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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文中文:星与地)
【你看到巍峨的山脉会恐惧吗?
无垠的海洋呢?繁茂的密林呢?
是的,这就是所谓的原初恐惧。即使人类进步至安眠于城市的今日------或者说正因如此才得以机会体味------这种“感觉”仍然做为生物的一种本能烙印在种群中。
当然、当然,与此同时,上述场景也常刊在印有“世界奇观”之类的杂志上。
“难道它们不美吗?”——产生这样的想法是毫无必要的。因为“美”即是恐惧,原初恐惧的最浅层,能被人类所理解的部分即是“美”。
那么,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头顶的那片星空美吗?
——摘自《引诱计划的总结与反思》第一章:网络浪潮
“向内生长!”街道边贴着这样的标语。
左侧楼房一楼的窗户余有罅隙,让人得以一窥室内光景。显而易见,这是一间病房,数种仪器被安置在患者身上,起伏的心电图与平缓的脑电波形成鲜明的反差。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植物人。
突然出现了什么变故。
那条代表脑电波的直线霎那间剧烈波动起来。急促的警报在病房外响起,无数人奔跑的声音好似四处碰壁的激流。
门开了。
几个医生打扮的中年人保持着严肃与谨慎走入病房,开始进行检查。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鼻翼翕动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眼睑因眼球的快速转动而疯狂颤动,宛如岩浆喷涌前火山的震动。
医生退后,向门外身着黑色西装的三人点头。为首的男人手持一黑色公文包上前,他右后侧的跟随者死死盯着左腕的手表,棕黑的瞳仁随着秒针一顿一顿地移动。位于最后的人却像是从某处匆匆赶来,衣服褶皱不平,连领带都打得歪歪扭扭。
“患者”缓缓睁开了眼。也许是未使用器官致使其迟钝,他无意识地转动眼球,试图侧头避开刺目的白色天花板。注意到飘向自己的目光并未有实际的聚焦点,西装上前几步弯腰凑到他耳旁,用稍小于正常的音量开口:“李先生?您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先生”的两片嘴唇不受控制地歪曲着,喉中发出意义不明难以辨认的嘶哑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停止了这一低效的尝试,仅用一个无力的鼻音作为回复。
“好的,希望您能够体谅我们在您清醒的第一时间就来打扰您,但毕竟这件事十分重要……”西服将手中的公文包塞到他枕边,活像是扔掉了一块烫手山芋。他深呼出一口气,肉眼可见的轻松下来:“这是您的公文包”,觉察到对方肌肉细微收缩导致床板晃动的吱嘎声,他嘴角高兴地扬起,“您似乎还记得它,那可真是太好了,毕竟仅仅持有它就让我坐立难安。从您昏迷至今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如今的社会已经不再需要它……但是为了防止某些无法预料的特殊情况,我们最终决定保留它。”
西装从衣服内兜中掏出一张白纸,装模作样地轻咳后开口:“新世纪第八次全民公投决定保留李·莱恩对于‘黑盒’的所有权直至其清醒;第二十二次公投决定修改黑盒的构造并授予您一切权限。”
“当然,您并不是‘战俘’,”他视线从白纸上移开补充道,“新世纪人人平等。”
“那么,我们的任务就到此结束了,您可在之后以任意方式了解您未经历的历史及当今社会的情况。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病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莱恩的身上。他们对他露出高度一致的笑容,随后边撕扯着一些印有什么内容的白纸边鱼贯而出,徒留他一人抵抗不住愈发沉重的眼皮,沉沉睡去。
“早上好。”他洗过脸,轻声对窗台的绿植问好。黑色公文包静静躺在不远处的阴影中,散发着棘手的气息。窗外传来孩童的嘻闹声,他们是在新世纪诞生的公民,从未见过本应坐落于头顶的浩瀚星空-——他们也永不可能看见,否则在目睹启明星浮出地平线的那一刻他们边会发疯。
这正是他所了解到的,深藏于地底的,新世纪被迫开始的原因。
在他成为植物人前两年,似乎由于生活质量的提高越来越多的“恐惧症”出现。在习惯了将城市笼罩的人工灯光后,深蓝帷幕上那一闪一闪的亮点已然成为亟须逃离的噩梦。不巧一颗临时编号为T37CB的小行星与地球大气层发生了剧烈摩擦,无时无刻不作响的应紧警报将人从虚幻的幸福中拉出。
导火索究竟为何已不可考,又或许更为“保守”的人民只是藉由这样的一个引子进行反抗——对追求“发展”的上位者进行反抗。总而言之,战争似乎是爆发了。
“在纷飞的战火中,无人得以幸免。”这是他最近查阅的一篇文献的标题。
想到这,李弯腰捞起黑色公文包,将它在桌上摊平打开。
“咔嗒。”密码被输入后,公文包轻巧地弹开,向拥有者展现自己的内部。一连串破损的复杂解码系统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边角闪耀着“旧世纪”的光泽。虽然程序未被启动,但外部的操纵系统却因“过于复杂”而被新世纪的工程师进行了极致的简化,独立的红色圆形按钮简直是对他过去十多年肩负职务的嘲讽。
换言之,只要他按下这个按钮,不知埋藏在何处的核弹便会钻出地表对某处进行第二次毁灭。
--——这本也是他的工作。
整理好房间,他拉上窗帘走出公寓。
街边的标语牌充斥着浓郁的底层气息,恐怕是作为“胜利的纪念品”从地表带来的。这么想着,他走向街边一个估摸七、八十岁的老人:“您好,请问您知道要如何前往地表吗?”
老人抬手推了推斜搭在鼻梁上的花镜,从安乐椅上微微起身:“副官大人刚从梦中醒来不太清醒?地表现在还是核冬天,上去可是死路一条!”
对情报的渴望迫使李压下皱眉的欲望,他改动字句再次发问:“这么说您知道通往地表的道路?”
“第八次公投决定封锁前往地表的通道。”老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过你也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突破那些高科技的封锁。毕竟‘您’可是人上人,和我们可不一样——祝愿你不会变成一滩肉泥。”
将这些信息暗自记下,李也不去辩解,道别离开。
返回屋内,他点亮昨天刚组装完成的工作灯,将近日所获得的信息进行整理。
追求安稳是生物的本能。于安稳之后,才是对于“享乐”的渴求。这两种渴求在进化中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不仅对于生物,也对于人类终日自吹自擂的“人类科技”。单说核武器,从最初的原子弹到二相弹、三相弹,始终在向当量减小、污染降低的方向发展,难说是否是“安逸”的本能在暗中操控。
地表有一些“东西”,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获取足够信息后顺理成章地推论:新世纪已经举行了几十次所谓的“全民会议”,加上先前刚苏醒时将公文包递给他的那几个似乎在念稿的“公务员”,新世纪虽然自定义为无为而治的大同社会,实则不过是统治阶级的精简罢了。至于能平稳运行的原因,无非是大部分公民对统治者宗教般的无脑崇拜使他们变成了瞎子。
科技较“战争”前仅有微小的突破,但足以摧毁他手中这一灾祸。不,单说摧毁启动装置,恐怕只需要一枚子弹。既然如今它已失去“威慑”的作用,它未被摧毁已足够奇怪,他脑中有一份主体不明的协议书在逐渐成形。
甚至未被遮挡的事实逐渐浮出水面。
首先要上去看看,他想,他可陡莫名其妙地睡了十五年了。
拎着随意漆成白色的公文包,李按照导航走进“综合事务局”。
视野内没有任何活物,他径直走向大厅中央颇感熟悉的圆柱状物体:“我想咨询我的权限。”“……”红色的光束从圆柱中部射出在他脸部扫射一圈,几秒后角落的扬声器发出悦耳的合成人声:“欢迎,委员们正在二楼等您。”
再次打量过的确空荡无物的大厅,他走向右侧的楼梯,身影逐渐隐匿入楼梯间。
“你好,李先生!”还未等他完全登上楼梯,问候便向他传来。抬眼望去,是个青年男性,系着印有奇怪图案的嘻哈领带,颇有精神的样子。
“你好,”他回应道,“请问你是新纪元的‘委员’吗?”
话音刚落,男人身后传来一阵稍显克制的哄笑声。而面前这人则尴尬地吱唔几声,伸手示意他向里走:“呃,这要怎么说呢,我是特瑞拉*#r,姑且可以算是委员里最没能力的一个?”
“抱歉,”李的眼睑快速翻动了一次,“你的名字是什么?”
“特瑞拉*#r。”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后半段完全无法辨别的姓名。像是才意识到李话语中的含义,他恍然大悟补充道:“这是‘新语’,杂糅了几种旧世纪主流语言的发音和语法,你可以称我为,呃,莱奥卡。”
李捕捉到他用英文说出自己名字时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虽然这段时间他查阅资料时文档必须经过一些转换才能正常阅读,但他只当那是简易的加密系统,不曾考虑过那是一门新语言的可能性。说到底,这种反间谍的把戏就没有什么阅读性可言,强行创造出新的发声规则,也只是更显怪异。
李对他点点头,走向先前发出喧闹的地方。随着走廊的深入,光线愈发明亮起来。尽头的房间内有一排围着坐的人,桌上乱七八糟堆着食物残渣和酒瓶烟蒂。
“你要干什么?”离他最远的那个人开口。
“我想去地表进行调查,我可能缺少了一部分记忆。”
一个躲在斗篷里的瘦子不耐烦起来:“要去就去,协议又没对你设下限制,来找我们干什么?”
李刻意做出吃惊的神态:“但我之前听说通往地表的通道被封锁了。”
委员们又哄笑起来。
“那都是假消息,是为了‘保护’他们远离‘污染’的手段。‘你’可不会当真吧?那你可不是失忆,而是失智喽!不过我们也‘很久’没上去,不知道地表现在什么情况。你如果要上去还‘请’做好防卫,毕竟‘因为控制器掉落在地所以被路过的猴子瞎试引爆地底所有核弹’这种事,谁都不希望对吧?”
又是一阵夸张的腻笑。
夹在笑声中的,还有一句恶意的询问:“喂,莱奥卡,你不是一直想去地表吗?要不要跟着他一起去啊?”
不愿继续陷落在这空虚笑声组成的沼泽中,李没有半刻犹豫转身离开。当他下至一楼中央时,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脚步声。用公文包略略挡了一下即将撞上自己的身影,他了然刚才在会议室中发生的事情。
“那么,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这么询问着。
莱奥卡扯下了领结,似乎有些尴尬:“先、先去拿一下防护服?前往地表的‘电梯’离这里不远,做好防护我们就可以出发。”
“好了,李先生,你醒来后有打算过开始‘潘多拉’吗?”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李思考了一会这“潘多拉”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回避了这个问题。将恐惧形象化真的可以减弱恐惧吗?他思考着。
莱奥卡搓了搓手向路边的行人打了招呼,随后拄着下巴嘿嘿笑道:“能够轻易地掌控那么多人的生死,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吧?啊,就是那种手握权力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感觉。”
李没有说话。
这是怎样的无知啊!
就这种层次的人,居然也能成为领导者吗?这可真是荒诞。
“我注意到他们对你的态度很糟……是有什么原因吗?”他尽量放缓了语气,试图摆出一幅单纯的提问者的姿态。莱奥卡躲闪着,不愿与他对视,吱唔一会到最后在他的视线下竟有了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因为我不是一开始就是委员会的一员。我是最近才被推选出的委员……虽然说是‘最近’,其实也有几年了。因为‘英语’是第二外语,所以你也看到我的英语并不是很标准。”
“确实,”李配合地点头,“我也对新世纪领袖的推选方式很感兴趣,看起来与旧世纪的‘依能力选举’并不太一样?”
“其实是一样的?”莱奥卡话语中带着犹疑,“我就是这么成为委员的,至于其它几个委员,因为那时我年龄也小,所以并不太清楚,可能是在人类移至地底时做出过杰出贡献吧?”
看起来可不像,李在心底给他的答案做了回复,如果真是能完成率领人类侨居地底这样工程的领导者,即使虚度十五年,也不至于被腐化得如此低俗。
“那么你呢?”他这样反问,“你被推选的理由又是什么?”
莱奥卡忙着在叮当作响的钥匙串中寻找用来开启储存物资的仓库的那一把,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题。李眯了下眼安静地凝视眼前的大楼,没有再次发问。
轰隆隆-——
沉重的卷帘门被抬起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惊动了内部的空间,一阵阵灰尘包裹在气流中翻滚着涌来,莱奥卡抬手掩住口鼻咳嗽两声,左手在空中徒劳地抗争着。等到尘土渐渐落归地面,李跟在莱奥卡身后走入仓库。
“这可真是个大仓库。”李轻描淡写地歪曲了自己的第一感受——与其说是“大”,不如说是“杂”。从粮种到机械,从纸张到芯片,本不该出现在一处的东西就这样无规律堆着,不少粮种发了芽干枯在机器上,出乎意料的是,倒还挺整齐。
莱奥特走到仓库右侧,在墙壁上摸索着拉开一扇门,门内传来清新的空气。他从后方随意瞟了一眼,注意到内部的地砖材料远优于外部的混凝土……大概是混凝土?
这扇半堵墙厚的暗门到底是用来防备谁的,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李站在门边呼吸着,试图用干净的空气冲洗肺泡。另一边莱奥特打开了暗室的照明,正拨弄着钥匙串努力扭动已满是锈迹的老式锁。
“需要帮忙吗?”刺耳的吱啦声已在耳边回荡有几分钟,他略微将头探入屋内询问。
莱奥特急匆匆地走出来,满头大汗,“你要是能帮我一把就太好了,实在太久没使用,锁孔大概已经锈住了。”
李点头表示了解,弯腰钻进暗室。内部的整洁与外部可谓天壤之别,银白的墙砖映得屋内明亮如镜。他走到一排防护服前,心底万般怀疑:就这像是上个世纪医疗机构淘汰掉的旧式防护服,怎么能抵挡的了重度辐射(如果它当真存在)?从莱奥特手中接过钥匙插入锁孔,他觉察到铁锈对钥匙的阻力。挑起眉毛用力向右一拧-——其余的钥匙还哗啦啦地碰撞着,他手中这把却已报了废。向后退半步使劲把钥匙拔出来,他盯着这枚上方和下方扭曲近九十度的“被残次品”,将它甩给一脸惊恐的莱奥特。
“这钥匙可能也太久没用了。”他解释道,随后从腰上拔出手枪对着晃动的锁乓乓来了两枪,捏了一下被震麻的虎口,他咂咂嘴感慨身体机能的退化,然后愉悦地注视着锁悠悠弹开。
“这样就好了。”
莱奥特愣了一会,随后颤抖着上前解决防护服上多余的绑绳。
站在“电梯”的控制台前,李按压着有些碍事的面部防具。那边莱奥特还絮叨着“到了地面一定要跟紧我”云云,他漫不经心地应合着。
“对了,”在对方即将开始第三次复读时他出声打断,“第八次全民公投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呃、呃?”被打断的人一时没刹住闸,“全民公投?”
李“贴心”地留了一段时间给他缓冲时间。
“奥奥,是说公民大会的举办时间?刚迁至地底时连着举办了七天,一天上下午两场,第八次应该是在第四天下午。”
“我了解了,那这个……”他指向面板按钮上的字母“RsBk”,“是‘新语’吗?”他着实是在明知故问,这美其名曰“新语”的,不过是个A→R,复数字母大写的规则罢了。
莱奥特点点头按下按钮,“是的,是‘开启’的意思。”
电梯门缓缓开启。似乎名为“厄瑞彼斯”的冥神,正在门内的黑暗中窥伺。
坐在电梯内的座椅上,李攥着公文包的提手。
忽然意识到他“昏迷”前曾听说的那个荒唐的心理疾病,他抬头望向电梯顶部均匀镶嵌的点状灯:“你见过星空吗?”
“星空-——?曾经在地表时好像见过……”
电梯门缓缓开启。李毫无迟疑地向外踏去,莱奥特有些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目所能及的世界一片荒芜,但不能说“空”,零星能看到几株畸形的植株。他向南走了几步,不知是不是错觉,脚底泥土的触感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若说这地方经历过上世纪残余的“脏弹”的袭击,那可着实是——鬼扯。这可仅仅过了十五年,倘若那果真是事实,现在他该开始皮肤瘙痒难耐了,他穿的又不是铅盒。
抻抻脖子,他一时竟不知做些什么。好在从天而降的蓝色光柱帮他免去了思考的过程。
光柱中凝出一个人影,虽然隔着厚闷的防护服,对方的声音依旧清晰的入耳中:“欢迎回到人类世界,李。”
从防护服内置的通讯器中清楚地听到莱奥特惶恐的询问声,李冲他挥了挥手掐断了通讯。然后他盯着那张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改变太多的脸。按常理来说,他此刻本应保持一贯的“沉默是金”原则,但也许是在“睡梦”中长时间远离“正常的人类世界”,竟有一股冲动促使他开了口:
“元首,我不明白。”
风安静地扰乱着空中的影像。李看到曾经的上司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向上解释,李,事情是这样的:人类已经完蛋了。”
“如果你想了解的话,一直向南走吧。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回到‘穴人’之中。现在已经没有道德和责任来约束你了,你大可以自由地决定。”
光束消失了。
李接通了先前“嘀嘀嘀”响个没完的通讯器。
“如果你想回去,那就趁现在吧。”
“那你……”
“我必须去。责任依旧约束着我,因为我仍作为人类存在。”
随后他便不再理会莱奥特结结巴巴的“但是”,沉默地向南走去。
愤怒此刻化作火焰灼烧着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什么叫做“人类已经完蛋了”?他无法理解,他不想理解。他用最后的理智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他和他手中的老伙计还需要一个交代。
世界并未被泾渭分明地分割。不和谐的“废墟”感持续了很长,但越向南走生命也越发多彩。最初只是草本,稀疏分布着,偶或有昆虫一闪而过。约摸五千米,渐渐有灌木丛了,一些形似野兔的小型动物警惕地在远处望着他们。再过三千米,就已经能看到乔木了。
当瞥见牡鹿敏捷地在林间穿梭时,李不禁微笑起来。他喜欢鹿,鹿总是一种活力的象征。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疑问:“人类灭绝了,是不是对其他生物而言更好呢?”
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了。
“我不知道。”他说。
“如果你想要一个理性的答案,我并没有可以用以与人类文明相对照的参考,而如果你想要一个感性的答案,那我的答案对你来说毫无意义。”
莱奥特便不再回话。
在黑暗中沉睡十多年,又在地底停留一段时日,突然返回地面,他恍惚间竟觉得白日如此漫长。阳光直直投射下来,纵然有防护服隔热,那日光却好似毫无阻挡地照在身上,晒得人心中无端生出丛丛烦躁的野草。
这趟旅途没有目的地,甚至没有确切的起点,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同样的,莱奥特也不知道。
他们就这样一刻未停地走着,半日尚后莱奥特似乎开始疲怠,但依旧闷头前进。到了黄昏时刻,他们视线的尽头有什么一点点冒出——一座残败的城市浮现于地平线之上。这座城市李再熟悉不过,毕竟他有十余年在此度过。但它不应在这——他是指就这样孤零地耸立在旷野间。城市入口连接的高速公路仅延伸了十几米再无后续,沥青被地底窜出的野草撑裂,像极了来自末世的邀请。
他转身面向气喘吁吁的莱奥特:“你要和我一起进去吗?事先声明,我不能保证城市内部没有危险。”
“你也不能保证城市外部就没有危险吧?你起码还带了把武器,我可真是什么都没带。”像是完全忘了是谁说出的“做好防卫”,莱奥特无奈地摊手摇头,“况且都走到这一步了,就这样停在外面可真是太对不起我的好奇心了-——”面罩下的脸故意做出伤心的表情,“再说,你这么有责任感的人总不至于看着我死在你眼前吧?从这个方面讲,也是和你一起更安全一些。”
“随你的便。”李面上没什么变化,僵着脸转过身,“‘好奇’、‘虚伪’、‘狡猾’……人类的特质倒在你身上展现的很清楚,如果你死在里面,说不定你就可以确定‘人类的死亡是否对地球有益了’。总之,我再重复一次: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莱奥特敷衍地应了一声,一扫先前的萎靡兴致勃勃地向大门冲去,李则再次确认了手枪里的三枚子弹,不紧不慢地赶上。
多玛作为摩伯登的首都,拥有最多的人口与最大的行政区。即使是在前者完全消失、后者被自然异化的现在,多玛城内别具一格的建筑仍具有独特的美感,甚至更有病态的美感。位于城市中心的元首塔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醒目:作为城市内唯一未被侵蚀的建筑,获得了怪异的“醒目感”。当然,要说为什么第一时间会注意到它,不仅是它略高于其他建筑的缘故,还有在塔顶地面标识般的蓝色光柱。
虽说其余的建筑并非没有探索的价值,但在重点都高光的文件上仍要去看那繁琐的套话,倒确实有点不识时务。
于是他们径直向元首塔而去。
街边停着不少物流机器人,论外表要比地底那些先进不少。莱奥特掰下一根约一人长的树枝捅了一下被他绕过的机器人,却不想那机器人眼中绿光频闪几秒,嘴中突然吐出十几根
一
奥特掰了一根约一人长的树枝遥遥捅了一下被他绕过的机器人,却不想那机器人眼中绿光频闪几秒,嘴里突然吐出十几根粗壮的枝条将头部直接撑烂……,他一阵恶寒吓得手一抖直接将树枝摔在地上,快跑几步跟上正站在不远处等着他的李。
越向城市内部走,机器人的踪影越是稀少。等走到元首塔附近,居然连辆常有的悬浮车都见不到了。
李的脸越来越黑,一反常态有些粗暴的用脚踹开了元首塔那装模作样的旧式铜门。
他肯定忘记了一些“任务”。说不准连“忘记”也是“任务”中的一环。如果他那么做了,那绝对是为了他的国家和人民。但这不妨碍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内心涌动着被耍的火气。
——况且,是元首说他可以抛弃道德的,这么小小踹一脚那个连元首本人都唾弃的“贵族玩意”,应该算不上罪过。
元首塔内的电能源居然还正常供应。李倒是不惊讶,依着记忆跨进电梯摁下最顶层的按键。
“李先生你,对这些很熟悉啊?”莱奥特小心翼翼道。
李斜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在这种情况仍不使用敬语,“英语不熟”应该是事实。而作为地底的领袖居然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那么这“委员”的推选绝对与背景无关,差不过“受人喜爱的程度”或“影响力”之流——考虑到大部分人都如此更愿在社交网络上虚度而不愿关心现实。
伴着“叮”的一声,电梯平稳地停住。李在电梯门开启的那一刻便闯出去,轻车熟路地走向大厅中央的圆柱,轻敲几下后进行虹膜识别,走进前方升起的操纵台,毫无迟疑地按下红色的启动按钮。
元首塔顶端的光柱就这样穿透层层建筑材料,照射在投影设备上。
这次不再是淡蓝的人影,清晰立体投影清晰的出现在室内。
李几乎是下意识地敬礼。
他可敬的元首古斯托夫予他回礼。
“那么,你有什么问题?”对方这么问道。
李烦乱地转了一圈眼球,问题毫无犹豫地冲出口:“人类完蛋了是什么意思?”
古斯托夫像是对他的问题早有预料,他伸手点了一下缩在角落的莱奥特:“我亲爱的副官,对你而言,像这位年轻人一样的‘穴人’难道还能算作人类吗?”不等两人辩解,他收回手臂满脸遗憾:“很可惜,抛弃了探索欲的他们已经被从‘人类’这一群体中刨除了。当然,这位年轻人确实和大部分穴人不同,这是值得赞扬的事情。”
“那么你认为我现在位于何处呢?”
李抬头向上望,脑内浮现出遥远的星空。
“不错,我正位于南鱼座X星,正向北朝飞马座而去。”
“脱离了地球的人类还能够叫做人类吗?我不这么想。‘新人类’、‘漂泊者’……随便你怎么称呼。我们是脱离了母亲怀抱的婴儿,和人类不再相同了。”
“……就是这样。”他这么作结,“那么,下一个问题?”
繁多的想法扰乱着李的思绪。他正徒劳地尝试理清自己的思路。
“那,李先生为什么会在地底,以他的身份应该能和你一起离开才对?”莱奥特向中心细微地迈出几步,磕磕绊绊地说出自己的问题。
“我想李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吧,这是他所承担的任务。”
“虽然我们想飞越地球,但很多人对这个决策无法接受,不少公民在煽动下居然想通过武装斗争摧毁我们的科技成果——”古斯托夫右手挥动几次,他们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状似戴森球的物体。“为了不干扰到人类国际的整体计划,我们决定让这些人‘自愿’前往地底。”
“核战争……”莱奥特喃喃道。
“正是如此。实际上我们已经将带头的煽动者收买并且事先在地底建筑好一切生存可能需要的东西。不然,仅凭你们三百年恐怕也做不完。而李是用来让他们信服的条件,信服他们通过‘打败政府’夺来了自由生存的权力。——虽然我认为一国的副官就这么横在战场上也很荒谬。”
“星空恐惧,是真实的吗?”
古斯托夫点头。
“虽然很怪异,但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我的儿子在登上斯摩格后也出现了这种症状。不过,连对死亡的恐惧都可以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同样也可以。”
“地表上竟没有其他的人类了吗?”李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荒芜,“多玛周围的城市呢?”
“没有了。除了有意阻止航行的抵抗者,其余人都被各自国家分批接上飞船。临走前我们还用仪器探测过生命信号,在这种情况下倘若真有遗漏,那么不是同城市一起湮灭于光弹,就是在旷野中煎熬着野人日子了。”
李不知在看着什么,应了一声举起手中的公文包:“这么说来,这东西已经没用了?”
出乎意料地,他收到完全相反的答案:“不,它现在确实能一键启动摩伯登底的所有核弹。”
于是李又把它拿好,输了密码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个按钮。
“……我已经没有疑问了。”
莱奥特似乎打了个哆嗦。
“我代表摩伯登全体向你表示感谢,以及歉意。电流导致的你的沉睡时间远超预期,原本计划的在太阳系内停滞等待不得不废弃。按照现在这个距离估算,从地球出发大约需要十七年——如果你希望,我们将返程。塔顶有一个小型发射台供你使用。”
李沉默了一会,随后笑着摇头指了指摊开的公文包:“不必了,毕竟这么一个重大使命我还找不到托付的人。”
窗外的星光隐隐透入撕裂人造光的冰冷,莱奥特被吸引到窗边。
李注视着古斯托夫的投影在屏幕上逐渐暗淡。
他注意到莱奥特走到了窗边。
而他犯了一个错误——公文包此刻敞开着,改装后仅剩的唯一按钮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莱奥特向他扑来,他的脸贴到面罩上五官被摊成一个平面,厚重的防护服此刻未阻挠他几分,他直接扑下公文包作势按下按钮。
“我想,你先前是在嘲笑我贪慕权贵吧?但是没关系,你看,就像现在这样,我不是掌握了全人类的性命了吗?只要这样、只要这样那帮狗屎就可以下地狱了,反正大家早晚都会死,能源枯竭前幸福的死去不是更好吗——”
他的话被终止于半路。他已微微下压的手指也无法再深一寸了。
子弹旋转着穿透他的胸膛,冲击让他向后倒去。
李又补上一枪,这次射穿了与他相伴多年如今已无意义的“威慑武器”。
他蹲下来注视莱奥特的双眼:“trAGcr,人类的贪婪与欲望为你带来了死亡。可你若不死,几百万人的生命便会在瞬息间消失。‘人类是否应该存在’,希望这个问题你心底已经有答案了。”
随后他转动了转轮。这把仿佛从博物馆偷来的左轮有六枚子弹,其中一枚用作伪装在战场上射出,两枚用作开启前往地表通道的工具,一枚用作杀死危害“人类”的“人类”,一枚用作破坏如今人类最大的威胁之一,而这最后一枚……他将手枪抵上自己的太阳穴。
应当用作消灭他自己。
他自然是想探索宇宙的。但如果让整座飞船的人因他在浩瀚宇宙的某一点停留七年,那他却要成为“破坏其他人的人生体验”的罪人了。
而他能去哪呢?卸下了责任,自然而然地有些空虚了。
他破天荒地决定和自己玩一次赌博。
“俄罗斯转盘”。
空弹弹出的声音响了五次。
他惊奇地摇摇头,最后一次将枪抵上太阳穴。
临行前他已确认过地底的储备,大约还能支持十年。莱奥特的“失踪”是否会引起民众的抗议和苏醒?如果是,那么终有一日“他们”会重返地表延续文明;如果不是,那么或许确实如古斯托夫所言,他们已不再是人类,“人类”这一物种将从历史的舞台上退幕。
但那时就已不再是他的责任了。
他轻快地哼了一首小调,然后扣下了扳机。
嘭。
枪响回荡在塔内,恰到好处的为他的小调作结。
古斯托夫站在总控室注视着元首塔内的影像,叹了口气:“这是最后一个人类的灭亡,人类灭绝了。”
而斯摩格整一刻不停地向仙女座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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