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坠落之湖畔

　　我喜欢你。
　　就像你喜欢你自己一样。

　　兰花在草稿本纸上留下这样一句话，接着跳入了沸腾的深地岩浆里，终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于是人们在悲痛地怜爱着她的同时，又愤怒地仇恨着她。
　　“妈妈不要我，没关系，爸爸不要我，也没关系。但是，姐姐不能不要我。”
　　“可是她还是这样做了。我要永远恨她。”
　　清茶以一种镌刻般的决绝在纸张上留下这样的字迹，默然端详时，却眼前一空——有人把白纸抽了出去。
　　“……”
　　是年级长苏打。
　　这样的沉默当然是可怖的——清茶眼睛瞟到咔咔响动的石英钟上，黑色的指针，黑色的数字——什么时候上课？
　　大家都不是很喜欢苏打。
　　什么时候上课？
　　今天似乎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窗外的雾气慢慢地散去。非常非常慢。
　　昨天的作业似乎还没有要收。不过她也还没做。
　　什么时候上课？
　　“苏打大人！”一个白衬衫黑裤子的人解救了她。
　　“……”
　　清茶看着两个人并排走出教室，于是也不再纠结什么时候上课的问题。

　　“我是一个孤儿，这是我的第一身份。”清茶照着报告单把字念出来。
　　每一天的自我介绍都是有必要的。这样的话，大家会很快找准定位。
　　她听见另一个天蓝色连衣裙的女孩说：“我是一个杀手。同时，我还是一个医生。”
　　棕色贝雷帽：“啊，我是一个窃贼。”
　　红宝石戒指：“一位妻子？”
　　墨镜：“盲人。”
　　黑雨伞：“我……我是一个学生。”
　　金项链：“大家好呀！我是一个大小姐呢！”
　　绿皮铅笔：“我是苏打，年级长。”
　　“……”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看吧，大家都不是很喜欢苏打。
　　清茶把呢子大衣脱掉挂在架子上，坐回了座位。
　　生有许多只眼睛的教师关掉了悠扬的钢琴曲，敲了敲黑板表示它要开始上课了。
　　“喂等一下啊老师！请问身为一个虫族的你打算教给我们什么呢？”金项链坐在桌面上晃脚，白色的长发从身后一直落到地板上。
　　“你认为呢？小姐。”
　　这位虫族居然能说出一口流利的通用语——清茶听见了谁的低呼。
　　“不会是怎么编织巢穴生孩子之类的吧？唔，又或许是如何战斗？”
　　真是大胆啊。
　　清茶从来不在有年级长的课堂上捣乱。
　　“很抱歉，都不是，”教师语气古板，“我将要带各位领略微粒子世界的繁华。”
　　“是啊，这门课是‘基础微粒子学’。”
　　“……唉？课时三分钟？”
　　黑雨伞抬了抬黑框眼镜。
　　“——这么久的吗？”红宝石戒指皱起了眉，“我可是还要回去跟我丈夫一起用餐的。可以早退吗？”
　　“很抱歉，不能。”
　　“那能不能提前下课啊？”棕色贝雷帽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我这不是……还要干些活解决生计问题嘛。”
　　“很抱歉……”
　　“适可而止。”
　　这句话再次让整个教室陷入寂静。
　　清茶忽然听见了闷哼声。
　　绿色的血液溅到了墙壁上。
　　——死掉的是金项链。
　　漫长的课程与恐怖的年级长，大概是很多人的终极噩梦。

　　清茶从教室里走出去时，就看见高入天际的显示屏上的加粗大字“求兰花喜欢的人”——分数是二十一分。
　　在最下面的那一排，是“求清茶在失去亲人时所在地点”，十一分。
　　……那时候她在哪里呢？
　　清茶不记得了。
　　很久以前她还比现在厉害一点，至少答得上来“求古文去世原因”和“求飞羽临终感言字数”这样的题。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她还很……厉害的样子。
　　“求兰花喜欢的人”。
　　清茶盯着那一排字。
　　为什么觉得现在就不一样了？
　　她点开“求苏打杀生原因”的问题，输入答案，不出意外地获得了高分。
　　因为规则遭到了践踏，这是不可容忍的——

　　人们并不相识，却都能认出年级长来。
　　清茶坐HG3071列车回家的时候，恰好看见苏打在附近的位置坐下。
　　所有的人声都消失了。
　　车窗外的世界难以理解，奇妙的物质相互碰撞、组装、撕裂，色彩缤纷，最后又都变成毫无温度的黑暗。
　　“是吗？”
　　清茶闻声看去，发现苏打正在通讯，声音不知道怎么外放着。
　　“这样啊……”
　　“……”
　　“啧，那就没办法了。”
　　拜托，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内容，还是开了屏蔽更好一点吧。
　　没有谁想要涉足年级长私底下的生活，也没有谁想知道年级长私底下的性格。
　　清茶闭上眼睛，却看到了那块高大的电子屏幕。
　　求清茶的秘密。一百分。
　　最首排这样写着。

　　清茶晚餐吃的是草莓味营养液。
　　在姐姐兰花去世之后，她也失去了食用面包的权利。
　　本来的2号胶囊也因为少了人而被收回，换成了1号。
　　在仅有一张床和一个独立卫生间的胶囊里，清茶早早睡下，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企图探寻另一条道路。
　　把自己闷死。
　　不过，应该不怎么会成功吧。

　　清茶并不想要杀死自己。
　　死亡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活过的天数才是评判的标准。
　　活过的天数和获得的分数，被用来评判是否合格、是否能获得奖学金、是否可以升入下一年级……从来没有谁能真正升入下一年级，逃离苏打。

　　自清茶有记忆以来，所有问题的设分没有超过五十分的。
　　“妈呀！负三分？！我这都答了篇议论文上去啊！为什么？！”
　　“就说这种看起来很肥的题不好答吧……清茶的秘密？这也太难推了。”
　　“还是别想了，答些简单的不好吗？”
　　“几分几分地攒？那要什么时候才能攒到合格啊？？？我当初的无知评级是S啊，我得凑够657分……”
　　清茶：“……”
　　夜自习正式开始之前，宽敞的房间里还有细微的交谈声。
　　但一切都是有风险的。谁也不知道年级长会不会忽然出现在门口。
　　“喂，清茶，这周末一起去扫墓吧？”黑眼睛的扑克随意地说。
　　清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默不作声。
　　明亮而遥远的光源渐渐消隐，黑暗中一盏一盏吊顶电灯亮了起来，房间里终于只剩下笔尖和肘部的衣服摩擦纸张的声音。
　　每周一次的自我总结，是夜自习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姐姐曾经对我说过，她是世界上最不会丢下我的人。”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兰花的墓碑是清茶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平平无奇的松树木头，生硬走形的字符。
　　扑克穿着小西装，手指在一块石碑上轻轻划过。
　　他忽然问：“你说，人死了以后还会去到另一个世界吗？”
　　扑克的姐姐在一年前完成“嚎叫”系列任务的时候被猎物咬穿了喉咙，蓝色的血液……几乎都要把四周的一切完全浸染。
　　“不会。”清茶平淡地说。
　　“……”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你经常想你姐姐吗？”
　　今天的扑克似乎格外聒噪。
　　清茶顿了顿，干脆撒谎：“有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念面包和2号胶囊而已。”
　　于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教室是个学习知识的好地方，但除此之外，有的知识必须要在特定的场合才能在人的脑海里扎根，接着生长、拔高、舒展——
　　每到了四处都闪着红光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乘坐校车去往平台，领取自己的任务。
　　确定任务的系列之后，就可以在副食店购买相应的干脆面，专属的地图会作为赠品装在包装袋里。
　　每袋干脆面一枚硬币。这是人们能接触到的唯一的面包与营养液之外的食物。
　　获得地图和食物之后，在日期截止之前搭上顺路的交通工具到达任务地点，就能开始学习。
　　……野外实习。

　　“我是一个孤儿。”
　　“我是一个医生，同时也是一个杀手。”
　　“我是……”
　　“战士。”
　　“我是梦想家……”
　　“……”
　　生有一对白色羽翼的老师在黑板上划出粉笔的痕迹。
　　“真巧啊，又遇上你了。”坐在清茶身边的是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少女。
　　“……”清茶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我记得你，基础微粒子学。”
　　“是也不是，我在很多场所见到过你。”
　　天蓝色连衣裙面不改色地开着小差，手指上转着笔，“我记得那天，你在雨里坐了一整晚不是吗？”
　　“……”
　　“生命的赞歌，随着雨水的冲刷，而渐渐消去气味。”
　　“你杀了她？”

　　“——喂，后面的那只小老鼠，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吱吱叫呢？”天使老师明显并不好欺负。
　　“我叫赛迦，”连衣裙最后说，“很高兴能和你认识。”
　　接着她收起书本走出了教室。

　　早退是有惩罚的。任何违纪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清茶却没有时间去担心赛迦的处境——她预感，野外实习就要开始了，如果不认真地准备一下，说不定会永远留在那些实习场地。
　　……就像扑克一样。

　　清茶跟扑克是同一批进来的，他们一起从黑暗森冷的漫长石桥走过，一边述说着自己的过去，又一边很快地遗忘所有的片段和细节。
　　从通道口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算是朋友了。
　　不过最后评测的时候，扑克的无知评级是C，而她是B，这样的微小差异当然也让他们的友谊产生了一点点裂隙。
　　“哎呀呀，让我们看看今天B级小姐要吃掉几个无辜的面包呢？”
　　“……滚开。”
　　……
　　“一起去洞穴那边玩吧灵魂失落的少女！”
　　……
　　“我姐姐获得奖学金了！清茶清茶清茶！快来！请你吃酸奶面包！”
　　……
　　“……下雨了诶，清茶。”
　　“你看，有什么东西的碎片融进了雨滴里，细细地砸在地上。”
　　……
　　后来在一次野外实习中，抽中“樱花”系列任务的扑克收到了血色千纸鹤，于是赶去了“嚎叫”地区。
　　清茶也在场的。
　　蓝色的血液，几乎要把四周的一切都渲染成模糊、混乱、悲伤的模样。
　　……扑克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走神？”
　　清茶扭头，看见年级长拿着本子和绿皮铅笔立在斜对面的座位边，背脊挺直，仪态庄严，在静默中给出残酷的宣判。
　　“……我、我在思考……”
　　老师仍然在讲课。
　　“是吗？”苏打在纸上找出确切的标记，绿皮铅笔沙沙作响，“50分。”
　　窗外飞过灰黑色的鸟。所有人屏息凝神，注意力高度集中。
　　一声低低的叹息传过来：“……希望各位能认真学习。”
　　清茶只看到苏打的手臂抬了起来，接着听见下课的铃声。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另外，对于即将到来的实习课程，我希望‘泥土’系列的同学，能给我带一块石头作为礼物。”老师最后说。
　　……
　　“年级长……好恐怖啊！他把食指立在嘴边的时候，是在笑的！妈呀吓死我了！”
　　“哎呀少说两句！不要命了！真是的……”
　　“不是，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你、你就不觉得最近有点奇怪吗？以前年级长在工作的时候简直就是机器一样！哪里会这么诡异！”
　　“哎呀……你管这些干什么！走啦走啦！”
　　“……”
　　一轮巨大的圆盘锯大半个天空，锈红光芒强势而又威严，把人的面孔映出颜色。
　　清茶一步一步地走在小路上，眼睛向前能看见远处的显示屏，随机出现的问题中，只有唯一的一条加粗加亮，坚定地留在原位。
　　——她的秘密么？
　　清茶微微握紧了手上的背包袋子，听见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快速过来。
　　“砰！”
　　两个人撞在一起，各自倒在地上。

　　清茶很少回想起自己的姐姐。
　　温和的人，笑起来不露牙齿，手指甲留得很长，如果想要拉着她的手，就会被硌到。
　　兰花。
　　写下“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你自己一样”的兰花。

　　“抱歉啊，”对方率先站起来，伸出手，“走得太急了，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人。”
　　清茶没有接受他的帮助，自己慢慢地爬起来，揉了揉发痛的手肘。
　　“没什么。”她说，接着走开。
　　“诶……你……”对方顿了一下，随即追上来，“真的很抱歉啦。”
　　“我……我是德雷克，是一个孤儿，你呢？”
　　重重的脚步声响在小巷里。
　　清茶握着书包带子沉默。
　　“我叫赛迦。”她最后说。

　　“那赛迦，下次再见！”德雷克是迎着天边最后一抹红光走的。
　　清茶站在远离列车站的街角，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
　　最后一班列车的尾巴消失在远处，清茶抱着书包在站台边蹲下，感受到温度转凉，黑暗吞去光亮，铺天盖地，将要把一切都淹没在岑静的夜晚。
　　“错过了班车么？”
　　清茶抬头，看见年级长站在她身边，高高瘦瘦，脊背微弯，就着手含着一支烟。
　　“……”
　　“你并不知道黑下来之后是什么样子吧？”他吐出灰蒙蒙的气，声音有些低沉。
　　很久之后，又说：“屏幕上第一次超纲问题的相关者……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
　　清茶还是不说话。
　　渐渐灰黑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
　　年级长苏打手指间夹着烟头，火红的光点微弱而又耀眼。
　　“很快就要结束了。”苏打很轻地说。
　　清茶听见了，她微微抬头，视线勉强落在旁边人的下巴上。
　　“……嗯。”

　　清茶并不认识苏打。
　　年级长从来站在普通人的对立面，冷酷、严格、坚定，当他拿着绿皮铅笔的时候，是不可交流、不可抗拒的。所有人都处在他的监督下。
　　——可是在这个庞大而又威严的夜晚，清茶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好像是很淡的，又好像是浓郁的。清茶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

　　黑下来的夜晚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清茶只是在明亮的早晨醒来，回到教室里，看着不同的老师或快或慢地来到讲台上，邀请每个学生上台作自我介绍。
　　……
　　“我是一个孤儿。”
　　……
　　“我是一个医生，同时还是一个杀手。”
　　赛迦也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她似乎选择了传纸条。
　　清茶看了一眼红色的字迹，把纸条折起来小心地塞进了抽屉里。
　　……
　　“嗯……请0371号同学来回答一下问题。”
　　清茶站了起来。
　　老师的眼睛被反光强烈的眼镜遮住：“请问，当我们提到去与不去，死与生，上与下这样的反向行为的时候，我们的动机是什么？”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问题。毕竟这节课程的名称是“花与晨曦”诗歌鉴赏。
　　清茶沉默一下，说：“是模糊，老师，‘我们’刻意地想要模糊一些东西。”
　　……
　　下课之后，赛迦跟在清茶身边，神色有些玩味，令人不适——
　　“你刚刚说，模糊？为什么？”
　　“是随口想到的答案。”
　　“哦？”
　　赛迦看起来似乎是个很有攻击性的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再跟上来，清茶也没有回头，只是往列车站的方向走，开始计划接下来的行动。

　　野外实习还是开始了。
　　清茶被分到泥土系列，于是在副食店购买棕色包装的干脆面，获得了其中的地图。
　　从副食店出来是一排长椅，站在外侧的围栏边向下看去，就能看见海一般的朦朦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灯火。
　　清茶看见扑克站在最外侧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她慢慢地走过去，目光从对方的侧脸上掠过：“……你是泥土系列吗？”
　　“……”
　　扑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
　　副食店周围有着浅浅的风。灰色与白色的世界里，好像时间也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清茶总觉得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论是扑克，还是……
　　“说不定我也会就这样死掉。”
　　清茶沉默地看着他。
　　“……嚎叫序列，哈。”
　　“——对不起。”
　　扑克最后说。
　　“让你失去了朋友。”

　　扑克的话，他一定也是愿意的。
　　清茶没说出这句话，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姐姐。
　　固执而又坚强的兰花。
　　会在雨天给她撑起伞的兰花。
　　把面包掰成几块教她算数的兰花。
　　——如果只是需要交换生命的话，她也许也是愿意的。

　　清茶搭上顺路的车的时候，偶然发现天蓝色连衣裙的赛迦和一面之缘的德雷克站在低处，抬头看着她。
　　“……”
　　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
　　……唉。

　　清茶最后看到的，是逐渐模糊的显示屏上的大字。
　　——求清茶死亡日期。一分。

　　……
　　仪器上的曲线终于有了大幅度的起伏，初醒的少女睁开眼睛，听见窗户外面清脆的鸟鸣声。
　　她微微抬手，就牵动了刺进皮肤里的针头。
　　急促的脚步声冲过来，门被一把扑开：“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还以为真的全军覆没……”
　　少女把手放下，一时间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远远消去。
　　窗户外的树叶是很浅的绿色。
　　“啊……”
　　她轻轻地叹息。却又像是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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