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盈游

　　唐斐和及春下葬那日，云归谷众人都到场了。谷玉树并未对众门徒说明其中内情，只说唐斐思念成疾，终是随亡妻而去，魂归黄泉了。
　　冰棺里，两人并排躺着，中间放着一卷画轴，是我在洞里找到的。男子的背影挺拔俊逸，永远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可现实中，唐斐的鬓边已覆霜雪，及春却仍是乌发花容，倾城不知何处。
　　纵使相逢应不识。
　　唐斐在死前还能听见及春的一声“阿斐”，最后合葬一处，不能不算是善终了。我看着谷主的大弟子姜洋缓缓合上冰棺，心中无波无澜。
　　几个女弟子悄悄抹泪，似有十分感慨唏嘘。谷玉树在鹤山洞口上了永久禁制，从此，这里便是唐斐夫妇的长眠之地了。
　　因我与唐斐有故交，谷玉树很知趣地领着众人下了鹤山，留我送他最后一程。
　　深山寒气何其，我拂去衣衫上的霏霏凉露，靠着山石席地坐下。希音撑着金铃伞，沿着迢递山路给我送来煮好的青梅酒。
　　我对唐斐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忽然想起那日，他一身红衣飘然而来，挡在叶芊前向我致歉。
　　我对于以往的事情，记性一向不太好，不知为何，这一幕却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分清晰。
　　青梅酒微酸，我就着酒壶，喝一口，浇一杯，再喝一口，再浇一杯。
　　酹酒苍茫，故人已远。
　　我有些微醺，迎面几朵飞花，落到脸上，像是雨丝的触感。我想起金丹初成那天，落崖时也是这般感觉。
　　我将空酒壶搁到一旁，支起腿望着山尽处的树梢道：“希音，你还记得我结成金丹那个时候吗？”
　　希音点头说记得：“你被掌门从崖边救回来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睁着眼，叫你也不答应，成日恍恍惚惚。掌门说你没什么大碍，却把芥容吓坏了。”
　　其实我自己是记不太清楚了，记忆中历劫后我元气大伤，神思混沌也属平常，现在回想确实有点不对劲。若仅仅是伤了元气，以我的当时修为，断不可能卧床三月之久。
　　希音又道：“后来你清醒之后，掌门就把恍惚掌传给了你。你自从练了掌法，就很少下山了，成日在山上修炼，不问世事，芥容都说你一下冷淡了不少……”
　　“那几年你连我都不大理……”希音委屈巴巴地靠过来，枕着我的膝盖。
　　我揉了揉他的发，把缘由告诉他：“你还记得师父说过，我被天劫夺去了一道分神吧？”
　　希音眨眨眼，表示记得。
　　“天雷将我的元神劈散，我虽努力聚合，却仍有一道分神离散出体，你猜它最后去了哪里？”
　　希音反应过来，扭头看向身后的洞口道：“那道分神的转世是及春？”
　　我说不错，“及春的尸身被强行困在冰棺，这道分神就一直没有再次转世，这一次若不是因为唐斐，只怕我也没机会召回它。”
　　分神转世，与原主再无关系，只有等它再次从体内离散，趁它还未落入轮回时，才可将分神召回，否则只能再等一次轮回了。
　　唐斐捏出的那副魂魄，虽不能让及春复活，却阴错阳差将同这道分神还给了我。最后及春的意识苏醒了短短一刻，不过是分神在融入元神前释放出宿主最后的执念。
　　希音道：“他二人这一世纠葛，其实都缘于你？”
　　我颔首：“这么说也未为不可。”
　　希音唔了一声，把玩着金铃伞上的铃铛。自从这把伞回到我手上，他觉得很是新鲜，整日抱在怀里，当宝贝一般。
　　这把伞和这道分神，时隔多年，又回到原处，倒像是预示着什么似的。
　　我思索了片刻，站起来对希音一招袖：“走罢。”
　　他愣道：“去哪？”
　　我拎起空酒壶，笑道：“自然是去喝酒啊，阿音煮的青梅酒我还没喝够呢。”
　　回到落霞轩，我痛饮了一场，昏醉了一日。次日醒来，但觉神清气爽，酒对我而言，倒是胜于一般丹药。伸了个懒腰，我招来云中青鸟，给唐彦寄去一封信，只说纸笔不能尽情，面谈时再细叙见闻。
　　送走青鸟，我决定今日就前往姑苏。在云归谷耽搁了这些日，我也该去谢家接我那倒霉师侄了。
　　欲跟谷玉树告辞，却四处不见他踪影，姜洋说他今日也未曾见过师父，许是出谷了也未可知。
　　我道：“既如此，就劳烦姜公子替我与谷主道别罢，多谢。”姜洋道：“不敢不敢——”他一伸手，在前面引路：“在下送前辈出谷。”
　　不料施施然走到谷口，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正是谷玉树。姜洋也诧异，拱手行礼：“师父——”谷玉树却没有应他，径直看向我：“非盈掌门，老夫在此等你多时了。”
　　他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认真，我笑道：“应当是在下去向谷主辞别，谷主怎么反倒等起在下来了？”
　　“老夫在此等候，为的是与非盈掌门斗一场法。”
　　听他说完，我倒不太惊讶。云归谷常年不接外客，可谷玉树一见我拿出玄妙门掌门印就放我进来，还叫了大弟子来试探我，想必他自认与我师父纪无为是一辈，所以不屑于上来就亲自和我交手。姜洋显然不是我的对手，于是谷玉树又约我在湖上比试身法，不料反倒要从我玄妙门学技。
　　以谷玉树对我的试探，和对师父的敌意来看，今日这场对战在所难免。
　　只见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根三尺长的法器，杵在地上，俨然一副对敌的姿态。
　　我道：“谷主的法器，可是六根清净竹？”
　　他正色道：“不错，正是此物。”
　　六根清净竹为先天灵根，长埋于龟山的碎石之下，极为难寻。且此种材质的灵根，最是认主。不同于希音，从昆山之巅采就，集上古山川之灵，又以秘法点化之，才得以化人形通灵智。
　　六根清净竹还未被炼化前就已通灵，据闻，它只认灵气纯净浑厚的主人，若是修行浮躁，走火入魔之辈持有它，不待炼化，清净竹便自行枯萎，这一点倒是和同为先天灵根的星箨一样。
　　在对战中，六根清净竹能封住对手的六识，再辅之阵法，可将其无知无觉困在阵中永不得出。谷玉树将这根法器都拿了出来，看来不认真打一架我是出不去这云归谷了。
　　解下腰间绿笛，我道：“既如此，在下就斗胆请谷主赐教了。”
　　谷玉树不再多说，持着六根清净竹就迎了上来，直攻我天满穴。我踩出涟漪步，以第一式青萍末对上，谁知清净竹一招虚晃，直追而来。
　　我不敢轻敌，手下蓄起八成法力，用希音直面六根清净竹。两大通灵法器对击，发出铿锵雷鸣巨响，爆裂出刺目金芒。
　　谷玉树似乎是想要一招与我比出高下，清净竹压着希音逐渐向我逼近。我不欲一上来就斗得你死我活，变幻身形避开。不料他也迈开步伐，直接使出一式松柏下，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攻向我的背后。
　　我暗暗道苦，就不该将涟漪步一式不落地教给他。
　　此时我已忘了眼里的星箨是怎么来的了，急急捏出一个符咒罩住身后命门，转身对上谷玉树就是一掌。既然要硬碰硬，我这在玄灵洞修了百年的内功也未必不如他！
　　谷玉树倒也爽快地接下了我的恍惚掌，两股磅礴的气流相撞，周围的山石齐齐爆开，发出轰隆震响。姜洋站在不远处，被飞石震伤，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
　　此时却没人顾得上他。谷玉树不愧为道门内成名已久的前辈，这股强大而雄浑的内力正源源不断冲蚀过来，他大笑道：“小丫头，老夫可没打算再让着你。”
　　谷玉树的掌法将我身周罩得严严实实，形成坚不可摧的气圈。我双手翻袖，画出符咒顶住这股内力，却一时间逃不开他的掌法笼罩。
　　我仍是笑道：“谷主不必留手，在下初任掌门，也正好借此一战，在道上扬扬名。”
　　这话实则说得有些猖狂了，世人只知我玄妙门有位独步天下的纪掌门，我却不曾在各大仙家前露过面。这一出世，便挑云归谷立名，纵使赢了谷玉树，日后在道上众人的眼里，我怕是逃不过一个“狂”字的评价。
　　但无法，我不知师父与谷玉树有些什么恩怨过往，但他似乎是想借纪无为首徒这个名号，来向某个人证明什么，而这个人，我心中早有定论。
　　谷玉树的心思我已然是摸透了，所以我也无谓胜负，他既然想赢我，那便赢罢，寻我那倒霉师侄要紧。
　　恍惚掌法以飘逸灵动、繁复奇幻制敌，可谷玉树的掌法凌厉大气，脚下迈出涟漪步对我步步紧逼，倒让我避无可避，只能用内力相抗。我若是先收手，必然被他震出内伤，可这厢两两相耗，仍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我右掌又接下他刚猛的一招，另一只手却转动希音，径直往他的六根清净竹上敲！
　　谷玉树神色大变，不敢与希音直面，一瞬间已躲了我数十下攻击。
　　他怒极反笑：“好极！非盈掌门果然博闻强识，知道拿这仙山灵玉来击我的土木灵根，逼我先收手。”
　　六根清净竹虽是先天灵根，能封六识，但它是防御性法器，而希音正是克它的攻击性法器。我与谷玉树的内功本就相差无几，这清净竹要是真被希音多敲几下，心疼的就是他了。
　　风舞于松柏之下，希音在气流中划出迅疾的青色流光，发出清越啸声。我实在不想和他干耗，出手越来越快。
　　谷玉树要分神应对希音，掌法不如先前凌厉。我用绿笛格开他最后绵软下来的一掌，谁知他忽然收掌，五指弯曲成一个奇异的形状，瞬间就伸到我跟前。
　　希音顺势往下落，眼看就要落入他掌心，谷玉树哼笑：“小心了——”他手腕一瞬翻飞如闪电，五指笼罩住我的笛子。
　　又是一招熟悉的探囊取物！
　　我暗笑他故技重施，只是这次我却不会再分心了，希音落入他掌心的刹那，我旋转笛身，一瞬间已将他的五指敲了个遍，这一招空空手被希音完全打乱，我轻点笛孔，发出一声清脆笛音将他掌心震开。
　　谷玉树被我这略带戏弄意味的举动惹得恼羞成怒，倏然收回手，不管不顾地举起清净竹对上希音，也如我一般迈开松柏下，运起雄浑内力迎上来。
　　足尖划开一道灵气，我顺势往后一滑，笑道：“谷主可是忘了涟漪步是从何处学的了。”
　　谷玉树手持法器，叹道：“涟漪步法灵巧多变，纵是老夫也不能速成。”
　　教给他的不过是形意，但鬼魅身法还不算是涟漪步的最大用处。我见过师父所创的涟漪剑法，真称得上是翩若游龙，气势如虹，仿佛劈开天地也不过在一剑之间。
　　师父说，这套剑法曾经送给了一个人，可惜那人后来再也不用剑了，世上会使涟漪剑法也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当然，如今勉强也可算上一个我。
　　我轻轻抚过笛身，希音在我掌心下寸寸变长，化成三尺青锋。其实我从未用过剑，但涟漪剑法重在剑意，不在剑招。
　　谷玉树冷眼瞧着，忽然道：“老夫知道，你们玄妙门要是不愿与人对敌，凭此涟漪步和恍惚掌，这世间极少有人能探到其中虚实。今日纵是老夫赢了，又怎知不是你非盈掌门刻意相让？”
　　这番话实是过谦，以谷玉树的修为，比起唐斐只深不浅，我又怎敢轻易相让？只是高手过招，往往是意气相争，我既没有求胜的心思，对上同境界的对手，确实和认输无异。
　　心里虽是这般想，我却只能道：“在下连赢谷主的把握都没有，岂敢托大？唯有尽力而为。”
　　为表示诚意，我挽了个剑花，剑气将他身后的石壁划出纵横沟壑，一时烟尘碎石漫天。
　　谷玉树一挥清净竹，将一枚炸开的碎石震成粉末，看过来的神色难辨：“非盈，你只能赢。”
　　他将清净竹往空中一抛，修长竹节飞旋成影，我尚来不及思考他方才的话是何用意，眼前光景在瞬间就被刺目金芒抹去轮廓，我亦只能闭上双眸躲避这一刻的天地变幻。
　　再睁眼，却发现云归谷的种种景象皆消失在眼前，原来我已入阵。
　　周围黑雾蒙蒙，唯有头顶一根清净竹高高悬起，当作镇住整个阵法的眼，发出唯一的光亮。
　　入阵后，气流缓慢下来，直至停滞不动，像被黑雾凝固住了，我听不见谷玉树的声音，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好似外界的一切声响都被黑暗吞没。
　　这个阵法实在是平静得诡异，我也站在原地没有动，捕捉来自迷雾深处的杀机。头上高悬的法器不再发出刺目的光，而是越渐柔和。
　　我不自觉地抬头看它，那光亮远远洒落在大片凝固的黑雾上，虽然穿不透厚重的黑幕，却像温暖的火光要融化冰川，或许要花费数万年的时光，可是那光源源不断，坚持不懈，年复一年地洒落，让人不禁想终有一日……
　　不！
　　我猛然晃动了一下，不能被清净竹魇住！一瞬惊醒，眼耳舌鼻四识却已麻木，险些僵化。
　　冷汗瞬间湿透鬓发——清净竹能封人六识，稍不留意，就会被其困在阵中，在此沦为行尸走肉万万年。而杀机藏于无形之中，黑暗只是威慑，真正的危险被掩盖在光明之中。
　　我仍是抬头，催动掌中青锋，生出一道凌厉剑气，直直射向头顶阵眼。
　　既然光明只是蛊惑，这一丝温暖，不要也罢！
　　涟漪剑气划过清净竹，那道光芒如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晃，然后在不声不响中暗淡下来，却还是没有完全灭掉。
　　但对于我而言也是足够了。
　　我手握长剑，试着往东北方走了一步，一剑劈开凝滞的厚重迷雾。既然此处停滞了万物，我便以一己之力，搅动风云！
　　乾宫开门，东北属土，万物之盛，春生涟漪。
　　我一脚踏进生门，剑开气流，本想以金火破阵，谁知周遭黑幕渐渐成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好似结成一张带刺铁网，飞速向我扑来。
　　一剑，两剑，三剑……须臾之间我已变幻百来个身法，长剑不知阻断多少致命的攻击，却仍躲不开从四面八方来的气流。
　　身上白衫被这厉害的气流撕成布条，我狼狈地摸了摸被割断的长发，一时怒上心头——破阵后我非把谷玉树的长胡子剃光不可！
　　从黑雾深处源源不断飞来的一道道暗杀，实在让我应接不暇，这门中温度越来越灼热，我喘着气，看见流下的汗还没滴落，就化为飞烟消散。
　　这绝不该是生门有的凶相，这是震四伤门，居东北艮宫被迫大凶！
　　我回手一剑，撬动这张看不见的铁网，簌簌暗流飞射而至，我足尖速点，借此伤门之力跃起，旋身跳回原处。
　　迷雾被划开后又渐渐静止凝固，密不透风的黑暗将我困在其中，我却只能在此得到一丝喘息之机。
　　扯起一抹无奈的苦笑，我盘腿坐下，整了整凌乱的衣衫，抬眼望去，四周仍是一片无声的静谧，诡异地不可捉摸。
　　经方才探阵，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诡异的阵法，正是六合颠倒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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