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难逃

　　阿绕来通报的时候，顾谦还在绘制地图，跟着江仁的这段时间，他也算比在皋国时更看清了他，他经常有那种感觉——江仁的面貌在已经渐渐褪去，阿希格的面貌在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他常常会想起他们之间曾经的同窗的时光，可激起的不再是怀念，而是一种虚无，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这样也好，这样顾谦对待江仁，就真如奴才对待主子，他能卑躬屈膝，伏在王子身旁，特别乖巧，越乖巧，越能伪装。他就安安静静地顺从着，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只要看着江仁就好，他看得出江仁这个人，只要获得他的信任，不用你开口，他也会给你回报，这是他们北漠人能在苦寒之地行走的义气。他感觉得出江仁在他面前的放松，所以有时候他在看文书时，也会留他在身边。就是这样，顾谦终于开始摸到了北漠的门路，就从狄兰开始，他见到了远超战报的生活中的北漠。
　　他把见到的，或是江仁的地势图上提及的地方都偷偷地记录下来，正如现在，他悄悄做的。江仁不准他用纸笔，他便裁块浅色的粗布，用江仁的金匙蘸着茶渍画着，感谢北漠苦涩的、带着泥土气味的茶，虽然难喝，却很显色。
　　“顾侍郎，”门突然推开，阿绕闯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件衣裳。
　　顾谦手指一翻，神色镇定，佯装在为江仁擦拭金匙，恰好卷起了布上的图样，云淡风轻：“阿绕，什么事？”
　　“王子今日有宴请，你也要去。”说着，将手里的衣裳放下：“他特意关照让你穿上这个。”
　　“知道了，你放着吧。”
　　阿绕转身离开，识趣地替他关上了门。顾谦这才回过头看见那身衣裳。他走过去，拿了起来，展开一看，是一件白色的皋国长袍，还带了点红色，一看上去甚至有些女气。顾谦的手不自觉攥紧，他不知道江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清楚，这一晚不会好过。

　　商什的旧居他还不熟悉，走到厢房多用些时间，他站在门口，心里总是不痛快的，只不过他想着，反正未来他总会离开北漠，到时候在这里见过的人，也不会再见，这样一来反而轻松点了，深呼吸一口，才要推门，只听见里面传来人声。
　　“坐。”江仁开口，听那语气，似乎招待的只有一人：“这就对了，喝杯酒，暖暖身子，之后的生意，我俩才有的谈。”
　　听起来，那人似乎并不很想买江仁的账啊。
　　阿绕此时通报了一声：“殿下，人来了。”
　　只听见江仁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阿绕离开，随之便是江仁的脚步声，很沉，一步步向顾谦走来。
　　江仁拉开了门，看见穿着一身皋国长袍的顾谦，白皙清瘦，衣服上的红色正好衬得双颊也有些红红的，顾谦抬眸与他的目光撞上，令他的心不自觉抖了一下。他想如果顾谦脸上的红是羞赧之色就好了。
　　江仁的身子恰好将顾谦的视线挡了严严实实，他看不见江仁招待的是何许人，便问：“你要我做什么？”
　　刹那间，只听见江仁身后一声当啷，金杯落地，那人站了起来，直冲着江仁过来了。
　　顾谦原以为是刺客，却只见那人推开江仁，站在自己面前，用颤抖的声音问：“顾谦……顾谦？”难以置信：“是你啊？！”
　　顾谦五雷轰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像被钉在原地，只会直愣愣地看着杭俭，根本无言以对。
　　江仁揽过顾谦的手臂：“多年不见，样貌多少有些变了，却还认得出来。如今，顾谦是我的侍从，你以后可叫他一声，顾侍郎。”
　　杭俭一把揪住江仁的衣领，怒目圆睁：“江仁！你竟敢！”眼看拳头就要朝他的脸上去，却被顾谦拦住了。
　　“杭俭，不要冲动。”
　　杭俭一挥，不由分说一个巴掌就打上了顾谦，顾谦登时就被打翻在地，嘴角渗了血：“别碰我！”
　　江仁长臂一伸，直接卡住了杭俭的喉咙，一下子顶在门柱上。杭俭痛得闷叫了一声，因窒息涨红了脸，紧抓着江仁的手腕，手指用力掐在他的肉里，却还是无法撼动江仁半分。
　　江仁气定神闲：“杭总商，我也算是练家子出身，你若要动我的人，也要看自己配不配。”
　　杭俭最讨厌江仁得意的笑脸，在书院时就是，他此刻简直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你有本事就掐死我，给狄兰看看，他们伟大的王子是怎么对待一个商人的！”
　　江仁眯了眯眼睛，真的又用了三分力，直掐得杭俭眼睛充血，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不要！”顾谦按住江仁的手：“你找他来是来谈事的，不要因小失大。”
　　江仁看着顾谦哀求的眼神，心里却被酸楚占满了，这样的眼神，从不会因为自己。他真的很想杀死杭俭，但却还是放开了手。
　　呼吸到了空气，杭俭猛咳不止，顾谦蹲在他身边，想要将他搀起来，却被他甩开了。
　　江仁背过了身，走到桌前，淡然地坐下，满桌的野味，是狄兰如今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江仁心中叹了口气，看来是要白费了。他坐了下来，恢复了一贯的理智：“都坐吧。”
　　顾谦在杭俭耳边道：“你先听听他说的，不要拿自己的事置气。”
　　杭俭一个正眼都不给他，但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去。
　　“你的喉咙看来是不适宜喝酒了，换茶吧。”
　　“和朋友喝茶，我和你们不是朋友，拿酒来。”
　　“呵，也好，顾谦，你去给他斟一杯酒，杭总商愿与我商谈，也是我的荣幸。”
　　顾谦端起酒坛，向杭俭走去。
　　“我自己会倒，不用你的人。”紧接着猛灌了自己一口，辣得喉咙生生得疼。
　　江仁吞下口中烈酒，自嘲地说道：“看来我还是让你们见早了，没想到你竟对他如此不屑一顾。”
　　“阿希格王子，我们皋国的军人只有得胜和战死，没有第三条路，此人我不认识，谈不上见早见晚。”
　　“何必自欺欺人呢？顾谦就是顾谦，做什么不过是他的选择罢了。”
　　“你说的可真轻巧，你知道皋国边境因为北漠的频频骚扰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受辱！”杭俭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真的满腔愤慨此时终于坚持不住，抓着顾谦，把人拽了起来：“士不可以不弘毅，明月不灭，报国之心不死，永不违背。顾谦，你对得起你立下的誓吗！”
　　顾谦无地自容，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说话呀！”
　　“对不起……”多么苍白的三个字：“对不起。”
　　“你对着皋国的子民去说，对着你读过的圣贤书去说！”杭俭越说越恨：“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在这里苟且偷生，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你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顾谦的眼睛仿佛失去了光芒，透着彻骨的苍茫和绝望，良久，他才开口：“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好受些？死去的人，失去的山河，就能回来？”
　　“可你活下来了，却在替北漠做事！”
　　“杭总商此言差矣，”江仁起身，摁住了杭俭的手：“侍从不过是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北漠的律法也不允许俘虏染指机要，不然便会五马分尸，尸骨无存，顾谦在我身边，不能用笔，不能看书，不能独自出行，不能违令，他不会为北漠做事，我也决不允许。”
　　杭俭不知此刻他的心情该怎样形容。一向最爱书的人，再不能碰纸笔，以往满腔抱负的人，现在活得就像个昆仑奴。他真的不懂，顾谦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日子，是你想过的吗？”杭俭问他。
　　顾谦沉默了。他当然不想过，可是他又有什么选择。
　　“杭俭，你不也在为北漠做事吗？”顾谦反问道：“你在这里成了总商，你算没算过每月的盈利会有多少上缴北漠军衙，让他们能置购军马兵器？”
　　“我和你不一样。”
　　“杭总商，我们北漠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刚会骑马的孩子都知道迎战乃是家常便饭，战败而降再正常不过，若人人都非胜不可，败了就要寻死觅活，北漠恐怕早就空了。守不守得住江山是决策者的事，何必将责任都推给兵卒，皋国的官得了好处的时候，又可曾想过戍边的战士？”
　　杭俭语塞。
　　“杭总商，如果什么都要算清楚你和我，那算到明年都算不清。现在我们要谈的再简单不过，你我合作达成各自的目的，拿到大家都想要的东西，没有谁欠谁，谁赖谁，这不就是一桩好生意？你作为商人，又何必去管那些你根本辨不明的事？”
　　杭俭冷笑：“那你去找那些愿听你这一套的生意人吧，少陪！”
　　就在他转身离开时，江仁开口：“顾侍郎，看来故人并不愿意赏我们这个脸了？”
　　杭俭愤然转身：“你想拿他做什么！”
　　江仁阴鸷一笑：“诚然我说，战败而降正常不过，可在北漠，无用的俘虏也是随意处置。我可以说明白些，杭俭，顾谦的命，如今就攥在你手里，你若乖乖听我的，我就能留他一命。”
　　“你卑鄙！”
　　江仁大笑，眼睛却发红了：“当然，我可是北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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