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四章 构陷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我自穿了衣裳到前厅去见陶沅,玉儿却和华言萧、白老先生俱在那里。想来是玉儿已经跟他们说明了缘故,他们便都不多问,听我说身上觉得尚好便都放下了。
第二日玉儿便随了她师傅、师兄回去,我也回到店里打理生意。过了几天,陶沅忽然将我唤去说是要给我赁处房舍,我心说你前几天还说一人在外不方便,怎么今天又说要我搬出去?
陶沅似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便遣退下人,悄声说道:“今日那金国使臣到家里来了,非要我引见观潮那日救他妹子的恩人,我好不容易才支吾过去,怕他不死心还要再来,只得将你先搬出去,等那使臣回去了,你再回来。”
我登时了悟,当下比陶沅还着慌的搬到了铺子里去住,一连十几天都没敢回陶府。眼看再过几天就是婚期了,我怕府里事多,便遣了陶信回去给福伯帮忙,谁知陶信去了半日便急慌慌的回来了,说是新娘家里招了官司,这婚事只怕是办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心内不由大急,忙的带着陶信又回到了陶府。府内一片愁云惨雾,装饰了一半的花堂也扔在那里没人管了。我顾不上这些,一路从大厅、书房、卧室找过去,最后终于在花园的鱼池边找到了陶沅。
陶沅面色憔悴,脸上的胡子茬冒得老长,也不顾地上腌臜,只盘膝坐在池边发呆。我叹口气,抬手挥退了随侍的小厮,也盘膝坐下,陪他看着池中鱼儿往来追逐游戏。过了好久,陶沅才闷闷的出声,“你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扔到池中,惊散了一群游鱼。看身边那人仍是一副郁闷模样,我轻拍了拍手上灰尘,转头看着陶沅道:“公子前日曾对云说过,你若有为难之事,定会找我帮忙,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陶沅闷了半晌,方才答话道:“不是我不对你说,实在此事牵涉之人俱是高官巨儒,以你我之力无法抗衡。”
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又拍去他袍子上的尘土,这才说道:“事在人为,凭他再大的事,也说不过一个理字。只是你看看自己现在这副颓唐样子,再不振作,幼芳姐姐可就没指望了。”
陶沅闷闷的低头不语,我便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扯到房中。唤小厮端来饭菜,我盛了一碗饭摆在他面前,又将筷子塞到他手中道:“先吃饭,吃饱了我们再好好计议。”
我很快就将一碗饭划拉进肚,陶沅却无情无绪的,我都吃完了他还没吃几筷子。见我放下碗瞪着他,陶沅只得端起碗,将一碗饭拨拉入腹。
待小厮收拾了碗筷出去,我便自去冲来一壶香茶,坐到陶沅对面道:“说吧。”陶沅蹙着眉,将事情的原委慢慢道来。
原来严蕊在台州营中颇得台州知府唐仲友的爱重,见严蕊年岁渐大,便为她落籍回家。谁想今年朱熹提了浙东常平使,巡视台州时与唐仲友打了几番笔墨官司,心中不忿,便私下寻访市井言论,闻说唐仲友宠爱严蕊,便称唐仲友与妓人有私,捏了个风化之罪上疏弹劾唐仲友。
上疏当日,朱熹便夺了知府大印,命唐仲友在家待参,又命人将严蕊抓了收监审问。他本意是想女子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仲友罪名了。谁知严蕊虽则柔弱,心性却如铁石一般,任他百般拷打,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侍酒是有的,却无一毫他事。”朱熹将她监禁了半月有余,再问不出别样话来,没奈何只得胡乱判了个“不合蛊惑上官”,将她杖责一顿后发到绍兴重新勘问。
可怜严蕊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虽有几门亲戚,见她吃了官司,怕被连累,早躲得远远地,陶沅这里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直到前日朱熹的参本到了宫里,陶沅才辗转从别人那里得了信。
待打听清楚来龙去脉,陶沅却又犯了难,原来他兄长是那朱熹的得意门生,陶沅上门去求他为严蕊说情,反被他好一顿痛责,怪他不该交结优娼,数落罢了还被赶出门来。陶沅无计可施,又怕离了这里更没人为严蕊奔走,只得闷在家中干等。
听了陶沅的话,我心中不觉大怒,这一干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竟然为了一己之私构陷他人,酷刑逼供。恼怒罢了,我心中又着实担忧起来,听陶沅话中意思,严蕊已是受了诸多酷刑,不知她身子可还打熬得住?
抬眼看见陶沅无精无神地靠在椅子上,我焦躁地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思索了好半天,我终于拿定了主意,坐到陶沅对面说道:“公子,幼芳姐姐身子怯弱,恐怕在牢中熬不得,我今晚便带人往绍兴去,能可多使些金银,免得姐姐再受苦楚。你便留在这里,托人为唐仲友说项,想法为他脱责。”
陶沅诧异地看着我道:“为唐仲友说情?这是为何?”
“此事全因朱唐二人相争引起,若唐仲友无事,幼芳姐姐的罪名便不能成立,到时官府也只能放人。”
陶沅拍手恍然,“云儿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明日便去托人设法为唐仲友说项,只是绍兴那里只能烦劳你去走一遭了。”
我一边推门唤人备车,一边回头道:“公子别客气了,还是快点做准备吧。”
当下陶沅便唤人打点行装包裹,点了陶信并四五个家人跟着,又准备了千余两银子的银票让我带上,我自回房包了几件衣裳便匆匆上车往绍兴赶去。
当夜我们一刻也没停歇,直走到第二日天明才借吃饭时打尖休息。吃罢饭,略歇一歇,我便招呼众人继续赶路。白天足的又走了一日,傍晚时众人已是倦极,晚上便投了一家客栈休息。我一身骨头被大车颠得几乎散架,一沾床板便沉沉睡去。隔天清早,陶信将我和众人唤醒,大家胡乱吃了些早饭就又上路。如此走到第三天黄昏,我们才到绍兴。
进城先找家客栈住下,我顾不得身上酸痛,让家人们吃饭休息,自己便带上陶信出门打探消息。
在太守府衙附近打听到牢狱所在,我们便一径来至牢门口,在守门的狱卒那儿略使了些钱他便将我们放了进去,内里看守的几个狱卒俱得了我们财物,殷勤的将我们直送到关押严蕊的牢房内,又嘱咐我们莫要久留便离开了。
牢里阴冷潮湿,夹杂着各种怪味,严蕊穿着一身破烂白衣卧在墙角一堆乱草上。我心内又酸又疼,也不顾那些狱卒还没走远,哭着大喊一声“幼芳姐姐”,便扑了上去。
严蕊颤巍巍地用双臂撑着身子坐起来,我小心的拨开她面上乱发,她却向我扯出一抹微笑,“妹妹来了,公子他还好么?”。
我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着头。严蕊伸手抹去我脸上泪水,手指上一片血肉模糊。我轻轻托着她的双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人怎么忍心将一个弱女子伤成这样!
“姐姐,还有哪里受伤了?”
严蕊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用衣袖掩住,“还有以前受的杖刑,日子长了,现在都快长好了呢,你不要担心。”
我听她这样说,心里更加难受,知道她不愿多说自己的伤痛,只得转口道:“姐姐何苦舍着身子受这等苦楚?”
许是坐时间长了身上难受,严蕊用双臂撑着地面艰难地想换个姿势,我轻轻将她揽到怀里让她半靠着我,她感激的冲我一笑,低声道:“你是知道我的,生平最恨的便是信口雌黄之人。那种事情我若是做过,自然便敢承认,可是我没做过那种事,他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
我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勉强微笑道:“姐姐说得是,咱们没做过的事,凭什么要认?”
严蕊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道:“他……怎么没来?”
我轻轻捋着她披散的长发,低声道:“公子前两天才得到消息,此时正在京中奔走求告,不得脱身,又担心姐姐在牢里吃亏,便让我先来打点打点。”
严蕊掩过面上淡淡的失望神色,“妹妹如今出息了,也能独当一面了。”
我揽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休要再笑话我了,我只恨自己没用,不能救得姐姐出去。”
严蕊扭头看着我一笑,“又说孩子话了,难不成你还想劫狱么?”
“劫狱我当然不敢做,不过让姐姐在这里过得舒服些还是办得到的。”说着,我便交待守在门口的陶信去置办衣裳棉被,又让他再给狱卒些钱,让他们弄两桶热水来。
只一顿饭的工夫,陶信便回来了,他不但买来了衣裳被褥,还带了一盒热饭热菜。我让他出去守在拐角处,自己便用布巾沾了热水为严蕊擦身换衣。
待换罢衣裳,我心中的怒气几乎要将胸口撑爆,严蕊身上新伤旧伤层层叠叠,从肩背至小腿,到处是棍棒痕迹,双手便不必说了,两只脚腕也被夹棍夹得乌青肿胀。
我恨恨的将布巾扔进桶里,骂道:“这些杀千刀的狗官!”
严蕊将手掩住我的口,“噤声!在心里骂便成了,只是别带出来。”
我将两只桶提到外面,又叫陶信再去请个郎中来,自己便去照护严蕊吃饭。因她的手指全都伤了,我便盛了饭要喂她,她却不允,自取了一把汤匙夹在虎口处舀着吃。待她吃完,我将地上收拾干净,把被褥在草堆上铺好,扶着严蕊躺下休息。
一时郎中来了,看过后却道伤势虽重,幸好骨头未损,只要小心将养身体,料不会有大碍。我这才放下心来,让陶信随着郎中去抓药,我便在被中将棒疮药给她涂上。
严蕊十几日未曾好生歇息,此时早已沉沉睡去,我坐在她身边思量半晌,便起身来到外间。那几个狱卒正聚在房里吃酒,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诸位老哥辛苦,那牢里关的是我姐姐,还请各位关照些个。”
那些狱卒见了银子,笑得分外客气温和,均拱手还礼道:“小官人只管放心,尊姐在此我们必定照拂。”
我又问道:“不知哪位是此间狱官?”
那几人笑道:“我们主官家中有事,今日不曾来。”
我还想再问,陶信带着药回来了。我交代了他几句,自己便向狱卒借了炉子瓦罐去煎药。
待将药煎好,又服侍严蕊服下,我和陶信方才出门回客栈。此时已是后半夜了,我虽倦极,但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成眠,想着严蕊身上的伤痕,一时气恨一时心疼,直折腾到鸡鸣时才朦胧了一会儿。
吃过早饭,我将陶信和带来的陶府家人都叫到房内。陶信昨晚已问出那狱官的住所,我便打发他去与之交易,剩下的人都在跟着我学了一番话后带着钱去茶楼饭馆奉命吃喝,我则借用客栈厨房将药煎好送去牢里。狱卒们虽换了一班人,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仍是一路畅通无阻的见到了严蕊。
中午回客栈吃饭时,陶信告诉我,狱官和衙役那里都打点好了,便是那太守再要上刑,严蕊也不会受重伤了。我让他再去找个妥当的稳婆去照顾严蕊,毕竟我穿着男装,再要帮严蕊擦身上药必定会遭人侧目。
如此过了两日,绍兴城的酒馆茶肆间到处都传出了“严蕊宁死不污士大夫”的奇闻佳话,陶信托狱官找的稳婆也甚得力,严蕊身上的伤已有明显好转。
事情至此,我不敢再有大的举动,怕反而会弄巧成拙,只能让陶信通过狱官结交几个太守府内的幕僚,好探探口风。陶信忙碌了两日,终于打探出来,这绍兴府的太守为了奉承朱熹,还想从严蕊嘴里掏点“奸情”出来,因此不惜用上了夹棍、拶指这样的酷刑。严蕊虽扛住了,但那太守却甚可恶,仍是不愿放人,想等朱熹的指示再行定夺。只是这几日坊间对此事议论颇多,太守因不知将来如何结果,只得暂且压过,不再提审严蕊了。
我听了这话,心内稍宽,便仍和陶信每日到牢里去打点照应。看看到了第十日上,杭州那边传来消息:朱熹被调任它处了!我欣喜欲狂,当日便命陶信到府衙打探,果然,陶信晚上回来说,太守已得了消息,明日便会放严蕊出狱了。
第二日一大早,我就带人等在了牢门口,辰时刚过,一个衙役便持了太守的文书来放人。我们将严蕊接到客栈,因怕她身上有伤不便,我派了两人先回去杭州报信,自己便陪着严蕊住在客栈里休养。
刚住了三日,陶沅风尘仆仆的赶来了,两人见面,不免大哭一场。正主儿既来,我自不必多待,隔日,我便先回了杭州,陶沅却足足陪了严蕊三个月,直到年底才回来。
原来因受唐仲友的牵累,严蕊先前的脱籍已不作数了,只得仍旧回台州营侍奉。谁知新到的台州知府岳霖却甚是端方正直,他命严蕊以词自诉心事,严蕊当场便口占一阕《卜算子》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太守听了大加称赏,当场便取伎籍来除了名字,判与从良,这些自是后话不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