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倾盆而下的时候总给人措手不及，乌云还没来得及淹没头顶，天边就轰隆隆一个雷劈，倾盆的黄豆般的雨滴便珠落似的陡然落下。

　　四个坚持爬到最后的人，虽然及时在大雨落下之前离开了拓展训练场地，可他们在体力几乎消耗殆尽的情况下，脚步虚浮，最后被教官搀扶着回去时，半路还是赶不及，淋成了落汤鸡。

　　“你们几个赶紧去洗个澡吧，别感冒了。”把他们送回来后教官不放心地嘱咐道，而后又交代刘子昊，“班长，你先通知同学们都暂时在宿舍休息，这雨一时半会的估计也停不了，什么时候如果停了要接着训练的话，我们会再通知你们。”

　　“好嘞教官。”刘子昊爽快领命，挨个到其他宿舍转达通知去了。

　　这一路回来，肖林衍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慢慢恢复过来了，虽说两条腿仍旧酸疼发胀，但好歹可以正常走路。他从攀岩墙上下来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又浑身湿透，在宿舍完全坐不住，索性拿了换洗衣服直接去洗浴间。

　　方才大汗淋漓又大雨傍身，身体在水火两重天里又沉又难受，现在淋浴里的热水冲刷而下，氤氲的雾气缭绕，才终于把这种疲惫感消解下去。

　　肖林衍仰起脖子让热水从自己的头顶哗哗而下，和被迫淋雨的感觉完全不同，此刻的他是被一种久违的轻松感包裹的。温热的水珠肆意划过脸颊，挂在他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遮住了视线也没所谓，有这种安定和踏实感就足够了。

　　他重新回忆起那个艰难但自由的攀爬过程，一抬头就又见高空，心跳也随着那种“冲动”澎湃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膛。最巧的是，后来他落地的一瞬间，天上的第一滴雨落下，正打在他的眉间。

　　开始前段秦开玩笑说这是他迟来的中二时期，赢的人是什么天选之子，他当时不以为意，可现在却也觉得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所谓天赐的勋章。

　　肖林衍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

　　半响，长叹一口气，用水抹了把脸，掌心覆盖下，嘴角缓缓牵起了一个微笑。

　　回到宿舍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

　　肖林衍洗完澡洗完衣服，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从门内传出的闹哄哄的声音。

　　刚一进门。“哥！你没事吧？我听他们说你淋雨了啊？”

　　肖林序从他的余光里窜出来。

　　“没事。”肖林衍看向肖林序，“你怎么在我们宿舍？”

　　“外面下雨不能训练，大家现在都在互相串寝玩，我过来看看你。”肖林序一脸担心地说，“刚刚我们班解散得早，我从拓展训练场地走的时候看你还有我女神都还在攀岩墙上挂着，以为你们也应该要结束回来了，没想到还是被淋了。”

　　攀岩墙上当时挂着的起码还有四个人，但肖林序眼里只有他哥和女神。

　　肖林衍把洗过的衣服拿到窗边一件件晾起来，问：“所以你们班玩的什么项目，好玩吗？”

　　“很好玩！”肖林序兴奋地说，“高空项目，走钢丝的，贼刺激，得有快二十米的高度吧，很晃有点难，但走顺了真的像是在飞！”

　　听肖林序这描述，肖林衍突然想起来攀岩项目之前还有个人穿上一身装备说要去打怪。自己果然没想错，两个人中二得一模一样。

　　蒋文杰洗完澡回来后就一直瘫在床上养精蓄锐，声称自己现在身负重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喝水都得别人伺候，但听见肖林衍和肖林序的对话忍不住支起脖子，插嘴道：“高空项目这么好玩吗？那怎么办？我们这几个班就排了今天下午这几个小时的拓展场地时间，错过了还有机会吗？”

　　“没了。”刘子昊遗憾地说，“我已经问过了，教官说时间是早就排好了的，错过了就错过了，接下来还要轮其他班的学生。”

　　“这么惨吗！”蒋文杰长啸一声，又瘫倒在床上，“那怎么办？”

　　肖林序看向他：“你不都半身不遂了，还玩什么高空？”

　　“半身不遂是暂时的，但帅气是一辈子的啊！下次有机会玩这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蒋文杰说着，又开始撺掇其他人一起高考结束之后可以去挑战极限运动。

　　肖林衍全程没参与他们，高考结束还早，等真到了那时候也许早就把现在的决心和勇气忘光了。

　　他晾完衣服，绕过几个人的讨论，到旁边柜子里掏出pad回到自己床边。走到位置上时，下意识抬头看，却见自己上铺被子乱糟糟地横成一条，没看见人。

　　肖林衍下意识在宿舍里四周张望了遍。
　　下面也没人。

　　外面这么大雨，段秦没在宿舍？
　　肖林衍疑惑地想，他去哪儿了？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兄弟们，谁想打牌吗，三缺一啊？”张奥站在门口，然后又望见了里面的肖林序，走进来说，“我说怎么一回宿舍你就没影儿了，原来跑这儿串门了，要回去打牌吗？”

　　“回。”肖林序说，然后走到肖林衍身边，“哥，你要去我们宿舍玩吗？还有飞行棋和剧本杀，包括零食饮料应有尽有。”

　　肖林衍摇了摇头，拎着pad示意自己有事要做。

　　然而他不想去，宿舍的其他人却对肖林序口中吃喝玩乐的项目相当感兴趣。外面滂沱大雨，不能训练，此时正是实现“秋游”计划的好时候。

　　于是肖林衍眼见宿舍几乎全寝出动，就连本不爱凑热闹的李真都被“觉有什么好睡的”为由，给骗出了门。

　　雨声似乎更清晰了些，因为喧闹的宿舍突然间一哄而散。

　　肖林衍坐在床边，只见外面风声呼啸，把窗扇吹得震荡不休，与室内开着的门形成对流，穿堂风悠然过境，肆意地散了这满宿舍的沉闷。

　　席卷了文市两三个月燥热的暑气，终于在这阵清爽的风雨里渐渐被抚平了，第一场秋雨带着丝丝凉意，像是及时的甘霖，湿润了所有浮躁心情。

　　细雨如丝，雨声是最能放松心情的天然白噪音。肖林衍索性把耳机丢到一边，伴着窗外自然的声音，专心致志地下笔。

　　不知过了多久。

　　咯—吱—吱——

　　他好像听见钢筋相互摩擦的声音，身下明显不太结实的床铺也随之一阵轻微晃动，然后又停了。

　　宿舍的床十之八九都这样，充斥着经年累月被使用过后的不结实感，肖林衍昨天住下时就发现了，可是……

　　他奇怪地抬头看向床板。
　　上铺不是没人吗，床怎么会晃？

　　肖林衍握着笔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两腿一屈，把自己轻轻顺下床。站起来抬头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对上床边一颗圆圆的脑袋。

　　肖林衍突然有点想笑。
　　哪里没人？
　　分明有长长的一条人，此时睡意正酣。

　　熟睡中的段秦头发凌乱，耳朵里塞着一只白色耳机，显然是刚刚翻身过后还没睡踏实，所以即便在梦中也微微蜷着手指，虚虚地搭着床边的栏杆。

　　原来这货一直在上铺睡觉？那我刚刚怎么没注意到？

　　肖林衍心想，兴许是之前段秦嫌宿舍里人多太吵，戴上耳机就滚到最里面挨着墙睡觉，再被被子遮挡，自己那会只是轻轻一瞥，没注意里面有个人也算正常。

　　但这种睡觉姿势不难受吗？

　　肖林衍看着面前这个蜷缩成一团的人，觉得这种睡姿实在和他本人不符，站起来那么长一条人，睡觉时竟然皱皱巴巴，像个小孩。

　　正想着，面前的人大抵是做了什么不舒服的梦，无意识地在枕头中蹭了几下，又恼恼地转过头，最后翻腾够了，才彻底把脑袋又往枕头里埋了点。

　　肖林衍还以为他要醒了，结果只是把刚刚还虚挂在栏杆上的手收了回去，紧紧攥住身侧的被子，睡得还是很香。

　　他震惊地看着这人睡着时无意识的一系列操作，想起段秦说习惯睡高一点的枕头，现在果然两个枕头摞在一起，又高又软，段秦躺在中间，整个脑袋都彻底陷进那团深蓝色的布料里。

　　旁人看不清楚他的脸，裸露在视线外的只有一条浅淡的、抿紧的唇线。

　　这个人……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渐转为淅淅沥沥，肖林衍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了一半，凉意被阻隔，屋内能听到的雨声也随之轻柔了很多。

　　他回到床上坐下，重新拿起画笔。

　　肖林衍有个习惯，由于从小就学习画画，他习惯了把画笔当做自己的另一双眼睛，身体上的眼睛用来阅览，手中的眼睛便用来表达。从小到大，他画过很多眼睛看到的东西，风景又或者是人，不同性格和状态、不同脾气和感觉，也因此，他比许多人都更善于观察，也明白如何用手中流动的线来表达。

　　他觉得眼睛和嘴巴是人五官上最能作为情绪表征的两个器官，人的很多下意识感情会通过这两个器官流露出来，诸如凶一点的人眼尾上扬嘴角向下、而温柔的人则目光平和，嘴巴也总是淡淡地微弯。因此他曾认为仔细辨别了一个人的眼睛和嘴巴，就能一定程度上把握这个人的神韵，落笔传神。

　　可是……

　　为什么？

　　此时此刻，拿起画笔想要落笔的时候，自己却陷入了犹豫。

　　阴天，在不开灯的昏暗的宿舍内，周围是静悄悄的无言无语，而雨滴时大时小，落在地上，落进耳朵。

　　肖林衍看着屏幕上那双之前尝试画过的略微嚣张但又坚定的眼睛，这一刻却完全没办法和刚刚存入脑海中的那张睡颜联系在一起，他发现，段秦睡着时最自然最毫无防备的状态和他醒着的模样完全不同。

　　肖林衍为数不多的，在熟悉且擅长的事情上出现了困惑。

　　画画的人心中要有神，笔下才能有形。

　　可此时他惊觉，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当他自认为自己大概明白了段秦是个什么样的人时，他却又什么都描摹不出，仿佛还是初见时陌生又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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