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变

　　“……到时候诸位只需要坐在城楼上面喝酒吃菜，当然，喝的不是真酒，再找来乐工吹拉弹唱，张将军假装在宴请众人……”

　　卫四方的声音刚落下，围在沙盘旁的众人眼里纷纷亮起了光，满是惊喜之色，张之圭击掌三声，仰天大笑，“好好好！此计甚佳！甚佳！卫先生好计谋。”

　　只见卫四方摇了摇头，“不敢当，这可不是卫某想出来的，只是在下曾经读过一本书，书中讲的一个故事就是用的此计策。”没有说是柳聆想出的这个计策。

　　他刚刚和霍启商量了一下，不打算告诉众人是柳聆提出了“空城计”，毕竟她一个女子，很容易招人惦记。

　　张之圭只当卫四方在谦虚，没有再说什么。

　　霍启看向之前王君蟾的一个副将，问道：“李将军，你常年驻守西北，抵抗吐蕃，先前还与吐蕃此次的将领钦陵交过手，可否讲讲对此人的看法？”

　　李将军李匡四十岁左右，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满脸的络腮胡子，但多日的操劳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就听见一道浑厚的声音：“钦陵此人，不仅善于作战，还极有远见，不可小觑。他在十五年前的大非川之战中一举成名。今年五月初，钦陵带着十五万大军由青海一路来到瓜州，目的就是为了打下这西北的门户！此人诡计多端，谨慎多疑，反侦察能力十分强，我们几十个探子都折在了他手上，这回要不是张将军手下有能人，我们我们根本得不到他们准备进攻瓜州的消息。”

　　另外一位张之圭的年轻副将立马道：“我虽年轻，但也听过这大非川之战，薛待老将军大败于吐蕃。此战是大庆开国以来对外作战中最大的一次失败，吐蕃凭此战一跃成为与大庆分庭抗礼的豪强，将青海西部纳入吐蕃版图，实在是可恨！”

　　听了这年轻将领的话，李匡怒上心头，使劲锤了一下桌子，怒道：“这三个月以来，他们多次突袭我们，每次乘着夜色带着一两万人悄无声息的前来，搞得城内人心惶惶，白日夜晚均不敢入睡。虽然他们来的人不多，但他们的人轮番作战，精力十分充沛，每次都能让我们折上几千人。”

　　霍启开口问道：“李将军可否讲一下上次交手的情况？”

　　李匡缓缓道：“当日夜里约莫寅时，钦陵亲自带领两万人突袭西城门，待看守的士兵发现他们，都已经能听到他们先头重骑兵的马蹄声了。当夜正好是王将军亲自看守西城门，没想到一支箭直直射入王将军心脏，王将军当下就断了气，那钦陵居然夜晚里也能看清东西！仗还没开始打，我们就先失了主帅，城内一下乱了起来，末将带领剩下的两万人拼死抵抗，才没让那钦陵破了城。”

　　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张之圭带来的人，都没有和钦陵交过手，此刻听完李匡的讲述，众人刚刚稍有缓和的神色又凝重了起来，钦陵此人如此厉害，岂不是很容易看破这“空城计”？该如何是好？

　　霍启和卫四方对视一眼，却是心上大喜，三分成功的把握立马变成了五分。

　　据李匡讲述，这钦陵也是个谨慎多疑之人，偏偏这计策，用来对付这类人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这类人最大的优点是想得多，最大的缺点，也是想得多。

　　况且，钦陵上次一箭干掉了王君蟾，必定认为瓜州人心涣散，只能乖乖等着他带着十五万大军前来彻底破城。

　　但是他派来刺探张之圭此次带领了多少人的探子被十二带人给截下了，所以他们其实也不知道瓜州到底有少人，心上必定还是有些不安的。

　　这时候给他演一场戏，以他的性格，定会怀疑有诈，不敢轻易动作，然后撤兵。

　　待他回过神来，后面的将近五万人就来了，瓜州就有了抵抗之力了。

　　见众人过于忧虑，卫四方连忙道：“诸位不必如此担忧，这个计策最适合用来对付钦陵此类敏感多疑之人，我有七分的把握能骗过他，剩下的就要看诸位表现如何了。”把胜算往上说一说，更有利于众人的心态平稳。

　　张之圭是一名合格的将领，他也接道：“反正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大不了就是计策被看破，那我们就是死也要把瓜州守下来！”见众人稍微有了点底气，张之圭看向卫四方道：“劳烦卫先生再细细讲一遍明日我们应该怎么做。”

　　卫四方点了点头，道：“明日辰时之前，我们要将四个城门全部打开，在每个城门处安排些士兵扮作普通百姓进行洒扫和卖些东西……据吐蕃之前三个月的出兵状况，我推测吐蕃应会先攻打西城门，到时候诸位将军就坐在城楼上，摆出张将军宴请将士的场景……还需要找来些乐工，舞女，会更容易让人相信，诸位到时候一定要表现自如，身上不可携带任何兵器。”

　　停了一瞬，卫四方低头余光看向霍启，见对方点了点头，他继续道：“据……十二的消息，吐蕃现在已经开始点兵了，但是他们全军出兵，十五万大军一时半会儿可整理不好，最少需要一个时辰。现下已是丑时，他们的先头部队最早能在辰时到城下，所以我们一定要在辰时前布置好一切。”

　　十二是张之圭手下最厉害的探子，他带来的消息，从来没有错过。

　　见众人纷纷点了头，霍启接道：“钦陵此次一反常态，打算在天亮时进攻，说明在他心里这场仗他们已经胜了，我们就要利用好他现在自得兴奋的心态，让他一定会怀疑我们。”

　　卫四方继续道：“明日他们的先头部队看见后一定不敢轻易潜入城，定会回去报告钦陵，以钦陵的个性，我猜测他会按兵不动，但也不会轻易掉头离开。他会让军队停下，在晚上的时候乘着夜色带领一些人潜入城中查看情况，我们就要好好利用他夜能视物的本事了。”

　　刚一说完，立马有位急性子的校尉问道：“卫先生快说，我们要如何利用他这个本事？”

　　卫四方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到时候要在空旷的地方燃起篝火，让士兵伪装成百姓围着篝火跳舞唱歌，不时大叫；将城内所有的鼓都搬出来，把鼓敲得越响越好，他们到时候定会又惊又疑，立马撤退。”

　　看着卫四方志在必得的样子，一直惴惴不安的众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虽然在座的众人有老有少，但无疑都是出色的出色的将士，能够以一敌百却毫不畏惧的人，细细想了想卫四方的话，觉得十分可行，心里一下安稳了起来。

　　更有精于心理战的人，结合方才李匡对钦陵此人的讲述，更觉得此役十拿九稳了。

　　霍启和卫四方对视一眼，心上也松了几分。

　　这个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很大一部分要看众人‘表演’的如何，如果大家心里都认为自己一定会胜利，所表现出来的神情一定是喜气洋洋，非常镇定的。到时让钦陵看见就会觉得瓜州如此临危不惧，定是留有后手，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大家都觉得瓜州必破，必然会由内而外的散发出衰败之气，钦陵那种攻于心计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到时候不管外在表演的多好都会被钦陵看出来，瓜州就彻底的完了。

　　是以卫四方字里行间都带有此战必胜的暗示，一定要让众人的精气神先上来。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张之圭可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看见众人眼里都涌现出坚定之色，更觉欣慰，连忙对众人道：“时间不多了，诸位速去给各自的手下布置任务，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大家抽出半个时辰小憩片刻，清晨每个人务必都拿出最好的状态，瓜州成败在此一举两了，拜托诸位了！”张之圭说完对众人抱拳，深深地低下了头。

　　众人也被张之圭所感染，受到了极大地鼓舞，也纷纷抱拳离开去布置了。

　　霍启和卫四方也抱了抱拳，离开了刺史府后就分头去办各自的事了。

　　霍启走在去西城楼的路上，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城里本来应该乱哄哄的非常吵闹，但却安静的吓人，没有人发出声音。

　　漆黑的夜里，大家不敢点火把，只能借着月色行事，但所有人都好像约好了一样，不管是士兵，还是出来帮忙的百姓，都小心翼翼的搬着手里的东西，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上辈子霍启一生从未打过败仗，可却偏偏死在了皇宫。

　　这辈子的霍启，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霍启抬头看了看弯弯的月牙，他的眼神越来越坚定，漆黑的眼珠好像要发出光来，瓜州城一定会守下来的。

　　三个时辰后，霍启找了处有水的地方，随意洗了把脸，走上了西城楼。

　　接近辰时，天边已经隐约露出光亮来，城楼上众人基本都已经到位，霍启寻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让他没想到的是，卫四方找来的乐工居然都是女子，拿着乐器或坐或立，舞女也低着头静静站在旁边，看起来都十分镇定。

　　看向坐在斜对面的卫四方，霍启挑了挑眉，眼神询问道：哪里找来的这些女子，她们胆子还真大。

　　卫四方耸了耸肩，轻轻摇了摇头，意思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霍启没再理会他，偏头看向了远方大地。

　　卫四方却看了眼那些女子，心上渐渐涌上几分苦涩。

　　是他和周知战去寻的乐工和舞女，可是先不说这三更半夜的上哪里去找人，这瓜州城本就是一座军城，不兴丝竹，更何况瓜州已经被吊着打了三个多月了，百姓跑的跑，死的死，剩下的全是些老弱妇孺，上哪里寻那么多会乐器和跳舞的人。

　　没想到，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位妇人找上了他们，说听到他们在寻乐工舞女，专门来帮忙的。

　　那妇人其实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自称孟三娘，三年前来到瓜州安家，陪着从军的丈夫。

　　她的丈夫是个上戍长，是王君蟾的手下，一个月前，她的丈夫死在了吐蕃人手下，再也回不来了。

　　她说自己会弹琵琶，瓜州城里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妇女，或多或少都会些乐器。只要卫四方愿意，她们都可以来帮忙，并且一再保证她们一定会好好完成任务的。

　　周知战一看有人能帮上忙，立马让她把所有会乐器的人都找来，没想到居然来了有十几个人。

　　这些女子们，有些失去了丈夫，有些失去了父兄，她们如此坚强，没有被打倒，在瓜州城如此危及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

　　虽然解决了乐工的事，但是却迟迟找不到舞女。

　　更让两人振动的事发生了。

　　瓜州城是座军城，士兵多，独身男人就多，城里秦楼楚馆就多。

　　这些女子，从来不曾被人看得起过。

　　十几个妓女，提着灯笼，互相搀扶着找到两人，说她们会跳舞，愿意在城楼之上跳舞。

　　卫四方和周知战对视了一下，然后看向那些女子，点了点头。

　　现在坐在城楼上，看着这些女子，卫四方心上苦涩。

　　在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常年驻守边疆，抵御外敌的士兵们的心情，真正明白了一个“军人”的职责。

　　他想了想长安城里寻欢作乐的公子们，想了想摘花游园的小姐们，他们的一切美好生活，都是这些人拿命换来的。

　　即使自己常年落魄不堪，时而被人打得半死不活，跟这些人比起来，自己又算什么。

　　卫四方突然庆幸，自己遇见了霍启，跟随他来到了边疆。

　　摇了摇头，卫四方抬头看向远方，大地上一片荒芜，太阳出来了。

　　他转过头来，垂眸看着身前食案。

　　就等着你来了，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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