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

　　贺云沛拧着眉峰焦急地驱车赶往《建国日报》的报社所在地，贺震德寿宴上带头的热血记者便来自这家日报。他不知道阎锦中为了控制舆论能做到哪种地步，但如果真如贺震德所言，那这家报社一定在劫难逃。
　　贺云沛赶到时，报社的木质小楼敞着大门，烈火烧黑的木柱边扬着数不尽的灰屑，《建国日报》报社编辑部白底黑字的牌匾已经折成两截摔在门口石阶。贺云沛等不及汽车停稳便冲了下去，他大步跨进火灾遗迹里，滚烫的余温扑面而来，贺云沛脱了外套挥开雾蒙，他大喊：“杜温！杜温！”
　　原先办公有序的报社内部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无数手稿成为灰烬，碎裂的镜子上还扭曲的黏着‘社会先驱、推进时代’几个残缺的大字。贺云沛向主编室走，吸入大量废气呛得他咳嗽。二楼主编室的门锁着推不开，贺云沛侧身用臂膀狠狠撞了几下，臂膀上的鞭伤痛得冒了一背冷汗，他咬紧牙根又猛地一撞，门开了。
　　瞬间灌入的对流风席卷起漫天的灰屑，贺云沛僵在原地，他眼前的座位上坐着报社主编、杜温的师父——李筱铭。李先生端正的坐在主编的位置上，他愤怒的睁着眼一动不动，子弹从太阳穴射入，打穿了整个头颅，他手中用来自尽的枪还紧紧僵硬在掌心中，可圆片眼镜歪斜的挂在鼻梁上，再没有人将它扶正。
　　“你是谁。”贺云沛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贺云沛扭过身，面前是报社一名瘦小的年轻记者，他满脸黑垢显得布满血丝的双眼更加通红，他低喃道：“是你，你是贺云沛。”
　　贺云沛见过他，他和杜温一起到贺家参加了寿宴的报道，贺云沛皱紧眉头：“发生什么了？”
　　“是行动处的人，我不知道，也许还有便衣警察，他们要审查我们的稿件，要求主编把所有负面新闻都退稿。”年轻记者西装褴褛，他吸着鼻子往主编室看了一眼，眼框里的泪便再忍不住的涌出来：“主编不肯，为了调查警察受贿的事情，我们用了一个月，还有制衣厂那些童工，我们的照片是千辛万苦才拍到的，他不肯让他们带走，他们就烧了这里，还要主编签下防火疏漏的处罚书，主编...主编他用命抗争了自由。”
　　贺云沛转身看回座位上的李筱铭，他皱紧眉峰，抿着唇拉下嘴角，心中难受和愤怒交织着说不出话。
　　“我们不会认输的。”身后的年轻记者哽咽着开了口，他轻声道：“无论是警员受贿，还是非法童工，我们一定会将证据公之于众。哪怕今日稿件受阻，日报也不会停刊，杜温已经去印刷厂了，我处理完主编的后事也会赶去，我们不会认输的。”
　　“不，没有人会输，我不会让你们输。阎锦中如此行事，无异自掘坟墓，他和他的政府披上的假皮藏不了多久。”
　　......
　　阎锦中府内。
　　吃过早饭的阎锦中正立在书房由请来的师傅量体裁衣，脖子上挂着软尺的老裁缝认真的量着他每一个尺码，短截粉笔小心翼翼的画在尺子上，旁边扎着根麻花辫的丫头则负责将数字记录下来。
　　“这次您还是一套深色，一套浅色吗？”老裁缝锅着腰，讨好着笑问。
　　“恩，做得合身些，上次的西装太松垮了。老先生是不是怪我特意从南京把你请来，心有不满，连手艺都变差了？恩？”阎锦中语调平稳低沉，无甚恼意，可立在原地的气场便足以给人灭顶压迫，哪怕是日常调侃都如同雄狮在花园漫步，方圆几里战战兢兢。
　　老裁缝手指一颤，半截粉笔头就跌落在阎锦中的皮鞋上，轻弹了一下，在鞋头留下白痕后滚去一旁。老裁缝倒吸口气，嘴上道着歉忙要弯腰去擦，可阎锦中身侧一人却比他动作更快更迅速。
　　苏晋几乎是瞬间就上前了，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有耳根通红，他拽着袖子在阎锦中鞋面上仔细擦了好几下，不仅把白痕揩去，鞋面上的轻灰也蹭的干干净净。
　　“好了。”阎锦中开了口，苏晋才起身默默退去一边，阎锦中看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段从文，回头看苏晋：“谁教你的？段从文？”
　　苏晋把蹭脏的袖子拽了拽背去身后，他低着头：“段先生说，如果我想留在您身边，就必须做得比之前的任何司机都好。”
　　这话听着像是段从文嘴里说的，阎锦中嗯了声，他盯着苏晋皱了皱眉，问：“你叫什么来着？”
　　“苏晋，先生。”苏晋答。
　　“哦，苏晋。”阎锦中颔首，他命道：“抬头。”
　　“......”苏晋是羞涩的，更是紧张和畏惧的，他在阎锦中的家里昏迷了两天两夜，再之后就是段从文对他的初训，他要记住阎锦中那些他念都念不通顺的官衔，要握着汽车方向盘在石头木桩里七拐八拐，他要拼尽全力的把一切都留在阎家换母亲和方策在这个冬天的一线生机。阴沟里爬出来的人是知道太阳多么耀眼，所以才连直视都让他心慌意乱，他瞳仁颤栗着，脸蛋绯红，双手在后背死死地互相攥在一起，搞得掌心渗满汗水。
　　阎锦中在苏晋眼睛里看到少年的执拗和渴望，他顿了顿，吩咐道：“下次不用这样。”
　　“先生，我可以，我愿意这样的。”苏晋像被剥夺了努力存活下去的机会，他急得向阎锦中证明，生怕自己就这样搞砸了事情，声音比起刚才变得又急又响亮。
　　本已经转回头的阎锦中被苏晋喊得顿住，他竟有几分觉得这个小孩比年轻时候的段从文和靳学良有趣多了，如果段从文是缄默少语的狼、靳学良是敏锐聪明的豹，这个苏晋就是拼命讨好却根本没着道的天真幼犬，可笑的努力让人觉着可爱，阎锦中看向尴尬站着的老裁缝回手指了苏晋，向人道：“赶赶工，帮他也做一身。”
　　“欸，欸，成。”老裁缝赶忙点头应下，苏晋却还没回过神，道谢都忘了。
　　段从文对此默不作声，只是顺势打开了门示意老裁缝和苏晋出去量体，老裁缝拽着小姑娘离开，苏晋本还傻站着，结果被段从文一个眼神瞪得心惊肉跳，晕乎乎跟着老裁缝走了出去。待人都出去后段从文关紧了门，他拿起桌上的文件向窗边的阎锦中汇报：“先生，十六家报社今日头条是您昨日的讲话，内容是按照我们的要求所写，其余共有三家报社拒绝配合审稿，其中《丰报》因为暴力抗法，主编及三位记者现收押至警局；《今日时谈》稿件被毁，但今晨按时印刷发售了大量的报刊，其主版只写着‘稿件由新闻检查处以未知缘由扣发’；另外，《建国日报》的主编因昨夜报社被烧毁，吞枪自尽。”
　　听到最后，阎锦中拧着眉峰转了身，段从文与他眼神对上，常年伴其左右已不用阎锦中问，他合起文件直接答道：“查过了，带队的是警察局周西西，《建国日报》有警局受贿与工厂童工两条独家，周西西此次明显是公报私仇，想借机斩草除根。”
　　“好大的胆子。”阎锦中断然一声历喝。
　　“先生，要不要......”
　　“不，不能碰他，还不是时候。”阎锦中敛眉摁下心中不满，他抬起手揉捏在额间，阖目道：“今晚安排我和社会局冯务真见面，告诉他我要召开会议重组上海新闻记者公会，令他为第一次筹备会议召集人，一要尽快恢复记者公会所有职能，二要详议抗战宣传有功之记者在沪福利。”
　　“是。”段从文立刻颔首应下。
　　“把《建国日报》在岗人员身份背景列一份详报给我，找到他们的印刷点，软禁在里面。”
　　“明白。”段从文领命后转身离开，阎锦中叫道：“从文。”
　　段从文立刻回身低头听命，阎锦中望着他沉声命令道：“你亲自做。今晚我与冯务真见面后，会让他去找你。”
　　段从文犹豫了一下，他道：“先生，苏晋只学会了开直线，我不认为他今天就可以载您出席重要场合。”
　　“你还有八个小时让他学会拐弯。”阎锦中不容置疑的冷冷一句话就让段从文彻底闭了嘴，他退出阎锦中的书房，步伐不由加快了起来，今日的阎府会比往日更加忙碌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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