脏，“完了，我没对他行礼，说话也不是很客气，他会不会越想越生气，再回来罚我一通？”

　　谢必安也不知道他这又敬又怕的感觉是从何而来，范少玄道：“他不是那么闲的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罚你。”

　　“也是，也是。”谢必安道，“毕竟是仙界首尊，一定日理万机。”

　　“站住！”身后的星海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谢必安回头一看，看到了独臂侠太清踩云而来。

　　太清道：“本君就知道尊上心慈，不会降罪于你这小鬼。不走便罢了，竟还将同伙带上仙界。赶紧速速离去，否则本君对你们不客气！”

　　谢必安拽着范少玄的衣裳，小声道：“少玄，他刚刚没事找事，要把我丢下山来着。”

　　范少玄本不欲搭理太清，驾鹤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向前飞去。听到此话，他调转鹤头停在了太清身前。

　　“小鬼受死！”太清虚空中化出一把剑来，刚摆好姿势，却突然愣住，“好你个小鬼，竟敢化形冒充……”

　　话音未落，范少玄翻手将一团黑火飞进了太清的喉咙里。太清顿时说不出话来，捂着嗓子挣扎了一阵，彻底被激怒，执剑踏云就冲了上来。

　　范少玄从鹤背之上跃起，身后腾起熊熊的黑火，鼓动衣袍肆意猎飞。

　　火如流星，击中太清的胸膛。太清倒退几步，弯腰吐出了一口鲜血：“你、你竟敢伤我！”

　　谢必安大为诧异，他从来没有想过范少玄的修为会如此之高，一招之内便可击退星月天的仙君。

　　星海之中多的是赏景谈情的人，几乎不曾有在如此诗情画意的地方大动干戈者。范少玄此举，吸引了无数好奇的目光，将几人围起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多数仙人虽口中多有不满之辞，但看在阎罗仙君的面子上不会如太清一般冲动，但若是有人先动了手，那便不好说了。

　　星海之中人声鼎沸，各式法宝的光芒亮起，将原本星辰的光晕盖了下去。范少玄迅速蒙了面，对身后的谢必安道：“别动。”

　　他闭上眼，眉心有光芒微亮。片刻后，星海深处龙吟突起，浅蓝光弧划过天际。谢必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少玄少玄，是龙王的声音！”

　　范少玄丝毫不意外，也不似他一般激动。龙王呼啸着腾飞至此，在震耳欲聋的龙吟中，群仙纷纷避退。连同太清也面露惶恐，深拜之后便消失在了星海中。

　　人如潮水般退去，龙王盘旋在半空，垂头望着黑白无常两人。

　　谢必安向他招了招手：“龙王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龙王自然不答，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头。谢必安一阵晕眩，两眼一翻栽了下去。

　　范少玄看着他没有动。

　　龙王用尾巴捞起谢必安，甩在了自己背上，用鬃毛围了起来。

　　“告诉过你不要带他来仙界。”

　　龙王的嘴巴轻轻开合，竟然是在说话。

　　范少玄道：“你也带他来过。”

　　“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是仙，你是鬼，庆典尚未开始，你带他来此处，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与来讨打有何区别？”

　　范少玄望着深邃的龙睛，缓慢道：“我不想给他留下任何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记忆。”

　　龙王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没再接话，在空中盘旋了一周，往深海中飞去，只留下了一句飘渺的语声。

　　“从今天起到庆典，让他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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