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葵应知夏

　　修复室的防紫外线玻璃滤去了午后刺目的阳光，将室内笼罩在柔和的琥珀色光晕中。

　　林冬葵正用鬃毛刷轻扫《丙午地方志》的书页，突然听见纸箱翻倒的闷响。

　　一只姜黄色虎斑猫从档案柜后窜出，尾巴炸得像支鸡毛掸子，金色竖瞳在昏暗处闪着惊慌的光。

　　它撞翻了糨糊碗，黏稠的液体在榆木案台上蜿蜒成河，浸湿了林冬葵刚修补好的《汐城商会年鉴》扉页。

　　"别动！"许知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还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柑橘红茶。

　　猫咪被这声轻喝惊得腾空跃起，爪子勾住了悬垂的宣纸帘——那是林冬葵花了三天时间修复的《程氏茶谱》残卷。

　　脆弱的纸张发出撕裂的哀鸣，像秋叶般簌簌飘落。

　　林冬葵僵在原地，修复师常年稳若磐石的双手此刻微微发抖。

　　她看着猫咪在修复室里横冲直撞，打翻的镊子与毛笔在地板上叮当作响，最后那团毛茸茸的旋风蜷进了最珍贵的《双生橘树图》画匣。

　　危险，危险，危险！

　　"数到三，慢慢蹲下。"许知夏不知何时已放下茶杯，沾着咖啡渍的围裙擦过林冬葵的手背。

　　她蹲在画匣前，右手以拉花般的优雅弧度缓缓伸出："小流浪，你吓坏我们的修复师了。"

　　猫咪的耳朵向后撇成飞机耳，许知夏的指尖却在距它鼻尖一寸处停住。

　　她开始用指节有节奏地轻叩匣盖，哒、哒、哒，每分钟正好60次，像咖啡机蒸汽棒打发奶泡时的稳定频率。

　　奇妙的是，炸开的尾巴毛渐渐伏贴下来。

　　"修复台右侧第三格抽屉。"许知夏头也不回地低声指示，"有支松鼠毛画笔。"

　　林冬葵机械地照做，递笔时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凉，而许知夏的手腕内侧温暖如新煮的咖啡。

　　柔软的笔尖开始沿着猫咪脊背轻扫，从耳后到尾根，像许知夏平日勾勒拿铁拉花的收尾动作。

　　虎斑猫的瞳孔渐渐缩成细线，喉咙里涌出呼噜声。

　　"该你了。"许知夏突然抓住林冬葵的手腕，引导她的食指落在猫咪后颈，"顺着毛流，像修复绢本画那样轻..."

　　林冬葵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许知夏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她的腕骨，那里有昨天被竹刀划出的浅痕。

　　虎斑猫却在这时翻出肚皮，露出沾着糨糊的白毛。

　　三小时后，修复室重归平静。

　　虎斑猫在临时纸箱窝里酣睡，身旁放着许知夏用纱布做的简易玩具。

　　林冬葵瘫坐在扶手椅里，看着许知夏用棉签蘸酒精清理《双生橘树图》上的爪印。

　　夕阳透过彩绘玻璃，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彩虹。

　　"张嘴。"许知夏突然转身，将什么塞进林冬葵唇间。

　　酸甜的柑橘蜜饯在舌尖化开，混着一丝迷迭香的苦涩。

　　"咖啡师特供的安神糖。"她笑着用沾满颜料的手指轻点林冬葵眉心，"现在闭眼，我教你真正的'猫咪催眠术'。"

　　温暖的指腹顺着眉骨滑向太阳穴，打着圈揉按。

　　林冬葵想抗议这不合规范，却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向那触感靠拢。

　　许知夏的呼吸声渐渐与墙上古董钟的滴答声重合，带着拿铁般的绵密节奏。

　　不知何时起，那双手开始梳理她的长发，像对待珍贵古籍的绢丝封面般小心翼翼。

　　"许知夏..."林冬葵迷迷糊糊地想问糨糊配方，却感觉额头抵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朦胧中有人轻笑着在她耳边哼歌，旋律像极了咖啡馆打烊时的那首《Perhaps, Perhaps, Perhaps》。

　　如歌词中所吟唱的那般，一切是那么的不确定，却又那么明亮温暖。

　　晨光爬上窗棂时，林冬葵被虎斑猫的尾巴扫醒了。

　　她发现自己靠在许知夏肩上，对方亚麻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在脸颊压出了浅痕。

　　更令人震惊的是，许知夏鼻梁两侧不知被谁画了六道胡须，用修复室的红墨水画得惟妙惟肖。

　　"早啊，睡美人。"许知夏眨着同样刚醒的眼睛，猫胡子随着笑容皱起，"你昨晚说梦话了，在背《古籍修复规程》第三章第五条哈哈。"

　　她举起手机，锁屏照片赫然是林冬葵熟睡时无意识蹭她手心的模样。

　　虎斑猫突然跃上书架最高层，碰落一叠旧照片。

　　飘落的相片里，穿月白旗袍的少女抱着同样毛色的猫咪，背景是挂满橘子的树枝。

　　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

　　林冬葵弯腰去捡相片，后颈的碎发间不经意露出一颗红色小痣。

　　许知夏的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拈走了她衣领上的一根猫毛。

　　"明天咖啡店闭馆。"许知夏突然宣布，把红墨水瓶塞进围裙口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转身时，林冬葵分明看见她后颈也有一颗小痣，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古籍里被岁月淡化的朱砂批注。

　　次日。

　　凌晨四点的闹钟响起时，林冬葵正梦见自己被困在一本巨大的古籍里。

　　电话那头许知夏的声音带着咖啡般的醇香，有点让人昏昏欲睡。

　　她说："带件外套，海风比糨糊还黏人。"

　　不行，得清醒过来，林冬葵使劲摇了摇头，挂掉电话，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还温热的柑橘司康和一张便签：「修复师也需要光合作用呀，比心」。

　　许知夏的摩托车停在楼下，车筐里放着专业手冲壶和316不锈钢保温杯，杯口飘出带着迷迭香的柑橘气息。

　　"特调海风拿铁，"她将杯子塞进刚下楼的林冬葵手里，"保温六小时，足够看到太阳跳出海平面。"

　　林冬葵抿了一口，甜味里藏着海盐的微咸，像被海风吹散的柑橘糖。

　　离破晓时分还有一些时候。

　　沙滩上残留着夜潮的水痕，林冬葵蹲下身，指尖轻触波浪状的沙纹："像明代《潮汐图》的绢本褶皱。"

　　许知夏铺开野餐垫，从便携套装里取出迷你磨豆机，豆子碎裂声惊起几只沙蟹。

　　"看那边，"她突然指向海天交界处，"天空开始调色了。"

　　最初是极浅的蓝，如同古籍修复用的最薄棉连纸。

　　渐渐泛起红霞时，许知夏的手冲壶划出圆弧，热水注入咖啡粉的瞬间，海平面也绽开一道金线。

　　林冬葵发现潮水退去的沙地上布满枝状纹路："多像古籍里的茶渍痕..."

　　话音未落，许知夏已将咖啡杯贴在她脸颊："尝尝这个，我用海边柑橘园的果皮熏制的豆子。"

　　东方的海平线最先泛起贝壳内壁般的珠光白，接着晕染开少女脸颊似的粉橘。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整个海面突然活了过来——碎金般的光斑在波浪间流转，恰似许知夏拉花时晃动的金属奶缸里坠落的星光。

　　林冬葵不自觉地伸手，仿佛要接住那些跳动的光点，却捞了满掌湿润的海风。

　　"温度刚好。"许知夏递来保温杯，杯口萦绕着柑橘与海盐的香气。

　　林冬葵低头啜饮的瞬间，朝阳突然跃出海面，她看见许知夏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彩虹，鼻尖还沾着昨夜烘焙咖啡豆时蹭上的焦糖色粉末。

　　朝阳开始跃升了。

　　当太阳露出小半边脸时，许知夏突然握住林冬葵的手腕："别眨眼。"

　　红日像负着重荷缓缓上升，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毛衣传来，恰如咖啡杯传递的热度。

　　当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林冬葵看见许知夏的睫毛变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鼻梁两侧还残留着昨天红墨水画的猫胡子淡影。

　　"你知道吗？"许知夏转动保温杯，让阳光在杯身折射出光斑，"咖啡师最懂等待的艺术。就像现在，最好的风味总出现在93℃的水温..."

　　她忽然噤声，因为林冬葵正用修复师特有的专注神情凝视海面——那里有千万颗碎金随着浪涌跳动，每一粒都像她后颈那颗小痣般闪着微光。

　　柑橘味的香味好像一直萦绕在周围。

　　晨光盛大，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冬葵忽然松开许知夏的手，赤着脚朝海浪奔去，细软的沙粒在脚下飞溅，像散落的星屑。

　　“喂！等等——”许知夏愣了一秒，随即笑着追上去。

　　潮水漫过脚踝，冰凉又温柔，林冬葵回头看她，发丝被海风扬起，在晨光里镀上一层金边。她笑得肆意，像是第一次尝到自由的甜味，连呼吸都带着雀跃。

　　“许知夏！”她喊她的名字，声音被海浪声吞没一半，却仍清晰得像心跳。

　　许知夏加快脚步，伸手去抓她，可林冬葵灵巧地躲开，转身继续跑向更深的海水。她跑得太急，没留意脚下的湿沙，一个踉跄，整个人跌进浅滩里。

　　“啊！”她轻呼一声，却并不惊慌，反而仰头大笑起来。

　　许知夏冲到她身边，伸手想拉她，却在低头的一瞬间怔住了——

　　朝阳光辉盛大，映照着林冬葵湿漉漉的脸庞。她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发梢滴落的海水顺着脖颈滑落，而她的笑容比初升的太阳还要明亮。

　　“摔疼了吗？”许知夏轻声问，嗓音莫名有些哑。

　　林冬葵摇摇头，抬头笑着看她，眼里盛着光：“不疼，就是……太开心了。”

　　许知夏的心脏猛地一颤，产生一阵悸动。

　　——你只是抬头看我一眼，我却有种愿望都会实现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许过的某个愿望，模糊的、不敢深想的，却在此时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海浪再次涌来，漫过她们的脚踝，又退去。

　　林冬葵还坐在浅水里，仰着脸看她，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

　　许知夏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沙粒，低声道：

　　“再这样笑下去，我会……”

　　“会怎样？”林冬葵眨了眨眼，好奇地问。

　　许知夏没回答，只是俯身将她拉起来，然后在她站稳的瞬间，轻轻抱住了她。

　　海风掠过耳畔，潮声温柔。

　　林冬葵愣了一秒，随即回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闷闷地笑出声：“许知夏，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了？也变得这么幼稚。”

　　许知夏收紧手臂，低声说：“嗯，都怪你。”

　　——怪你让我觉得，所有愿望，都值得期待，都好像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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