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如果有了靠近的理由，那就去靠近。

　　迪伦正想着，听到屋外的战斗声逐渐消失，归于寂静。
　　于是他神色坚硬地推开了门，夜幕在他身后的窗中缓缓下沉。

　　果然，门口看守的士兵已经倒在地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内侍打扮的女王旧部，他脸上还沾着几滴血，向迪伦行礼：“希尔大人，我们成功地控制了宫殿的中央区域。”

　　“很好，陛下呢。”

　　“陛下应该在卧室。”

　　“好，我过去看看陛下，你们守好两边的走廊。”

　　根据迪伦的部署，现在女王旧部占领了中央，而贵族和教会退缩在东西两侧，虽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足够僵持一段时间，让迪伦安排好下一步的计划。
　　但现在，迪伦没有心情想计划，出乎他意料的，瑞恩被发现了，这使得迪伦被迫在今天就和贵族教会正面对抗。

　　他实在不放心让离生日只有一周的瑞恩落在盛怒的敌人手中，瑞恩失踪的这些天，虽然他没有撕破脸，贵族和教会也没想到是他策划的，但仍在迁怒下，让迪伦吃了不少苦头。

　　监禁都是最轻的，迪伦快走到瑞恩卧室时，向下扯了扯袖口，遮掩住手臂上新鲜的伤痕。

　　等到了瑞恩卧室门口，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由于战斗，蜡烛都没人想起来点，走廊上昏昏沉沉，迪伦叩响了门。

　　许久都没人应。

　　于是迪伦又敲了一次：“瑞恩，是我。”

　　过了一会，当迪伦准备直接破门的时候，门开了。

　　房间里竟然也没有点蜡烛，瑞恩在晦暗的光线下显露出来，她眼睫低沉，始终没有看迪伦一眼。

　　心中一慌，迪伦半蹲下，捧起她的脸，瑞恩像个木偶娃娃般顺从地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珠里，翻涌着许久未见的阴郁。

　　这个死气沉沉的眼神，无端地让迪伦想起第一次见瑞恩的时候，她在那群王子公主中站着，明明身着华服，却睁着这样一双宛如逝者的眼睛。

　　肉眼可见的，过往与现在，两个瑞恩的灵魂在此刻的她身上相互拉扯。

　　迪伦大概明白瑞恩为什么会这样，他拉着瑞恩进卧室，握住她的手陪她安静地坐了一会。

　　原本的计划是把瑞恩送出宫后，立刻出王城一路南下，但是八天前，班达和瑞恩出宫后，却发现王城城门新设立了一道出入口检查，检查的队伍里都是些贵族和教会的精锐。无奈之下，班达只好先将瑞恩安置在王城中，本以为教堂范围内，人员又多又杂，还灯下黑，最起码能让瑞恩撑到女王旧部全部赶来王城，却没想到只过八天就被发现了……

　　最让迪伦心痛的是，这个临时的安置地虽然在安全上是最优的考虑，但在其它方面似乎并不是。

　　从发现瑞恩到一路押送回宫，贵族和教会都没对瑞恩怎么样。据卧底的女王旧部说，在他们发现瑞恩的时候，她穿着一条不起眼的布裙，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愣愣地看着一群小孩子玩耍，那时，她的神情就已经很不对劲了。

　　要不是贵族要求查看每个黑眼睛女人的头发，士兵们强行拆开瑞恩的头巾，从染的棕发里扒出了红色的发根，估计没人能把那个呆呆的小姑娘联想到女王。

　　也不知道瑞恩在那八天里经历了什么……迪伦努力措辞，温和地问：“一周没见，看到我了不开心吗？”
　　瑞恩眨了眨眼，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感情：“开心。”
　　“这也是一种开心吗？迪伦不喜欢这种开心，迪伦想看我们瑞恩踩高跷时候的那种开心。”

　　这样已经算得上撒娇的语气让瑞恩有了反应，她看了一眼迪伦，又看了一眼迪伦握住她的手，飞快地把手抽出来，站起身，缩进卧室的角落。

　　“怎么了？”对于瑞恩的防备姿态，迪伦有些惊讶，“瑞恩，不论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都可以和我说说，我们一起解决问题，好吗？”

　　瑞恩却只喃喃道：“你手上有伤，为什么会有伤……”

　　迪伦心想糟了，估计是握手的时候袖子没遮住，他快速地想出一个理由：“八天后不是你的生日嘛，我在给你准备礼物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

　　没想到这句话反而使瑞恩激动了起来，她的眼睛里滚落下大颗的泪珠，凄惶地摇着头：“停手吧迪伦。”

　　“什么？”

　　“我曾经的部下今天发动了攻击，但是贵族和教会还不知道你和我们是一伙的吧。”瑞恩极力压抑哭腔，“既然没有摊牌，你还可以去找贵族和教会，和我划清界限，就说你被我的人从宫殿中央赶出来了，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还有余力，麻烦保住我的部下，他们都是忠诚的帝国勇士……”

　　“为什么要这么说？”迪伦皱紧眉头，“出宫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忘记我们之前的谈话了吗？”

　　说着，迪伦向前一步，瑞恩却急忙后退，后背抵在墙上，她哭到发抖，垂下了盛满痛苦的眼眸：“你别再靠近我了，别再帮我了，你要离我远一点，离魔鬼远一点……”

　　魔鬼？迪伦瞬间明白瑞恩变成这样的根源了，脸色阴沉下来：“是你在宫外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你什么了？”
　　瑞恩没有回答。

　　看来是了，迪伦在心里长叹，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平民区人员密集，家家户户经常串门聊天，而在双失效期这个特殊时候，大家聊的话题估计也多是异端女王的那档子传言，瑞恩被自己安排待在那里……天天听着无数陌生人唾骂自己，还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迪伦自责地说：“这是我的错误。”

　　“不不，迪伦你……”

　　迪伦没等她说完，不顾瑞恩的防备上前一步：“我跟你说过我的想法，我迈不过你这个坎，我永远不可能放弃你。”

　　瑞恩沉默了一会，声音微弱：“或许，你可以试试……可能没有我的日子并不多么难捱。”

　　“瑞恩……”迪伦无奈，“爱这种东西，不是能经常遇到的，这个世界上被我爱的，只有我的父母，两个弟弟，和你，活着的只有你一个。”

　　瑞恩没想到他会突然表起白，无措中有一点不好意思，低声说：“谁不是呢。”我还是一见钟情呢。

　　迪伦见她的语气松动了，又靠近一步，瑞恩退无可退，但还是缩了一下肩膀。

　　“那你觉得我怎样才可以靠近你。”迪伦轻声问。

　　“不是你可不可以的问题。”瑞恩的情绪平复一点了，整个人也有了一丝活气，“是我需要一个可以让你靠近的理由。”还需要知道自己哪里值得被爱，想要一个自己还配让无数人拼死救出去的价值和意义。

　　靠近的理由？

　　迪伦想了一会，思绪翻飞：“一年多前，在我当上事务官的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在餐厅里，正准备吃晚餐，有人来禀报，说陛下摔倒了，虽然我知道这并不会伤害到你，但却仍然很着急。于是我去会客室，见到了你。刚开始，我问你为什么摔倒，你不肯说，过了一会，你终于愿意开口了。”

　　“你说你发现侍女们似乎都在那天编花环，你问她们为什么要编花环，她们都不敢说，于是你就觉得，这应该是要给喜欢的人送花环，就去爬到树上摘藤条，然后就摔倒了。”

　　“我记得那天……那天其实是母亲节，侍女们是在给母亲编花环的，她们都不告诉我，我就理解错了。”瑞恩回想起自己闹出的乌龙。

　　“对，所以当我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你非常不好意思，到最后委屈得快哭了，然后我就安慰你，我说下次来问我，我愿意对你知无不言。没想到你听完这句话，一下子就不难过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有东西给我，你特别有仪式感地自己唱着配乐，打开手心，里面是一个已经编好的花环，被攥了太久，花瓣都蔫了，歪歪扭扭，但是你快乐得就像是送了我一个纯金的花环。”

　　瑞恩自己对这段反而已经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闹出的乌龙以及编织的花环。

　　对她来说，那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黄昏。

　　迪伦继续轻声说着：“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女孩这么好哄，怎么会有人这么容易快乐，我看着你的眼睛……我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光，在那个瞬间，我就知道我将要为之奔赴的结局了。”

　　两人双双沉默了良久。

　　“所以你是喜欢那个洗去过往的瑞恩，不是吗？”瑞恩脱离了那种死气沉沉的状态，就是声音有些低，“天真纯粹，于是打动了你。但我不是那个瑞恩，已经三个星期过去了，那个十八岁前的瑞恩复活得差不多了，我不快乐也不好哄，我会撒谎，有个女巫母亲那么可能还会黑魔法，甚至，我还做过那些荒唐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说的荒唐是指什么，但我要提醒你，真正意义的板上钉钉，一定是你做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个是修订了更严格的律法，设立了诸多酷刑，一个是打了花纹战争。”迪伦又走近瑞恩一步，能够在昏暗下看清她的脸。

　　他看到瑞恩眼中盈满泪水：“那我有用侍女的血沐浴吗？”

　　“不知道。”

　　“那我有用黑巫术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和母后吗？”

　　“不知道。”

　　“那我有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为了舞会将斥候拒之门外吗？”

　　“不知道。”

　　迪伦看着瑞恩的眼睛，又靠近一点，走到她的面前：“瑞恩，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就算他们没有故意欺骗，也不代表所说即真相。”

　　“那我能相信你吗？”

　　“不能。”

　　迪伦顿了顿：“所以你可能什么都没做过，你只是个被架空的女王，什么贵族啊教会啊，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编造的，为了把你留在我身边。”

　　瑞恩怔住了，迪伦握紧她的手，掌心温暖。

　　“我不知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女巫。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做过整个王城传遍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用重刑治理对我们国家到底是不是个愚蠢的方法。我不知道你当初发起花纹战争是不是个错误。我甚至都不知道发起花纹战争是不是你自己的主意。”

　　“我只知道我爱你。”

　　“从一年多前的黄昏，我看向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

　　“不要问我爱的多少是十八岁前的瑞恩，多少是十八岁后的瑞恩。”

　　“我只相信瞬间。”

　　“瑞恩，只有瞬间才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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