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皇

　　听到军士奏报，曹操微愣，面露一丝异色：洛儿尚在沛国练兵，怎会挑这个时候往前线送信，莫不是后方出了什么岔子？

　　想罢，曹操眉心一蹙，扯过密封在匣内的绢帛，借着摇曳的烛光察看。

　　绢上字迹密密麻麻，曰：“儿问阿翁安康。今汜水之困，四海咸闻，吾却不以为虑。董卓残暴，世人恶之，虽有西凉骁骑，败局已定。而十八路诸侯顺天应民，麾下能人百出，假以时日，必能西进雒阳，扫除汉贼。

　　而吾之所忧，恰是盟军自身矣。昔年，孔子曾言：‘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目今，十八路诸侯云集，看似强大，实则纲纪松散，各自为政，倘若彼此算计，互相观望，吾恐变生肘腋，同室操戈，当斯之时，进退狼跋。

　　眼下，孙坚为先锋，久攻雄关不下，必定粮草告罄，按计当催要口粮，休整待援。然袁绍之弟袁术掌军需用度，他勇而无断，奢逸骄豪，非治乱之主，却有不臣之心。吾恐其心怀妒忌，有意削减孙文台之势，暗中拖欠粮草，届时，孙部外有强敌，内多虚耗，腹背难之，军士寒心，必伤元气，联盟亦有分裂之危。

　　恕儿直言，各路诸侯虽主宰一方，号为英雄，却多名不副实之辈。譬如，豫州刺史孔伷能清谈高论，嘘枯吹生，却无军旅之才；冀州牧韩馥素性恇怯（注：胆小怕事），无执锐之干，真庸人矣；还有兖州刺史刘岱、东郡太守桥瑁等皆非远谋之辈，不可深信。

　　以小子薄见，联盟非长久之计，若是董贼西撤，关东诸侯没了公敌，则内讧不绝，不攻自破。彼时，汉室衰微，群雄逐鹿，天下唯兵强马壮者得之。阿翁当约束部众，督点粮草，收拢人才，便宜行事，以保立身之本，后图霸业。

　　至于汜水，城墙高巍，兵甲齐备，不能强攻，可诱敌出城，觅一勇将擒杀华雄，围歼余部，斩敌锐气。彼时，关中无主将，流言四起，董卓自危，不会久居雒阳，倘其西迁，戍卒必为其所弃，汜水可易主矣。”

　　看罢，曹操捋须不语。

　　良久，他望向曹仁，目光复杂：“子孝，此番大战结束，吾便为洛儿取一字吧，虽说她年方十岁，离加冠之日甚远，但风骨已成，也该四下走动了，若是没个字，与人相交，总归不便。”

　　言讫，曹仁大惊，猛地起身，直视曹操，眼底幽光乍现：“大兄，可是决定了？”

　　“嗯！”曹操点了点头。

　　《礼记·曲礼上》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即一名男子到了二十岁行冠礼时可取字，取字的目的是为了让人尊重他，并供众人称呼。而字一般由父母、长辈或授业恩师赐下，非有身份者不可得。

　　如今，曹洛刚刚十岁，曹操便要为她取字，可见作为父亲的他已经下决心要把爱女由幕后推到台前了，换而言之，曹家三郎已是内定的继承人，将来，曹氏宗族、部曲、门客都要视她为小主公，敬心侍奉。

　　唉，也不知阿羽今晚送来的书信里都写了些什么，竟能让大兄下此决断，曹仁长叹一声，心绪杂乱。看来，这九州以后要出一个闻所未闻的女诸侯了。

　　曹仁虽熟读经史，却不是迂腐儒生，颇识时务，他知曹洛之能，不出意外，当有冠世之懿、王公之量，自己与她共事，也会有所裨益。

　　“好了，还是先说说当下的难题吧”，曹操将绢帛收好，让众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开始安排诸般事宜……

　　话分两头，且说后将军袁术收到孙坚催要粮草的公文，撇了撇嘴，正要唤人准备，却听心腹劝诫道：“孙坚乃江东猛虎，颇为善战，若攻下汜水，进逼雒阳，杀了董卓，正是除狼而得虎也。今不与粮，彼军必散，无争雄之机，主公得利矣。”

　　闻罢，术甚觉有理，故不发粮草。

　　之后，曹操探得此消息，追到袁术跟前，逼其派发粮草，后者气急，直言孟德无权过问此事，若再胡搅蛮缠，当军法处置。

　　操怒不可遏，拔剑曰：“孙文台与董卓，本无仇隙。今他奋不顾身，亲冒矢石，来决死战者，上为国家讨贼，下为万民除恶。而将军却听谗言，不发粮草，若致坚败绩，良心何安？试问一句，公当助盟军邪，助董贼邪？”

　　袁术惶恐无言，又逢袁绍遣人问责，面上无光，命斩进谗之人，即刻拨粮与孙坚。当日下午，粮车数百辆自盟军大营出发，一路西行，首尾相逐，浩浩荡荡。

　　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运粮队行至半途，突遇风雨，泥沙俱下，截断道路，车马难行，无法按时将粮草送达。

　　三日后，孙部缺食，士卒疲乏，阵脚自乱，细作探得实情后，报上关来。华雄闻之大喜，问左右有何良策，时李肃出列，眉梢飞扬，曰：“今夜我引一部兵马从小路下关，袭孙坚寨后，将军攻其前寨，合力夹击，坚可擒矣。”

　　雄从之，传令军士宰猪杀羊，饱餐一顿，趁月白风清，秘密下关，直扑孙坚营寨。

　　至半夜，孙坚尚未就寝，闻鼓噪，知所部遇袭，慌忙披挂上马，杀出帐来，正遇华雄。两马相交，斗不数合，不见胜负，恰李肃军到，竟不敢不顾地纵火烧营。彼时，坚军乱窜，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夜深月隐，孙坚麾下诸将看不清情形，只得左右拼杀，各自混战，唯有祖茂紧随坚后，助他突围东去。

　　二人刚逃出五里地，华雄率军追来。坚勒马取箭，连放两箭，皆被华雄俯身躲过，再放第三箭时，因心绪不定，用力太猛，拽折了鹊画弓，只得弃弓纵马狂奔。

　　祖茂见状，知形势紧急，遂咬了咬牙，上前道：“主公头上的赤帻太过醒目，必为贼所识。眼下，可脱帻与某戴之，再分两路而走。”

　　孙坚一听，便知祖茂愿替他而死，心中悲恸，却也省得利害，犹豫数息，便脱帻与茂，换了他的头盔，胡乱戴上，又拨马往一条小路去。

　　因暮色遮掩，追击的兵士看不清前方是何人，只望赤帻者追赶，坚乃逃脱，侥幸活命。但祖茂被华军围追，搏命而战，力竭之时被华雄一刀砍于马下。

　　双方杀至天明，方偃旗息鼓，各自收拢部队，清点辎重。此战，孙坚大败，折损兵马过半。

　　次日午时，程普、黄盖、韩当各领残军，汇在一处，寻见孙坚，众人皆灰头土脸。坚因折了祖茂，伤感不已，失声痛哭：“大荣忠勇，救吾而死，此恩永世不忘矣！”

　　而后，孙坚遣人将败绩报知盟军。

　　是夜，曹操夜读，一灯如豆，突闻兵败，面沉如水：“孙文台乃战将，竟败于华雄之手？！”言讫，帐外有一亲卫匆匆禀告：“主公，三郎君求见。”

　　“什么？！阿羽到了此地？！”曹操大惊，猛地起身，急声道：“快让她进来。”

　　下一刻，一袭深衣的曹洛跨进帐来，垂首作揖：“孩儿拜见阿翁。”

　　“你不在后方习武练兵，跑到这虎狼之地来作甚么？！”曹操双眉倒竖，劈头喝道，“若是路上出了差池，教为父如何自处？”

　　“阿翁莫恼，儿此番前来大营，有妙才、宗海等人护卫，安全无虞”，曹洛明白曹操的担忧，双眉微垂，面色肃整，抿了抿唇：“儿虽年幼，上不得战场，却有薄计，可助阿翁一臂之力。”

　　“胡闹！盟军大事自有各诸侯做主，你再有才干，亦是十岁稚子，无尺寸之功，哪能掺和这些？！”曹操语气重了三分，却见曹洛眉眼间满是倦意，细下一想，便知她是星夜赶路，心中又生出几分怜惜，缓了缓情绪，温声道：“我知你素来有主意，不会做鲁莽之举，但前线危急，刀枪无眼，且休息一夜，明日速速折返。”

　　闻罢，曹洛摇了摇头：“阿翁，谯县离此地尚远，消息滞后，况战事一起，形势瞬息万变，孩儿若是稳居后方，怎么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呢？再者，我自幼习武，身体康健，虽无千斤之力，却也弓马娴熟，只要不去交战之地，待在盟军大帐，算不得冒险。此番大战是个历练的机会，就让我留下来吧。”

　　“不行！”曹操摆手制止，深深地望着曹洛：“我知你聪慧，有子房之谋，但军国大事非儿戏也。眼下，你还不宜牵扯进来，且耐住性子，待日后羽翼丰满，我自会为你铺好路。”

　　曹洛捏了捏指节，斟酌道：“阿翁可是忧我年幼，有纸上谈兵之嫌？”

　　“非也”，曹操走进几步，停在曹洛跟前，虎目流露出一丝暖色，比了比对方的个头，少顷，叹息两声：“阿羽，你又长高了，都到为父的肩膀了。”

　　闻罢，曹洛心中有些酸涩。不管后世史书如何评价曹操，于这世的她而言，这个叱咤风云的枭雄尽到了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你呀，还是太急了”，曹操轻轻地拍了拍爱女笔挺的背脊，语重心长道：“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少年老成亦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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