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卫漆仿佛没有听到笛声，看着她道：“义阳出降想带些珊瑚首饰，请你回去帮她相看。”
　　项灵犀正陷入身后是退路还是悬崖的难题，闻言愣住了：“我？……义阳长公主要出降了？什么时候？”
　　“六月初。她看见你陪嫁的珠宝眼馋，自己也要弄几个。”
　　项灵犀恍然笑道：“除了我母妃留给我的，其他珠宝长公主喜欢哪些，拿去便是。”虽然她只见过义阳长公主一面，但对她印象颇好，在地宫里被下了迷药竟还有意志力求救，求救无望就放手，不曾要拖她一起落难，义阳长公主是果敢善良的好女子。
　　卫漆不以为然：“那是你的，你不必和她客气，郭太后位高多金。”
　　项灵犀愕然，虽然不是生母，但他这样说太后真的好吗？被他这么一搅，她方才心里的彷徨伤感全没了。
　　彷徨什么呢？王攸宁同情她也不可能带走她，就算万一成功，她要到哪里去？背着和亲叛逃公主的名声，王家绝不可能接纳她。一面是继续流离漂泊，一面是去殷国做宠妃，她身为有骨气的落魄公主，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而且她自问真心，比起君子端方的王攸宁，她更喜欢，或者说崇拜卫漆这样有武力傍身的强者，和他在一起倍感心安。
　　于是她望向让她倍感心安的男人：“陛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吧？”
　　卫漆自然地携了她的手：“走。”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此人。
　　项灵犀回头望一眼蒙茸的绿草地，心里生出奇妙的感叹，原来没有珠宝在身边，她也能感到这般快活。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
　　卫漆带着羽林军，一路走的都是荒郊野外，即便押着从古滇国收缴的宝物，也并未刻意放慢速度。他们进入殷国境内时遇上一场暴雨，项灵犀赶路身子本就疲劳，又淋了点雨吹了风，很快就感觉头疼耳热，发起热来。
　　伤寒来势汹汹，但大部队的脚步不可能为她一人停下，否则她还没成为宠妃就离失宠被弃不远了。项灵犀晕晕沉沉反思，去的时候天天练舞，反倒没有回程觉得这么累，看来还是要坚持练舞强身健体……
　　卫漆伸手覆上她额头，有些烫手，下令：“原地休整半天。”
　　项灵犀躺在帐篷里，惭愧认错：“对不起，回去我一定天天练舞，少生病，绝不给陛下添麻烦。”
　　卫漆接过下面递来的湿巾帕，敷在她额头上。他平时一向自律，此时也有些无奈，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压抑情绪，沉声问：“你以前在楚皇宫过的是什么日子？”
　　项灵犀热得有些犯糊涂，胆大包天抓住他的手：“楚国皇帝厌恶我，我也厌恶他……往后我只有陛下了，陛下千万别舍弃我……”
　　她两颊异常晕红，眼神不似平常清明，卫漆沉默片刻，反握住她发烫的手，承诺：“不离不弃。”
　　项灵犀满足地笑了：“陛下真好。”
　　罗侍卫送药进来，项灵犀挣扎着起来想接药碗，卫漆抬臂挡下。
　　小萦忙从罗侍卫手里接过碗道：“多谢陛下恩典！奴婢会照顾好公主。”
　　卫漆直接坐到床沿，把项灵犀锁在怀里：“喂吧。”
　　小萦嘴角抿了抿，到底不敢反驳，给公主一勺勺喂药。
　　项灵犀吃了药更加昏沉，靠着卫漆就睡了过去。
　　卫漆将她安置好，出去叫来高侍卫：“再查一遍她的身世。”
　　她是谁？高侍卫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抱拳应诺。

　　项灵犀服了罗侍卫的特效药，睡了一觉醒来就退热了，虽然嗓子还痛着，但人感觉松快多了。
　　次日上路她换了症状，咳嗽不断，直到抵达殷国国都仍未痊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罗侍卫擅长的是外伤和急症，这些小病症在军中都靠人自己扛。

　　进城后项灵犀主仆坐上了久违的马车。小萦坐了一会就犯了爱紧张的毛病，开始念叨：“公主，我们这去了这么久，楚皇宫那几个宫女会不会向楚国皇帝和皇后报信？”
　　项灵犀一吸气就咳嗽，用帕子掩嘴咳了几声道：“报就报吧，我将来是要葬入殷国皇陵的，不归他们管。”
　　小萦觉得公主想得太长远悲伤，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公主，就听公主继续道：“对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叫采菱的宫女？她好像有些能耐，会医术，又是左皇后选的人，我不太放心。”
　　小萦立刻道：“公主放心，小萦一定护好公主的衣食，不让旁人插手！”
　　项灵犀道：“从前我在楚国是不受宠的公主，万事从简，将来我是陛下的妃子，跟前自然要有几个大宫女立着。你自不用说，是我最贴心的，陛下肯定还会指几个宫女过来，你心里有数就行，不用紧张。那采菱出头露脸的意图很强，只不知是想在我这露脸，还是在陛下那。”
　　小萦瞪圆了眼睛：“她若有在陛下面前露脸的贼心，陛下一定会灭了她！”
　　项灵犀睨了她一眼：“贼心？灭了她？你这话是和谁学的？高侍卫？”
　　小萦心虚低头：“先前几位侍卫常说陛下会灭了滇国那起装神弄鬼的贼寇，小萦偶然听见过几次。”
　　项灵犀也不点破：“回去可要管住嘴，别让人把话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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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漆带领羽林军凯旋。
　　片刻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由高侍卫带着进入殷国都城平城。
　　项灵犀坐在马车里，亲眼见识到殷国国风开放，皇帝御驾亲临，仅从城南定鼎门至皇宫重华门之间的光耀大道沿途戒严，御驾进宫后即解除戒严。
　　戒严解除后，光耀大道恢复了车马通行。
　　名为光耀大道，却并没有阳光普耀的壮丽景象，路面宽阔平整，呈灰黄色，比起楚国清一色赭红水磨石铺成的丹霞御道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项灵犀看在眼里有些失望，随即惊奇于殷国国都居民竟敢对御驾评头论足。

　　一人说：“听说陛下回平城了，你可曾看见？我来晚了一刻，只看见羽林军的尾巴。”
　　又一人道：“我来得早些，看了好一会，直看到御驾北去望不见了……陛下才打败了南楚，又从西南剿匪凯旋，伟哉我陛下，壮哉我大殷！”
　　先前那人也自豪不已：“这叫犯我强殷者，虽远必诛！你看那南楚，外强中干，早先气势汹汹打过来，如今夹着尾巴回去，好不可笑！听说这回南楚陪来的公主是皇帝老儿的亲女儿，算是金枝玉叶，不像别国拿宗室女冒充……”

　　直到谈论国事的行人声音远去，项灵犀让小萦挑起车帘一角，观看沿途景致。
　　殷国皇宫兴安宫遥遥在望，气势雄浑粗犷，配色以黑红为主，辅以青灰，和水晶宫般的楚皇宫完全两样。

　　兴安宫前朝后宫以二道宫墙相隔，从前朝进入后宫需出示手令穿过双门。
　　马车在双门间停留等候，高侍卫下车道：“请江离公主稍候片刻，义阳长公主将至。”

　　“义阳长公主到——”
　　项灵犀忙整理衣裙下车，向一身杏红胡服袍的义阳长公主见礼。
　　卫婧面含微笑虚扶了她一下：“千万别叫我长公主，没的把人叫老了——我是陛下的五妹，你叫我阿婧或者义阳都好。”
　　眼前女子身量高挑修长，浅蜜色皮肤，眉眼明丽，气韵飞扬，特别一双黑眸在阳光下明亮灿然，项灵犀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义阳昳丽如太阳，令妾望而生愧。”
　　卫婧粲然一笑：“果真么？我要告诉陛下，他心上人夸我美。”
　　项灵犀脸颊微红：“多谢义阳拨冗相迎，听陛下说义阳想打珊瑚首饰，敢问义阳想要什么样的？”
　　卫婧摆手：“不急，等你先安顿下来，来，我们上肩舆，去椒芬殿。”

　　树下停放着两顶肩舆，肩舆中央设有坐垫，坐垫四角立着木柱，顶上设有青帷，沿四角垂下。每顶肩舆旁各有四名内侍垂手立着。
　　和楚皇宫以白花罗为帐、坐垫熏沉香的精致肩舆比，兴安宫的肩舆堪称朴素。项灵犀坐上去，看一座座殿落落在身后，湖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心生感慨。
　　她已经有多久不曾坐过肩舆了？自从在楚国被皇帝厌弃，跌入泥潭，连内侍宫女都敢欺负她……后来被先太后送到竹林寺，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回到皇宫。她暗下决心，如今新生来之不易，绝不能重蹈覆辙。

　　肩舆前方的宫殿和其他宫殿大体一样，青瓦朱梁灰砖，只是颜色较别的宫殿明显鲜亮些。
　　卫婧介绍道：“这就是椒芬殿了，高祖皇帝有文德、明德二后，当年文德皇后住来仪殿，明德皇后曾住过椒芬殿，自明德皇后离宫后，椒芬殿封殿多年，大殷开国以来六十年间主人不过三四。椒芬殿南面渊池，在这能看见湖光山色，离陛下的寝殿也不远。这里许久没有人住过，上月刚修葺过。”
　　肩舆进入椒芬殿，项灵犀微微俯身道谢：“陛下和义阳费心了。”
　　她记得北殷史书残卷上记载明德皇后本是殷国高祖皇帝贵妃，姓李氏。当年高祖皇帝病重，李贵妃出家修行直至消瘦脱相，高祖皇帝一夕醒转病愈，欲召回李贵妃，李氏婉拒，十年后坐化，被追封为明德皇后。
　　卫婧拨开阻碍目光的帐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陛下对女子这么上心。快说说，你是如何收获君心的？”
　　项灵犀忙表示自己不是红颜祸水：“令义阳见笑，妾万不敢当！陛下当世雄主，若不是陛下庇佑，妾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妾虽不敏，亦有知恩图报之心，今后愿做兴安宫一丛蒲苇，顺君心，从君意。”

　　肩舆停在正殿下，卫婧闻言微微摇头：“蒲苇美则美矣，到底失之柔弱。我却喜欢牡丹和玫瑰，明艳大方，热烈蓬勃，不过是我一己之见罢了，与陛下心意无关。”
　　项灵犀也换了自称，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佯装风雅了，我原本喜欢花团锦簇的花，譬如芍药和绣球，我就爱那圆满热闹……不怕义阳笑话，我儿时淘气，有一回和宫人捉戏，钻进花丛底下睡着了，宫人寻遍了寻不到我，急坏了，后来阿娘找到了我，说我睡眼朦胧，满头都是花瓣，脸上几道泥印子，我醒来欢欣鼓舞要向阿娘献宝，把捉到的美貌蝴蝶拿出来，摊开掌心却空空如也，只有满手蝶翼残留的金黄腻粉……”
　　卫婧忍不住笑了：“那模样也太可爱了！难怪人说天下佳人莫过楚国，似你这般佳人，从小就灵秀过人！”

　　项灵犀将卫婧请进殿，落座让了乌梅饮。
　　“我儿时梦想着要做绝代佳人，容貌是阿娘给的，也曾沾沾自喜过，后来学了诗书，知道绝代佳人嫁了‘夫婿轻薄儿’，只能‘日暮倚修竹’，终日郁郁寡欢，便再也不想了……如今转而喜欢珠宝起来，它们虽不能言语，却能抚慰人心，我从楚国带了些许首饰来，义阳若有入眼的，只管拿去赏玩！”
　　卫婧早先得知她身世，见她言谈间既不卑微怯懦，也不怨天尤人，神情明媚落落大方，是个剔透佳人，难怪陛下待她格外不同，于是笑道：“那是你的陪嫁，我不夺人所好。”
　　她说着端起盛乌梅饮的琉璃杯，琉璃杯晶莹如冰，乌梅浆紫黑近墨，尝一口，味道酸甜纯正。
　　项灵犀道：“义阳和陛下性情一样好，倒似同胞兄妹一般——我听说北方不饮茶汤，义阳平时饮些什么？这乌梅饮可还吃得？”
　　卫婧点头：“酸甜可口！平时我们案上常备酪浆，果饮也有，只不知你吃不吃得惯酪浆，略有些酸味……不过你夸陛下性情好？我听说路上勾引他的巫女被他砍杀了，这不算稀奇事。”
　　项灵犀暗暗在心里记下，南北诸多习俗不同，日常起居，她要一样样转过来。
　　“起初我也是怕的，可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陛下护我安然无恙，我很感激陛下。”
　　卫婧忽然起了打趣的心思：“是感激还是思慕？陛下不会强夺他人心上人了吧？”
　　项灵犀嗓子有些发痒，用帕子掩口轻咳了几声，忙道：“陛下是英雄，怎么会做那等事？且我心里绝无他人。”
　　卫婧含笑点头：“我自是相信的，只是你得君心，将来必有流言，你自己当心。”

　　说话间一个年轻内侍急趋上前禀报：“郭太后请长公主前往长青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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