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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心债
他和她与我无关。我们对于彼此来说,只是路人甲乙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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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是要为我补一个生日宴,并且让我带上建峰。呵,我只怕回去又要受她的唠叨。
回到家里,母亲质问我,“建峰呢?”
“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我坦白从宽。
母亲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望着我,似乎没有力气再唠叨或是发火,只是说,“伊宝,妈妈什么时候才能放心啊!”
我搂住她,“要么陪你一辈子。妈妈,我和建峰真的不合适。”
“你就是性子太倔。净说些不实际的话。”是父亲的声音。难得他这个时间在家里。
父亲拿着一叠报纸从书房出来,还端一杯茶。母亲走过去接他的报纸和茶,却不小心打破了茶杯,茶水撒在报纸上。
父亲看一眼母亲,又看一眼他的报纸,摇摇头。母亲笑道,“年纪大了,做事容易出差错。”又对父亲说,“该吃饭了,伊宝难得在家和你吃饭。”
母亲做了番茄牛腩和宫爆鸡丁。我想起那晚露宿地下通道时,曾经在幻境中闻见它们,而今我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随便认为它们唾手可得。
已经不记得上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父亲总是繁忙,母亲独自等待。
父亲边吃饭边问我的近况。我回答说,事事都如意。他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从来都说事事如意。母亲也顾不上自己吃饭,总是替我和父亲布菜。今晚她的面孔是闪着光彩的,连同眼角与额头的细纹。拥有丈夫和女儿,并且享受天伦,已经是母亲毕生最大的心愿。我可怜的母亲。
“爸爸,”我说,“今后常常回家吃饭吧。”
父亲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半晌,他说,“今晚剧院有新剧目,我们可以去看。”
母亲喜出望外,“好。我也很久没有去剧院了。”她甚至有些激动。
大概还是很多年前住在浦街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曾经一起看过话剧和电影。
吃完饭,父亲自己开车载我们去剧院。出门的时候,母亲念叨了一句,“要是建峰也一起来就更好了。”
我不语。在对待建峰的问题上,父亲是比母亲开通一些的,至少到了目前,他不再像母亲一样长久挂着建峰不放。
刚坐进车子,父亲的手机响起来。他接听完,只说了一句,“我现在过去。”
我看到母亲的脸色颓丧下来。
父亲说,“临时要见一个客户。”
母亲扯出一个微笑,“没关系,我和伊宝自己打车过去。”
“爸爸,生意是做不完的,况且……”我企图挽留。
母亲却打断我,“你爸爸最近比较忙,有些客户是怠慢不得的。”又转向父亲说,“你去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父亲点头,然后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和母亲下车。她眼看着父亲的车子离去,才轻轻说,“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
我只好挽着母亲的手臂上楼,心里酸疼。
父亲向来不苟言笑。而母亲已经习惯为他端茶送水,为他彻夜等待。父亲似乎总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他甚至曾经说母亲不会熟练地操作电脑,始终也没讲好英语,说母亲学国画也没有结果,并在母亲面前说,林总的太太趁着子女大了竟然读到会计师资格,人民医院江院长的太太做化妆品生意,年入百万。无非是拿特例来衬母亲的平凡。而且,酒会和宴会他是很少带母亲出席的。
母亲却从来不怪罪他,三从四德贤妻良母做尽了,到头来平添了皱纹白发却得不到丈夫关爱。我也曾经劝说过父亲,他却终固执。
“或者等我们都头发花白了,他会想起来身边有个我。”母亲抱着这样的心态侍奉和等待父亲了这么多年。然而如今,他们离头发花白的日子还有多远呢?我不敢相信他们曾经那样爱过。
我替母亲心酸。
母亲回家便吃了半粒安眠药片,就睡下了。
我独自坐在房间里听音乐,一本《无爱记》停在扉页。我想起巧姐以粉底遮盖的憔悴面孔,不知道这次砸下了她全部身家的电影,还能不能起死回生?我真为她可惜。
又想起Y城的那个地下通道。从Y城回来,我始终记得那晚在地下通道里,徐衍之焦急而惊喜地握住我的肩膀,那时我们隔了二十公分深深地相看。我会记起他风衣上面的气息,记得那日在咖啡馆里他手背的温存。
忽然想念约克咖啡。于是打算去那里待上几个小时再回家。只是想念那里的焦糖玛奇朵,想念那里的爵士乐,甚至还可能遇见上回的那位小提琴手,在我和徐衍之面前独奏《欢乐颂》的那位提琴手。
我没有期待会遇见谁。但我的确遇见了。
约克咖啡馆。徐衍之。
他坐在上次的老位置。看到我,他并不惊讶,只是向我招招手,嘴角带着他一贯温润的笑,仿佛我是他正在等待的一位老友。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仿佛是情景剧的一幕,这样的巧遇在意料之中,并没有多少惊奇。
“还是喝这个?”他看了看我的杯子里的咖啡。
“我也是惯性动物。”我说。
“这个时间他们免费送甜点。”
“你不像是会对甜点感兴趣的人。”
他扬起嘴角,“你这个结论就好比说,老太太不能穿大绣花衣服,不是读书人就不能戴眼镜。”
我笑起来。
他招来端盘子的服务生,每样甜点各要了一份,结果摆了满满一桌。
“这么多。”我瞪眼,根本吃不完。
他轻笑,“反正免费。”
是,免费晚餐不吃白不吃。我放开手脚大口吃起来。平时没有时间和精力像这样安静地坐下来吃一顿点心,从昨晚开始又为着电影底片的事焦心一天一夜,现在放开享用起来,才觉得有无限滋味。
吃了几个,抬头才发现徐衍之似乎很有兴致地看着我。
“你不吃?”我问。
他笑一笑,拿起一小块蛋糕慢慢地吃。要是平时,我会觉得男人这样的吃法给人做作之感,但他没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是各自喝咖啡,吃蛋糕,但没有对白。
过了一会,他的手机响起来,他按下接听。
“你好。”他说完便沉默。我看到他的脸色渐渐变暗。
他接完电话,对我摊摊手,“我得走了。”
“急事?”我想他也许遇到了困难。
“我欠了别人一笔债。”他语气轻松。
我愕然,“很多吗?”
“不多。”他勉强一笑,“两年而已。”
我立刻明白,他并不欠金钱债。人生在世,欠别人的债再正常不过。这样一个自由不羁的男人,他欠下的债不会是金钱。
“那再见了。”他起身朝我微微颔首。
“再见。”
他是洒脱不吝的人,不会在乎别人知道他是否欠债。不是金钱债,那么是感情债?人情债?无论是情感债或是风流债,对于男人来说不稀奇,他们有这样的资本和胆量。徐衍之,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他,而现在却捉摸不透。总之他欠债两年。我心里掂量着这个数字,觉得沉重。然而他与我只是彼此的过客,我又何必多想?
剩下的糕点,我食之无味,于是喝完咖啡便起身离开。却看到邻桌的一对男女向服务生询问糕点的价格。
我诧异,问服务生:“请问,这些不是免费赠送的吗?”
漂亮的女侍者笑答,“我们这里从来不免费赠送糕点。”又补上一句,“小姐,你男朋友对你很体贴。”
我一怔。徐衍之说请我吃免费晚餐,我吃得毫无负担。他竟然不动声色。是的,我们彼此从无相欠。
顿时,徐衍之这三个字,仿佛笼上了一层带尘埃的雾。看不清辨不明。
我走出咖啡馆,准备上新房子里去看看。走上人行横道等绿灯,却远远地看见徐衍之的车子还停在路口。原来他并没有走。此刻他应该正坐在车子里,听歌或是发呆,或是考虑如何还债?
然而我都错了。
很快我看见徐衍之从旁边的一家酒店出来。他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一个女子,很年轻,长发,身材极好,远远地看过去也知道是一位佳人。
他们看上去交谈甚欢,女孩的头靠在他的臂膀上,小鸟依人——她是他的太太?不不,他的太太人在巴黎。那么这位女孩子是谁,还那样亲昵地挽着他的手?我不敢想下去。
心里忽然落空。
但,他和她与我无关。我们对于彼此来说,只是路人甲乙丙。
四周已经逐渐安静,几乎能听到那女孩子的笑语。只有约克咖啡馆的灯光,透过落地玻璃,将我的影子拉长。
手机忽然响了。我回神。
巧姐打来的。
“单伊!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她的声音兴奋异常。
我知道巧姐他们的电影底片有转机了。真好。
“托到人了?!”我问。
“有人愿意把底片买下来。你快回来,我买了8寸慕斯蛋糕和香槟。”她挂了电话。
巧姐起死回生,几乎喜极而泣,仿佛是中了百万大奖。
我转身招了一辆计程车赶回公寓。一开门,就被巧姐抱了个满怀。“我命里的贵人,单伊!”
我被拥得几乎透不过气,推开她问,“果真是有人帮忙?”
“是啊,命里的贵人。”她两眼闪亮。
“哪一位?”
“单伊单小姐。”她猛地亲了一下我的面颊。
我吓了一跳,“到底是谁救了底片?我可是没有任何办法。”
她使劲拍一下我的肩膀,“你就是天大的办法啊!”
我仍旧愕然。
巧姐这才悠悠然端了一杯酒塞到我手里,“刚才接到制片人的电话,说是我们的底片有救了。已经有人疏通关系打通了上面,又花钱买了下来。所以我们这一干人又活了过来。”
“谁这么傻气?”买下底片的那笔钱不会少。明知道是赔本的生意,却千辛万苦买回底片。除非他神经质发作。
“人家可是冲着编剧单伊的面子啊。”巧姐挑挑眉毛,“只说,喜欢你写的东西,才愿意救这个底片——没想到单伊还有这样深藏不漏的读者。”
“你见过他?”
“他说到时候见你就够了。”
“没有其他条件吗?”我又问。
巧姐耸耸肩,“就算有条件,他也是先办事再谈条件,可见对方是正人君子。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她喝一口酒,又叹道,“恩人,此生我遇见的最大的恩人!”
“倒真的很好奇这位恩人。”我说。
巧姐凑近来,呵呵笑,“管他是谁呢。我李楚乔死里逃生,发誓再也不像这样赌博了。过几天找个人嫁掉,然后过纯种女人的日子。”
她摇摇晃晃进房间去了。
我笑了笑,巧姐未来的男友,难以想象。但我想起徐衍之。偶尔莫名就想起他来。我心里发涩。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在周五的晚上去约克喝咖啡。徐衍之有时候在相同的时间到达。我与他聊天,喝咖啡,快到咖啡馆打烊的时候,我们便离开。他往左,我往右。
仅此而已。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电子邮件。
时常会想起那位倚在他肩膀上的女孩子。但我从没问过徐衍之,究竟他欠下了如何一笔人情或感情债。因为我们不会再有任何更深的交流,我们只是朋友,最普通的朋友。从始至终,我们之间隔着那二十公分。
一切平静如水。
或许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和那位女孩子见面,交谈,言笑。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我在为他留情。也许这份情不得善终。恐怕将是我此生唯一丧失原则的错。
痴傻单伊。
巧姐果真悄悄地去相过亲。等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是向我发出结婚请柬了。
那天下班回公寓,巧姐递给我一张红底烫金隶字请柬。我打开来看,不禁大呼,“天哪,一个庄曼子,一个李楚乔,现在的单身女人都以嫁人为人生目标么!”
巧姐喜笑盈盈,“之前我并不相信一见钟情。”
“之前你一直都告诫我要小心男人。”我瞪眼。她不知说过多少次:小心男人,他们会把千疮百孔的世界说得金碧辉煌。
巧姐不理我,自顾自说,“我们结婚以后可能会去日本。”
“为了对方的事业?”
“婚姻不是自来食,总得有人牺牲。”
“又是一个低到他尘埃里去的女人。”我轻叹。
“愤世嫉俗如单伊,”巧姐白我一眼,“只怕在你眼里,所有的男人都是胡兰成?”
我知道说错话,便赔笑道,“巧姐你也知道我心理老态生锈。”在情人眼里,对方必定是西施。而我何必乌鸦嘴呢,只用祝福巧姐新婚愉快就足够了。
这时电话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我按下接听。
“是单小姐吗?”是一个很有硬度的男声,彬彬有礼。
“我是单伊。请问先生贵姓?”
“我看过你写的电影,故事非常不错。所以没有后悔买回底片。”
原来是救下底片的大贵人。我连忙道谢,“谢谢您。我还没有机会当面致谢,实在很惭愧。”
“致谢倒不用了。什么时候一起喝杯茶就好。”对方笑了笑,沉稳儒雅正人君子。
“我请您吃茶。”
“荣幸。那么,下次有机会喝茶。”他挂了电话。
我很纳罕。
“贵人找你?”巧姐问。
“我应该当面致谢。”
巧姐搔搔眼角,“所以,天下从来没有免费晚餐,人家会来找你,是迟早的事。至于他如果向你提条件,你大可赖掉,又没有一纸合约。这位贵人倒是先救人再讨酬劳,真是正人君子。”
“这我清楚。”我说。他的声音就给人正直纯良之感。
“富商爱上美女作家的传奇,今古有之。”巧姐笑道。
我瞪她一眼,“美女作家一词和我绝缘。”
“清高自傲,是文人的特权。你自然不需要玉女金身。”
“所以我活该等着变成老姑娘。”
“你天天替别人编爱情故事,自己的情商倒是不及格。” 巧姐丝毫不客气地揶揄我,“就算皇子爵爷向你求婚,你也只会翘翘尾巴,昂首斜视。”
“我只愿和爱我的和我爱的人结婚。”我心里忽然苦涩。
“标准何必太高呢。况且,婚姻与爱情未必严格等价。你拒绝于建峰,实在可惜。”巧姐旧事重提。
“人活在世,最好先满足自己,后迎合别人。如果要为完成仪式而结婚,我宁愿单身。”
巧姐叹一口气,“所以说你为你的一张无遮拦的嘴巴吃了很多亏。”
她说的是大实话。旁人说单伊如何不羁如何看淡一切,其实只是固执刻板而已。刻板到不相信世事,不相信时间和未来,也从不轻易相信爱情与婚姻。我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是长久的,只是深知我已经遭遇爱情,并开始刻入骨髓。但爱情这东西太昂贵,而我囊中羞涩。
我撇嘴,低声说,“世事苦闷,嘴巴发泄。”
巧姐扑哧一声笑,又说,“我走之前还是要劝你一句,跟你的领导好好相处。虽然你看不起钟磊,但上司就是上司。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我耸耸肩,“我哪里敢看不起他?他能圆滑地活,多了不起!”
钟磊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我一辈子也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所以赞美他。
“其实他对你还是照顾的,”巧姐向我挤挤眼睛,“虽然经常派苦差事给你,但你顶撞过他那么多次,他仍然肯留你在手下做事。如果是旁人,恐怕早就被炒了十次八次。再怎么样,单伊也算得上清丽脱俗才女一枚……”她越说越离谱。
我气急败坏地打断她,“我再风流也不会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巧姐搂住我的肩膀,“你年轻,还有风流的资本。”她继续狠狠调侃我,“到时候你嫁得如意郎君,我马上飞回来送红包。只是以你的个性,不知道几时能遇到另一半。”她虽然是调侃,但语气中有无限关怀。
我一时语塞。大概我再也不会有另一半。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和徐衍之的故事。我们之间不该有故事。而我在这一刻忽然更深地觉醒,眼前仿佛清晰地刻着一行字:单伊爱上一个有妇之夫。
我脑中发颤。我从未想过要陷自己于这样的境地,如今我的情感渗着毒汁和罪恶,已经是站在悬崖边缘。徐衍之说得对,我的个性容易陷自己于危险的境地。
他又何尝不是。
“后天去试试伴娘礼服。”巧姐拍拍我。
我曾经答应要做她的伴娘。
巧姐又说,“你从来不参加宴会,也看不到你穿礼服的样子。如果精心打扮一番,说不定艳压全场哦。”
我笑,“不怕压住你新娘子的风头?”
“我的风头是给老公一个人看的。”她简直酸掉人的大牙。
我冒出鸡皮疙瘩。不禁暗自唏嘘,平日里铿锵玫瑰的巧姐,此时完全是小女人模样。
婚姻就是十香软骨散。
至于那位救下了电影底片,说是要见我一面的贵人,他偶尔也联系我,却从未谋面。影片死里逃生,很快上映,票房虽然平平,成本倒也全数收回。皆大欢喜。
这几天台里大会小会不断,要开始裁人了。大家为了保住饭碗,比平时更加勤勤恳恳热火朝天。你知我知,若是一不小心,就如同过山车脱轨,被离心力抛掉。金融危机实在叫人措手不及,各行各业都像打仗。
几位同事搬东西的时候,发现储物柜有一件我的包裹,于是送过来。我这才发现是前些天邮寄给我的那个礼品包。当时以为是误送,就没在意。拆开来看,竟然是一套面膜,很熟悉的包装。不正是我和曼子在商场遇见何白的那天,他奋力和我抢购的那套面膜?我一怔,随即看了看邮包背后的电话号码,与小林抄送过来的打到总机找我的号码一模一样。
果真是何白?他千辛万苦和我抢一瓶面膜,又拐弯抹角邮寄给我,还打电话到我的单位。但我与他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而他也并非纠缠不休的那一类人。
正在发愣,小林过来叫我,“单姐,总机又有你的电话。”
我赶紧去接。
“单小姐?”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声,很熟。
“你好。”
“上次时间紧,没有约下时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空出来喝杯茶?”
我立刻知道,这位是救下了电影底片的贵人。于是连忙说,“正好要当面感谢您。”
说好时间地点,我挂上电话。
离约定时间七点还有一个小时,我就乘车赶往见面的保龄球馆。心里对人家存着大感激,所以宁愿等上几十分钟也不愿迟到一秒。
我在保龄球馆的茶室等待。以往我是万万不想为了等待而浪费自己一分钟,但这次不同,对方救下了巧姐的身家性命,救下了我的血汗剧本,我对待这次见面也十分虔诚。应当好好致谢。
七点差五分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对方说是已经到了,问我是不是还在路上,我说已经在茶室。
不一会,有人推门进来。
我下意识地朝门口张望,不禁大吃一惊。怎么是他?但他不可能是贵人来着。
“单小姐?”他笑着打招呼。
“何先生也来打球?”我心不在焉。
“不,我来见人。”
我没有接话。
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我,“单小姐十分准时。”
我怔住。
“原本想约单小姐去茶楼的,未免显得酸俗。所以约了你来这里,这里茶室的大麦茶非常独特。”
我不禁呆住。原来我感恩了多日的贵人竟然是何白,一向被我称为唐璜的男人。不不,我应该想到,早就觉得电话里的声音似曾相识,怎么就没想到是何白?
然而印象且先抛开不论,我该谢他。“真是没想到,竟然是何先生救了我们的电影。实在是太感谢了。”我说。
他无谓地笑笑,“因为这部片子编剧是单伊。”
“谢谢。也谢谢你欣赏我的剧本。”我是由衷的。
“剧本?我只欣赏你的个性。”他挑挑眉毛,“尤其你对男人从来不客气。”
我顿时尴尬。他仿佛在提醒说,你跟男人吵架的时候向来很英勇。我自然还记得那天我和建峰口水战,他在一旁观看,津津有味。
“谢谢。”我无话可说。
他欠起嘴角,又说,“不知道那套面膜是不是好用?”
我扯出一个笑,“还没有用过。”
“本来打算送到你住处,但又觉得冒昧。所以只好送到你单位。”他神通广大,要知道一个人的底细并不成问题。
“谢谢何先生。”我不想多说一句。
“何必这么生分,叫我何白就好。”他悠悠然端起茶杯,“你的黑眼圈已经是国宝级了。听说那面膜很管用,你可以试试。要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向来对面皮很重视,不像你这样放任自流。”
我顿时气结。他的意思无非是,我已经是黄熟梅子,青春不再。我也知道自己不再是少女面孔,何须他来提醒?但不论如何,他毕竟是我和巧姐的恩人,我不能冒犯。我只好猛喝一口茶,不答话。
“也不尽然,”他又说,“你并不吃青春饭。你有一腹墨水就够了。是不是?”他眉梢飘起。
哗,挖苦是一套一套的。
我扯扯嘴角,干笑。他到底是救过巧姐和我的,否则我早就会挖苦回去。但是现在我忍着。
他看我一眼,见我不说话,于是低头去倒茶。
半晌,我说,“但是,何先生好像并不欣赏我的文字。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下底片?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有趣的女人。”他笑起来,“所以我欣赏你。你跟我遇见的其他女人大不相同。她们是香水玫瑰,你是野菊。”
我的天,香水玫瑰,野菊。真够肉酸。他恐怕是看徐志摩的诗长大。我说,“原来是钻石王老五,怪不得见识的女人多多。”
他轻笑,“我只是拿人俸禄。”
“俸禄再多,也买不下一部电影。”
他笑一笑,不回答。我也无意去了解他底细。那与我无关。
“不知道大作家什么时候还有空闲?”他又问。
“作家不敢当。但是如果何先生有事,我就有空。”说到底他还是救过我们,我对他客气是应该的。对事不对人,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就会尽量满足。
他轻轻点头,又转而看我,“如果我有事,你就有空?”
“不错。”
“和我约会。”他脱口而出。
我呆住。
“你这种年纪的女人,恐怕不会缺乏与男人约会的经验。据我所知,你未婚单身。”他轻描淡写。
我看着他带笑的眉眼,觉得荒唐,却说不出话来。他说我是“有趣的女人”,于是花了大力气要和我这个有趣的女人见面甚至约会,甚至令我对他心存感恩。现在他那双浓眉俊眼定定地凝视我,一副轻佻姿态。
生平最厌烦周旋在女人堆里玩感情游戏的男人。我冷笑。
“你笑什么?”他忽然问。
我抬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在想,你是唐璜还是卡萨诺瓦。”
“谢谢。恐怕我还没有他们的风流倜傥。”
“恐怕有过之无不及。”我说,“何先生,下次我会把你的那套面膜寄还给你。你有没有名片?”
“呵,我活得何其失败!”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给我,“我送给女士的东西,还是第一回碰钉子。”
“多数女人比你想象得要清醒。所以不要乱送女人东西,当心头破血流千疮百孔。”我丝毫不给他留情面。
他仍是轻轻笑,“你果真还是那么有趣。但是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是。”
“唐璜什么时候跟人做过交易?他只用耍耍手段,甜言蜜语。”
“你挖苦人的方式向来很特别。”他还是带笑。
我忽然觉得失礼。他是一个唐璜不错,但他也是救了我和巧姐的人。我只好道歉,“不好意思,我说话一向没有遮拦。”
“否则就不是单伊。”
“何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我准备走人。
“下次见面什么时候?”
“何先生有需要合作的时候,可以叫我。”至于约会,免言。单伊并不是会为几句话一瓶昂贵面膜倾心的小女孩。
他向我伸过手,“那么,预祝合作愉快。”
我握住他的手,“谢谢。”
“愿不愿意搭我的顺风车?”
“谢谢,不用了。”
“那下次见。不过,可不可以不叫我何先生?我有名字。”
我顿一顿,只说,“再见。”
天下没有比敷衍更累人的事情。我逃出那间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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