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现在，闭上眼睛。你就在你觉得最安全的那个场所。这是室内吗？还是室外？”

　　“室外，操场。”

　　“你身边有什么人，他们在干什么？”

　　陆林封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了。

　　“我自己，身边没有人。”

　　“好的。那么天气呢？皮肤是觉得凉还是热？感受周围的气流在你身边的流动……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陆林封没有立即说话，面部表情看来应该是在想象宫角模拟出来的场景。过了一会儿才像着了魔喃喃道：“冷……秋天。我妈没给我带长袖的衣服上学，我就自己一个人在操场上，天快黑了，我心里很难受。”

　　那表情那语气太真实了。他微微扬起了脸，就好像真的能看到他形容的东西正在他眼前一样！

　　其他围观的人都看傻眼了，这是什么啊，这是催眠啊！！！怎么不知道宫角还有这一手啊！！

　　凌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大家才安静下来不干扰这两个人。

　　宫角深吸一口气，郑重的问：“你现在几岁，在这操场上站着是要什么？”

　　已经引导到这一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比自然，陆林封一点抗拒心理都没有的，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6岁……”陆林封的声音不知不觉哽咽起来，说到最后竟然脸上两行泪水，“在等妈妈接我放学回家……但是她一直没来，操场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其他人都走了……”

　　沉默。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大概是很少能见到这种奇怪的化学反应。几句话就能把人带入状态，轻而易举的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哭，这是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那你，”宫角又轻轻说，“现在上前去，就在六岁的你的耳边跟他说一句话。说那句当你是小孩子的时候一直希望别人告诉你，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的话。”

　　陆林封虽然眼睛一直没有睁开，但是泪滴答滴答的流得更汹涌了，嘴里无声的说着什么，表情又笑又悲伤。

　　“好了，是告别的时刻了。”宫角顿了顿看他的反应，“去吧，和他说再见吧。”

　　“深呼吸。感受氧气慢慢充满你的肺。”

　　“Ok，睁开眼，回到现实世界。”

　　陆林封睁眼的瞬间，片场打的光和眼眶的泪水使他看不清东西，他表情复杂的抹了一把脸，咧嘴对宫角一笑。宫角很满意的样子，拍拍他肩膀。

　　“就是这个状态。你现在准备好了。”

　　宫角转身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言简意赅的表示：“妆发上去搞一下。”

　　表现得太自然了，似乎刚才自己做的事情微不足道。

　　他边走边游刃有余的向跟在身边的凌人下了一堆指令：“让他们架上B Camera（第二个机位的相机），有time code不用打板了，两个演员的特写一起拍，马上。”

　　凌人也二话不说，快走两步去找摄影组和电工。两人有种莫名的默契。

　　“哎，自从多加了这个凌副导之后，没发现咱宫导要干什么活已经不太叫我们了嘛？”第二副导演感叹。

　　刘靖眯缝着眼睛，斜睨他一眼：“有什么不好的，在片场还嫌活少啊？”

　　重新开机之后，陆林封的表演和之前好像根本不是在一个次元的。

　　之前那个单独看的话也挺好的，完成度很高，可是看着就有一种“嗯，演的蛮好的”的虚假感，然而这一次，不管是他的表情，还是说台词的语气，或者是周围流动的气息，都让人不禁深思他此时此刻到底在思考什么，并且真正相信程磊这个人物，和他的心路历程。

　　连带着是景仪的表演也提高了，这回她是自然而然的被陆林封的表演所影响，对程磊这个人物产生了好奇心，听着陆林封说着台词，自己也入了戏。懵懂，心跳，琢磨不透。

　　按照之后一些工作人员的描述，就是她的眼神让他们想到了初恋。

　　也幸亏是宫角之前做了两个特写一起拍的决定，才能把景仪这么真实自然的反应也同时记录下来，不然这种戏翻来覆去的演，到最后很有可能就是演员自己也麻木了，无法精准细腻的表达出人物内心。

　　有人说，表演的最高境界，不是act，而是react。

　　（不是表演，而是反应。）

　　这一天高高兴兴的拍完了，大家自然也是神清气爽，收工收的早，宫角说了请所有人吃饭。于是剧组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了影视城附近的一家烧烤的小店，基本整个包场。这不是什么十分高端的店，甚至是有点简陋，没有大的包房。这种情况下吃饭主要就是吃个气氛，也没人在意。

　　宫角自己在露天的小桌子坐着，要了瓶啤酒，桌子上摆着盘花生毛豆，一个人在那心不在焉的扒。不一会儿有人在他对面坐下，抬眼一看，果然是凌人。

　　凌人坐了一会儿，胳膊顶在桌子上，撑着下巴，问：“为什么不和大家进去坐？”

　　宫角喝了口啤酒，气定神闲的反问：“你为什么不和大家进去坐？”

　　凌人愣了愣，故意答：“因为我喜欢安静？”

　　“安静？哪个组的？没听过这人。”

　　“嗯，很好笑。”凌人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打量他两眼，“今天拍高兴了？还有精力开玩笑。”

　　“是啊。”出于酒精作用，宫角脸有些泛红，但是精神却觉得有些飘飘然，很放松。他扒开花生扔进嘴里，轻声说：“还有一个礼拜啊……再坚持一个礼拜。”

　　“拍电影，很辛苦吧。”

　　“你进组不是已经一段时间了么？你自己觉得如何？”

　　“还行吧。对我来说还可以。我不是对最终产品直接负责的人，所以没什么精神上的压力。”

　　“哈。”

　　宫角笑了一声，有点无奈外加自嘲，他这个对最终产品直接负责的人，偶尔被别人所理解，感觉还是蛮心酸的，说不上来。

　　“对了。今天在导陆林封的时候，你用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忽然一问，宫角自己还回忆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有点小得意的抖着腿。

　　“那个啊。就是relaxation，concentration，imagination （放松，专注，想象），所谓的导演技巧。能够帮助演员快速的摆脱紧张，忘记他们是在相机面前，忘记自己在表演，表现出内心中真实的自己？大概的感觉吧。上学的时候都有学到的，不过，现在在这个行业里做导演的人没有几个自己是导演系出身的，外加商业流水线的习惯，这些技巧已经越来越少被人应用了。我只是很喜欢这些东西而已，所以一直都有在演员身上用，从来都很好使。”

　　凌人还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听上去很像心理学。你好像还跟他说了想象回到童年什么的。”

　　“非要说的话确实算是心理学的一部分吧。弗洛伊德那个老头子，不是有一个什么童年啊潜意识啊的理论吗？根据我的经验，每次一用童年这个手段，演员总是能非常快速的进入状态，嗯，大概，大家都会有一些印象深刻的童年经历，会对人生造成巨大影响的吧。其实不一定非要说这个，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具体还可以使用别的方法，比如……”宫角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自己叹口气摆摆手，“算了算了，太多了都说不过来。以后都会用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在他滔滔不绝的进行自己的演讲时，凌人听到了其中某一句，眼神不知不觉变了。

　　半晌，他敲敲桌子。

　　“按照你说的，同样的引导技巧，也可以使用在除了演员以外的人身上？”

　　宫角有点小骄傲：“理论上只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都可以。”

　　“那比如说，我呢？”

　　“你？”宫角抬眼看着凌人，那漂亮的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笑容，但是给人的感觉却不再是开玩笑了。宫角大脑运转了大概三秒钟，说：“嗯……但是，这就像有些人很容易会被催眠，有些人戒备心比较强，就不会那么轻易被催眠。这东西跟信任程度也有很大关系的。陆林封是演员，主观上不抗拒我，所以才会那么快就被引导。如果是你的话，还真不一定。”

　　宫角想了一下，马上又补充一句：“需要一些时间。”

　　凌人慢慢向后靠，两条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

　　“好啊。那我等着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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