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升仙

　　宽敞的官道上，一辆马车一路疾驰，辘辘声声，车辙深深。
　　时玉坐在马车内，担忧地望着那昏迷已久的少年，此刻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间也有冷汗不断滴下来，整个人都好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般，仿佛一碰便会碎。
　　她忍着偶有时无的眩晕感，一直盯着他，一刻都不敢放松。
　　他是在谢天年等人离开后，忽然倒下的，没有半点儿征兆。
　　时玉也曾试图给他输送自己的仙力，按理来说，人间百病，不论药石可不可医，以她的仙力为他疗养，他便是有再大的病症，也能被她治好才是。
　　但奇怪的是，她的仙力输送到他体内，便好似落入了无底洞中，不见回响，不见起色。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时玉至今想不通。
　　忽的，一声咳嗽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匆忙抬眼，便见那已昏迷了两日的慕小公子此刻竟已睁开了双眼。
　　“公子，你还好么？”她忙凑到他身旁，关切地问道。
　　而慕如愿只是用那双如漆如墨的眼瞳望着她，深邃的光影压在他眼底，如同寒潭死水里唯一的波光。
　　时玉等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他薄唇动了动，嗓音沙哑虚弱：“你没有走？”
　　她先是一愣，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忙道：“公子你都病倒了，我怎么能这个时候走？”
　　这话说罢，她便拿起那小案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
　　或是见茶水已经冷透，她蹙起秀气的眉，想也不想地掐了诀，火光凝在她手掌间，她将手掌贴近杯壁，一如初见那日，替他温茶。
　　待杯盏之中热气渐起，时玉终于舒展了眉头，伸手去小心地扶着慕如愿坐起来，然后才将茶盏递给他，道：“公子刚刚醒来，喝点水罢？”
　　慕如愿垂眸，薄唇靠近杯壁，依言喝了两口。
　　“公子一定饿了罢？”时玉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拿过一旁的靠枕替他支在身子后头，又打开一旁的漆金红木八宝盒，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他。
　　或是想起他那极挑嘴的毛病，她便又连忙道：“公子你已经昏睡了两日了，不能不吃东西，且先拿这点心垫垫罢？待回到严州城，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的！”
　　慕如愿看着她递过来的点心，沉默了半晌，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引得他一瞬蹙眉，但纵然平日里的他再不喜甜，这会儿面对眼前这姑娘期盼的眼神，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将手里的点心吃了。
　　时玉见他吃了，不由弯唇，浅浅的笑了，随后，她便又将案几上的茶盏递给他。
　　慕如愿接过来，喝了几口，总算是令口中那甜腻的味道淡了些。
　　“你可知你那夜做错了什么？”他握着杯盏，忽然开口，语气严肃。
　　时玉初初听他这么一句话，便有些发懵：“我，我做错什么了？”
　　“我先前只当时玉姑娘修为不俗。”他抬眼望向她，泛白的薄唇一掀：“却未料到，你本就不是凡人。”
　　他的语气平淡，但多多少少带着点儿嘲讽的意味。
　　时玉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瞒下此事而生气，当下便急忙解释道：“公子你听我说，此事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只是……”
　　话说一半，她却蓦地住了口。
　　她要怎么告诉他呢？说自己三千年前曾因此而受过骗，被人囚禁于山门之中，做了这许多年的活招牌？
　　慕如愿瞧见她这副犹犹豫豫地模样，当即自嘲一笑：“也对，我与姑娘说到底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你自然没有必要将这些事告诉我。”
　　他是故意说的这话，而时玉也果然上当，方才的犹豫全然不见了：“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她再没有任何隐瞒，将三千年前自己出入尘世时被正清山掌门萧鹤亭诱骗回逐岚之境的事情与他说了。
　　“逐岚之境？萧鹤亭？”慕如愿惊诧了。
　　时玉小心地瞧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垂首低声道：“我就知道，公子你肯定不会相信的……”
　　正清门在仙门百家之中，声望极高，而萧鹤亭的名声向来是极好的，任是谁，也很难相信，一直备受其他仙门崇敬的正清门竟会囚禁她，以此换来正清山的光耀盛大，千年无忧。
　　“所以，你便是逐岚老祖？”
　　慕如愿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那句话似的，一双墨瞳定定地望着她。
　　“嗯……”时玉点点头。
　　慕如愿沉默半晌，却是薄唇一勾，忽然笑了。
　　逐岚老祖之名，千年来，仙门百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也正是因为这位逐岚老祖，正清门才能立于百家之上，荣耀不倒。
　　却不曾想，原来这一切光鲜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竟是不可告人的阴谋。
　　“看来你当真是傻。”他忽而一叹。
　　“公子你……”
　　她就知道，自己将这些事告诉他后，必会被他一顿嘲笑。
　　“三千年前被骗之事，你还可说是初入尘世，不识人心险恶，但是时玉……”他不再笑了，苍白清隽的面庞上是一片肃色，“三千年过去，我看你却并无一丝长进。”
　　“公子是什么意思？”时玉动动唇，嗫喏着问了一声。
　　“那夜你与萤妖一战，已将仙身暴露，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我……那夜实在是因为我之前经脉受阻，仙力困于体内，与萤妖打斗时，因为那颗珠子的缘故，我才一下子打通了受阻的经脉，这才不小心暴露了。”时玉听他提起这件事，便忙说道。
　　“时玉。”他安静地听她说完，唤了她一声。
　　时玉小心地看着他如玉的侧脸，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你涉世不深，仙身显露，只会替你招来更多的祸患，这世上妄想成神成仙的人太多，而人最不缺的，便是贪念，由贪生恶，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三千年前的萧鹤亭便是一个例子。”
　　“纵是你修为再高，依照你现在这副心性，也防不住险恶的人心。”
　　慕如愿说罢，再次抬眼看向时玉时，便见她已抿紧了唇，似乎已经有些慌了，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那夜我用溯回阵法，把你与萤妖打斗的事情从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了，谢天年谢掌门只以为是我慕家制服了萤妖。”
　　“所以公子你是因为启用阵法才会生病的？”时玉仿佛一下子恍悟了，她猛地抬首，用那双杏眼望着他。
　　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春日溪水的柔波，慕如愿初初一见，便有片刻的愣神。
　　他回过神来，忙偏过头去，清了清嗓子，颇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实在是太笨了，但你总归是帮我拿回了蝶骨令，我又如何能看着你身陷险境？”
　　那夜，当他一见她周身的仙气与那巨大的威压时，便不自禁地已经开始担忧。
　　她几乎从不曾踏足人世，不知红尘险恶，亦不懂人心难测，修仙之路漫长凄苦，仙门之中不乏有急功近利之人为求成仙而寻些邪路，比如……吸取他人修为功力，夺人金丹之类的阴损招数。
　　时玉性子单纯，即便修为再高，怕是也难防这些暗招，更何况，她并非是一般的修仙之人，她已是真真正正的上仙，但她迟迟未能归位仙界，无神职在身，飘零于这俗世红尘间，她便应是那些人眼中最惹人觊觎的捷径。
　　这些她不懂，但他却终归不忍坐视。
　　他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唯有慕家的利益才是他心里的重中之重，为什么会帮她？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真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身怀宝藏，却傻得不行的姑娘？
　　“谢谢你，公子。”时玉望着他，认认真真地道了谢。
　　或许正是因为她这般不知世事的单纯心性，才会拥有这样一双纯净明亮的眼眸，此刻看在慕如愿眼中，他有一瞬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你是不是无处可去？”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垂下眸，但还是没有忍住问了一句。
　　时玉听见他的这句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挠了挠后脑勺，笑了笑：“天下之大，我……我可以到处看看，总有去处的。”
　　“你……”慕如愿不自禁地抿了抿干涩的唇。
　　“嗯？”时玉望着他，双眼迷茫。
　　“你要不要留在慕府？”
　　他终于说了出来，藏在袖间的双手不由指节蜷缩，紧握成拳。
　　而此话一出，时玉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睁着那双杏眼，惊讶地看着慕如愿。
　　“你到底要不要留下来？”
　　他被她这般注视着，浑身都有些僵硬了，又因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便有些不耐烦了。
　　此刻的他偏过头去，只露出好看的侧脸。或许是因为莫名有些紧张，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线条柔和的下颚不自觉地绷紧，若是这会儿时玉肯细细打量他，必会发现他的耳尖还染上了些绯红。
　　而有些细节，只怕连慕如愿自己都未曾察觉。
　　“好。”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她轻轻地说。
　　“我不会待很久的！等我考虑好了去处，便不再叨扰公子！”
　　时玉又急急忙忙说了一句。
　　她想过了，反正现在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而慕小公子又因帮她隐瞒仙身而生了病，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倒不如，等他身子大好了之后，她再离开。
　　慕如愿轻哼了一声，仿佛浸着远山薄雾的眉舒展开来。
　　“但你若要住在我府中，便要答应我一件事。”他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案几上，懒懒地靠着靠枕，唇角一勾，眼中光华流转。
　　“公子请说。”时玉问道。
　　“我教授你读书写字，你可愿意？”他假意整理自己宽大的袖口，语气显得十分随意。
　　时玉惊愕：“公子教我？”
　　慕如愿眉头一蹙，瞥了她一眼：“怎么？你不愿？你可知我愿教你本是多么难得的事，你竟不愿？”
　　时玉慌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未曾想过，公子你竟愿意教我读书写字……我，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听了她这话后，慕如愿再看向她，下颚微抬，轻哼：“这么好的事儿落在你头上，你可得好好珍惜。”
　　“我知道的。”时玉认真地点了点头。
　　“但是，做我的学生，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他睨着她，语气懒散。
　　“什么？”
　　他弯唇一笑，眉眼之间仿佛是融化了春日里最柔软的颜色，许是因为仍在病中，他的嗓音仍有些沙哑：“你必须要听话。”
　　时玉忽的别过脸去：“知道了……”
　　许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地，慕如愿便有些好奇：“你这是怎么了？”
　　“若是不愿，我也不愿强求……但你该清楚，我可不是谁都愿教的。”他双眼微眯，话虽是这么说，语气却有些危险的意味。
　　“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晕马车。”她垂着头，解释了一句。
　　这种晕眩感总是一阵隔着一阵，这会儿忽然便更厉害了些，她觉得难受。
　　“公子你再睡会儿罢？一会儿到了镇上，你就能用些饭食了。”她忍着不适，对他说道。
　　慕如愿知道自己会错了意，面色便有所缓和，但见时玉这会儿似乎真的不大舒服，他便道：“你不是会腾云之术么？你可以先到严州城。”
　　谁知时玉却摇头：“不可以，我还要照顾你。”
　　慕二爷说了，染青与他毕竟是男子，不如女子细心，怕照顾不好慕小公子，便托她就近照顾着。
　　她一直记着，却不知，这原是那慕二爷诓骗她的话。
　　染青跟着慕如愿多少年了？事事定然妥帖，哪里用得着她？这番话，不过是慕二爷为了留下时玉瞎说的话罢了。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时玉想不明白，但慕如愿是何等的玲珑心思？他只听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明白慕二爷定然在其中掺和了些什么。
　　此刻的他也说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感受，但总归是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那上扬的弧度，微不可见，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这可的确是个傻姑娘……他在心底想着。
　　可那受仙门百家崇敬，引得世人万分好奇的逐岚老祖，却偏偏正是这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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