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

　　又行两日，队伍抵达雪狼岭脚下。

　　此时已是深秋，岭上已见积雪。从山下望去，雪狼岭像一条趴伏的巨兽，通体洁白，只有少数黑色的岩石裸露在外，像是巨兽的骨节。阳光照在雪坡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都蒙上眼睛，留条缝看路就行。”陈老七从背囊里取出几块黑布，撕成布条分给大家，“这雪光伤眼，看久了会得雪盲症。”

　　众人依言蒙眼。透过布条缝隙看去，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但确实不那么刺眼了。

　　寒风从岭上呼啸而下，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这风与山下的风不同，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透过衣服直接钻到骨头里。王虎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抱怨：“他娘的，这风也太邪乎了！”

　　陈老七让大家停下，从行囊里取出厚实的裘衣——这些是之前在黑石寨缴获的，虽然款式杂乱，有些还带着破洞，但都是真皮毛，保暖效果不错。

　　“都换上。”陈老七命令道，“把原来的衣服穿里面，裘衣穿外面。记住，领口、袖口、裤脚都要扎紧，不能让风钻进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换衣服。李大牛身材魁梧，找了一件最大的熊皮袄穿上，整个人更像一座小山了。赵四精瘦，穿上一件狐皮大氅，显得有些空荡，但至少暖和。孙二伤口怕压，季无咎帮他选了件最轻软的羊皮袄，又仔细调整了绷带位置，确保不会摩擦伤口。

　　陈老七自己也换了装束。他穿上一件陈旧的狼皮袄，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但缝补得整整齐齐。他又从背囊里掏出几个陶罐，打开盖子，一股刺鼻的药味散发出来。

　　“这是特制的防寒药膏。”陈老七说，用木片挑出黄褐色的膏体，“都抹上，抹脸上、手上、耳朵上，凡是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要抹。这地方冷得很，一不小心就冻伤，冻伤了皮肉会烂掉，治都治不好。”

　　季无咎接过一罐，仔细涂抹。药膏质地粘稠，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很快形成一层油亮的薄膜。他注意到药膏里似乎掺了蜡和油脂，还有一些碾碎的草药。

　　“这药膏能防冻疮，是虞大夫特意准备的。”季无咎对众人说，同时将药罐递给韩铮。

　　韩铮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嘀咕：“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石老哥要的冰魄玉髓，咋就偏生长在这种地方？找个暖和点的地方长不行吗？”

　　他这话带着怨气，但也说出了众人的心声——谁愿意来这种冰天雪地受罪？

　　陈老七正在帮郑七涂抹耳朵，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天地灵物，都长在险恶之处。冰魄玉髓是至阴至寒之物，需吸收千年寒气才能孕育成形。只有寒冰渊那种极寒之地，地脉阴气汇聚，才有可能生出此等宝物。”他顿了顿，“就像人参长在深山老林，雪莲开在绝壁悬崖，好东西都不是轻易能得的。”

　　李大牛憨声问：“陈老哥，那冰魄玉髓长啥样？俺们去了咋认？”

　　陈老七想了想：“我也只见过一次，是十年前跟一个老采药人去的。那东西……通体晶莹，像冰又像玉，在黑暗中会发出淡淡的蓝光。摸上去极冷，但不冻手，反而有种温润的感觉——很矛盾，但确实如此。”他摇摇头，“具体的，等到了你们亲眼见了就知道。”

　　上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积雪覆盖了路径，分不清哪里是实地，哪里是深坑。有些地方的雪看起来很平整，但一脚踩下去，可能直接陷到腰部。陈老七走在最前，用一根长棍探路，每走几步就要戳一戳地面，听声音判断虚实。

　　“跟着我的脚印走，一步都不要错。”陈老七再三叮嘱，“雪地里陷阱多，一脚踏空，神仙也救不了。”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滑倒。雪地表面在阳光下融化，入夜后又冻结，形成一层薄冰，极滑。

　　王虎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旁边斜坡滑去。他惊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但周围除了雪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滚下山坡——那斜坡下方是几十丈深的悬崖，摔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电光火石间，季无咎动了。

　　他甚至没时间思考，身体本能地前扑，一只手抓住王虎的衣领，另一只手死死抠进雪地下的岩石缝隙。巨大的冲力带着他往前滑了半尺，指尖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咬牙撑住了。

　　“拉！”季无咎低喝。

　　韩铮和陈老七同时扑上来，抓住王虎的胳膊和腰带，三人合力，硬生生把王虎拽了回来。

　　“谢、谢谢季少侠！谢谢韩爷！谢谢陈老哥！”王虎脸色惨白如雪，心有余悸，说话都不利索了。他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气，腿还在发抖。

　　季无咎松开手，看了看指尖——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刚才抠得太用力，指甲劈了。但他面不改色，只是甩了甩手，对王虎说：“没事就好。下次小心。”

　　他又看了看斜坡下方，那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崖壁上挂着冰棱，像巨兽的獠牙。若是刚才没抓住，王虎此刻已经粉身碎骨。

　　“都小心些，跟紧陈大哥的脚步。”季无咎沉声道，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前后保持距离，但别拉太远。万一有人失足，旁边的人要能及时拉住。”

　　队伍行进速度很慢，一个时辰才走了三四里路。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体力消耗巨大。孙二虽然咬牙坚持，但脸色越来越差，呼吸也变得粗重。

　　“孙二哥，我扶你。”郑七主动搀住孙二的手臂。

　　周三和周五也围过来：“我们一起扶着，轮流换班。”

　　季无咎看见这一幕，心中稍安。这支队伍虽然来自不同背景，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已经开始互相关照，这是好事。

　　行至半山腰时，天忽然阴了下来。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从哪里涌来大片铅灰色的乌云，像厚重的棉被一样迅速铺满天空。太阳被完全遮住，天色骤然昏暗，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寒风骤然加剧，不再是刚才那种持续的冷风，而是变成了狂暴的呼啸。狂风卷起地上的雪粉，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旋风，打在脸上生疼，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

　　温度急剧下降。季无咎能感觉到，即使隔着厚厚的裘衣，寒意也在不断渗透进来。他运起内力抵抗，但内力消耗极快。

　　陈老七脸色一变，抬头望天，又看了看四周地形，急声道：“不好，要起风雪了！快找地方避一避！这种天气继续走，非冻死不可！”

　　他加快脚步，不再小心翼翼地探路，而是凭着记忆和经验，带着队伍在风雪中艰难前行。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迅速降低，十丈外就看不清人影了。众人只能一个挨着一个，靠绳子系在腰间串联，防止走散。

　　李大牛块头大，走在最后压阵，像一堵墙挡住部分风雪。他瓮声瓮气地喊：“都跟紧！别掉队！”

　　好在陈老七对这里确实熟悉。在能见度降到不足三丈时，他终于找到一处山壁的凹陷处。拨开厚厚的积雪，露出几块巨石，巨石后面隐约有个洞口。

　　“这里有山洞！快进去！”陈老七喊道，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几乎听不清。

　　他率先扒开积雪，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很小，李大牛这种身材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进去。

　　“快！一个一个来！”季无咎指挥道，“孙二先进！郑七、周三、周五，你们扶着孙二！”

　　孙二被三人连推带扶送进洞口。接着是赵四、王虎。轮到李大牛时，他卡住了——洞口实在太窄，他那宽阔的肩膀过不去。

　　“大牛，吸气！收腹！”韩铮在外面急得大喊。

　　李大牛脸憋得通红，拼命收缩身体，季无咎和陈老七在里面拉，韩铮在外面推，好不容易才把他拽进来。进来时，他背上的行囊被刮破了，一些干粮掉了出来，但此刻谁也顾不上了。

　　最后是韩铮和陈老七。两人身手敏捷，迅速钻了进来。

　　刚钻进洞里，外面就传来了恐怖的呼啸声——真正的暴风雪来了。鹅毛大雪不是一片片飘落，而是被狂风卷着，横着扫过山野，像白色的瀑布在奔流。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一丈，不，连半丈都没有，洞口外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山洞不大，勉强能容下九人。众人挤在一起，几乎人贴人，但这样反而暖和些。洞内倒还干燥，角落里有些干草，像是以前有人在此歇脚留下的。洞壁上挂着冰凌，地面是坚硬的岩石，没有积雪。

　　“生火！快生火！”陈老七急促地说，“把湿衣服烤干，不然会失温！”

　　韩铮的手下——王虎和赵四——连忙从行囊里取出油布包裹的干柴和火折子。这是陈老七特意叮嘱准备的，雪山上找不到干柴，必须自备。干柴虽然不多，但足够生起一堆小火。

　　火折子擦了好几下才点燃，火光在洞中亮起时，众人都松了口气。那小小的火苗，在这冰天雪地里，代表着生机和希望。

　　火堆燃起，驱散了洞内的黑暗和寒意。众人围坐取暖，听着洞外狂风怒号，那声音像千万头野兽在咆哮，令人心悸。雪花从洞口缝隙钻进来，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小片白色。

　　“堵住洞口！”季无咎说。

　　李大牛和韩铮搬来几块石头，勉强堵住大部分缝隙，只留一个小口透气。洞内顿时暖和了不少。

　　众人卸下行囊，检查物资。干粮被雪打湿了一些，但大部分完好。水囊里的水已经结冰，只能放在火边慢慢融化。

　　陈老七忧心忡忡地看着洞口缝隙外白茫茫的世界，眉头紧锁：“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看这架势，至少得下一天一夜。要是被困在这儿，麻烦就大了。”

　　韩铮清点了一下干粮，说：“咱们带的干粮还能撑几天？”

　　“省着点吃，四五天没问题。”陈老七说，“水也不缺，洞口接点雪化开就行。但问题是……”他顿了顿，“寒冰渊那边……冰魄玉髓不是随时都能采的。”

　　季无咎看向他：“陈大哥详细说说。”

　　陈老七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缓缓道：“冰魄玉髓是天地灵气所化，月圆之夜，阴气最盛时，玉髓才会从冰壁中渗出，凝成结晶。其他时间，你就算到了寒冰渊，也只能看到普通的冰壁，找不到玉髓。”

　　“那下次月圆是什么时候？”赵四问。

　　季无咎心算了一下日子：“我们出发时是初七，路上走了五天，今天是十二。离月圆还有三天。”

　　“不对。”陈老七摇头，“山里算日子和外面不一样。咱们进山那天下雨，我看了月亮，是初八的月相。今天应该是十三。离月圆还有两天。”

　　“两天？”韩铮皱眉，“那咱们来得及吗？”

　　陈老七叹气：“如果风雪明天停，咱们抓紧赶路，日夜兼程，或许能在月圆之夜赶到寒冰渊。但万一这雪下个两三天……”他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石铁心的伤势等不起一个月。

　　洞内陷入沉默，只有火堆噼啪作响，洞外风雪呼啸。

　　季无咎望着洞口缝隙外漫天飞舞的雪片，沉默良久。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深邃的眼神。忽然，他开口问道：“陈大哥，你常来这一带，可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明教的据点？”

　　这话问得突兀，众人都是一愣。

　　陈老七也是一愣，转头看向季无咎：“明教？有倒是有……往东三十里有个‘黑石寨’，原本是土匪窝，三个月前被明教占了，现在是个分坛。”他疑惑地问，“季少侠问这个做什么？咱们现在自身难保，难道还要去招惹明教？”

　　季无咎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那个分坛有多少人？实力如何？”

　　陈老七虽然不解，但还是如实回答：“大约百来人。领头的是个号称叫‘毒手罗刹’的女人，真名不知道，使一对毒爪，据说爪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手下有四个小头目，功夫都不弱，都是原来黑风寨的悍匪。”他顿了顿，补充道，“黑石寨地势险要，建在山顶上，三面悬崖，只有一条山路可通，易守难攻。以前官府剿了几次，死伤不少人都没打下来。”

　　韩铮来了精神，眼睛发亮：“季兄弟，你想端了它？”他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娘的，在雪地里憋了这么多天，老子早就手痒了！”

　　季无咎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石大师需要冰魄玉髓救治，但玄苦大师那边时间也不多了。咱们不能一味被动躲藏，等着明教来追。明教封锁了前往黄山的主要通道，若能拔掉几个分坛，不仅能削弱他们的力量，还能逼他们调动兵力，为后续行动创造机会。”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咱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干粮只够四五天。万一风雪持续，等雪停了再去寒冰渊，可能会错过月圆之夜。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黑石寨是明教分坛，肯定囤积了粮食物资。若是能拿下，既能补充给养，又能打击明教，一举两得。”

　　王虎忍不住道：“可是季少侠，咱们就九个人……黑石寨有百来人，又是守方，硬打绝对打不下来啊！”

　　赵四也点头：“是啊，而且咱们人人带伤，孙二哥伤还没好利索。这时候去攻打山寨，是不是太冒险了？”

　　陈老七皱眉看着季无咎，语气严肃：“季少侠，我理解你想救人的心情，但此事非同小可。黑石寨我去过，那地方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百来人守着，咱们九个人去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季无咎的声音却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安：“黑风隘一战，咱们输在被动，被厉千秋牵着鼻子走。这次，咱们主动出击。”

　　他看向众人，目光坚定：“明教势大，但并非铁板一块。外围的分坛鱼龙混杂，许多是被收编的土匪山贼，对厉千秋的忠诚度有限。他们投靠明教，多半是为了利益，而不是真的信仰明教教义。只要方法得当，未必不能分化瓦解。”

　　韩铮一拍大腿，震得火堆火星四溅：“说得好！老子早就想找厉千秋那王八蛋算账了！黑风隘的仇，必须报！”他瞪着王虎、赵四等人，“你们怕了？怕了就留在这儿看家！老子跟季兄弟去！”

　　王虎脸一红，梗着脖子道：“谁、谁怕了！韩爷您去哪儿，我王虎就跟到哪儿！”

　　赵四也咬牙道：“季少侠救过我的命，这条命就是季少侠的！你说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李大牛瓮声瓮气地说：“俺听季少侠的。”

　　郑七、周三、周五互相看了看，也点头表示同意。

　　孙二挣扎着坐直身体，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决：“季少侠，我虽然伤重，但还能拉弓射箭。攻打山寨，算我一个！”

　　陈老七看着季无咎沉静的脸，又看看洞外肆虐的风雪，再看看这群虽然疲惫但眼神坚定的汉子。他在这山里活了四十年，带过无数队伍，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夸夸其谈，事到临头却畏缩不前；有些人沉默寡言，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

　　季无咎属于后者。

　　这个年轻人，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智慧。他提出的计划看似冒险，但仔细想想，并非全无道理。明教外围势力确实鱼龙混杂，黑石寨那种地方，百来人里真心为明教卖命的恐怕不多。若是用计，或许真有机会。

　　而且……陈老七心里清楚，若是风雪持续，他们困在这里，确实可能错过月圆之夜。到时候石铁心救不了，玄苦大师也救不了，这一趟就白来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搏。

　　犹豫片刻，陈老七一咬牙：“行！既然季少侠有这份胆识，我陈老七舍命陪君子！不过……”

　　他看向季无咎，表情严肃：“黑石寨不好打，得从长计议。咱们九个人，硬攻是找死，必须用计。而且现在暴风雪封山，咱们出不去，敌人也进不来。等雪停了，咱们得抢在明教援兵赶到之前动手。”

　　季无咎朝他抱拳，郑重道：“多谢陈大哥。等风雪停了，咱们详细商议。”

　　火堆继续燃烧，洞外风雪依旧。但洞内的气氛已经不同了。刚才的颓丧和焦虑，被一种新的决心取代。众人围坐在火堆旁，开始低声讨论攻打黑石寨的可能方案。

　　赵四说可以用暗器偷袭哨兵；王虎说可以放火烧寨；李大牛说可以扮成商队骗开寨门。虽然这些想法大多幼稚，但至少大家都在思考，在参与。

　　季无咎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他知道，士气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人心不散，再难的关也能过。

　　陈老七靠在洞壁上，看着这群年轻人热烈的讨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

　　也许……这个季无咎，真能创造奇迹。

　　洞外，暴风雪还在肆虐。但洞内，希望的火焰已经重新点燃。

　　季无咎望着跳动的火光，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等雪停之后，他们不会直接去寒冰渊，而是要先往东，去会一会那个“毒手罗刹”和她的黑石寨。

　　这条路，注定充满艰险。但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

　　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这一次，他不会退缩，不会迷茫。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复仇而战。

　　而是为了——守护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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