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

　　晴空如洗，海风徐徐，吹得正午的日头都没了威势，丝毫不灼人。海安澜立在一艘五帆船的船头甲板上极目远眺，眸光冷定。五岁的海长汀正在旁边撅着屁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一支五彩陀螺。

　　海安澜一行人在海上飘了三日，顺利搭上过路的一艘民船，如今已经随船航行了二十余日，期间遇到过晏伯空出发前预定的船只，皆没有晏伯空与海倾倾的消息。海安澜一叹，心情有些烦闷。

　　无招来到身后，道：“你不用担心，晏伯空此人颇有些鬼点子，应该不会有事。”
　　海安澜苦笑：“如果鬼点子管用的话，我们现在这样漂洋过海又是何必？”

　　岑璜跑上甲板，躬身一揖道：“殿下，臣适才问过船长，如无意外的话，三日后我们便可在东齐的沧流码头登陆。”
　　海安澜转身，见他一副恭敬神色，无奈道：“岑叔又忘了，‘殿下’二字切莫再提。”

　　“是，兰姑娘，”岑璜低头一笑，“上岸后我们先去桑洲城休整一番，我去打听一下甘棠山庄。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请兰姑娘拿主意。”
　　海安澜道：“什么事？”
　　“我们是否要联系瀛洲驻东齐的外务司官员？”

　　海安澜思忖半晌，又看了看在甲板上爬上爬下的海长汀，心下暗叹，这样拖家带口地跑出来，任谁都能看出海氏已在瀛洲失势，无奈道：“楚云合应不至于这么快就将手伸入东齐，只是……非常时期不可不谨慎行事，还是暂时不要向其他人透露我们的身份。”

　　岑璜闻言应声退下。海安澜靠在船舷上，眼睛不离已经爬上了桅杆的海长汀，闲话家常似地问无招道：“无招大哥既然之前游历过东齐，不如给我讲些见闻？”

　　无招知她想了解甘棠山庄，想了想，道：“甘棠山庄游走于朝野之间，可谓左右逢源。陆家四子在东齐的名望都不低，往来结交无一等闲之辈，据说老四陆济同东齐三皇子陈文甫交情不浅。陈文甫号称门下清客三千，却独独与这个陆济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海安澜柳眉微挑，若有所思道：“陆济？”
　　无招道：“听说还有个外号叫什么‘饮溪公子’的，不过我倒觉得这人挺无趣的。”
　　海安澜好奇道：“你见过他？”

　　无招耸耸肩：“那倒没有。不过甘棠山庄一连几代的庄主都有不出仕的誓言，不知算不算一条家规。陆济是陆杳最称心的儿子，想来是要继庄主之位的，如今既钓得一身隐士高名，行的却又是攀附权贵之事，不觉愚弄世人么？”

　　海安澜失笑，半晌，忽摇头叹道：“那倒未必，陆氏若果真立的是撰史立言之志，自然要交好上位，世间哪有不须妥协便尽如人意之事？”

　　船上时光缓缓而过，越往西行，所遇船只和岛礁也就越多，日月几番交替，终于又过了三日。随着朝阳升空，金光铺上水面，人来人往的东齐沧流码头赫然在望，海安澜心中略微激动，有种久又重回人间之感。

　　岑璜本就是外廷司官吏，各种通关谱牒早已准备妥当，一直随身携带，海安澜重金酬谢了一番搭载他们的民船商人，牵着海长汀出了码头。几人从八宝号下来之前皆顺手抄了些财物，这会儿直接跟人买了三匹马，海安澜只粗通马术，带着海长汀策马缓行，顺道观察一下东齐沿边风物，岑璜、无招一左一右地跟着。

　　行不多时，三人外加一小童进入一个繁华小镇，吃了点东西，又置了辆马车，正式朝东齐的江南第一大城桑洲行去。
　　时值十月中旬，正是不冷不热、天朗气清的季节，三人马不停蹄地赶路，只见官道行人往来不绝，路边茶摊小贩吆喝得五花八门，直要赛过说书，口音虽与瀛洲略有不同，但大体不影响理解。若不是海安澜一直抱着海长汀，没心没肺的小王子殿下就要跳出车窗了。

　　官道一路分花拂柳，朝一座威武城池延伸而去，一行人终于赶在日落之前进了城。桑洲是当世唯一一座不夜城，就连统管外邦贸易的市舶司都有彻夜当值的办事官吏。夜幕降临之后的鲜活之气，是东齐帝都永安城都难以匹敌的。

　　城中坊市星罗棋布，宽直的主街上车水马龙，颇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之势，翩翩公子悠然谈笑，聘婷淑女结伴私语，熙熙攘攘却又从容雅致，人声鼎沸却鲜有俗鄙之音。街道两旁的客栈、商行也是一家赛一家的光鲜气派，门头的各式牌匾和飘灯各具匠心，名家题字随处可见，给这座天下闻名的商都添了几分风雅气。

　　海长汀嚷着要下车，海安澜便牵着弟弟跳下马车，走到街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自幼在宫中听各部官员讲学，自认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然而闻名终不如一见，至此她才不得不承认，瀛洲真的只是化外小邦而已。

　　岑璜熟门熟路地带几人来到一栋三层楼的客栈前：“我们先在此落脚吧。”
　　桑洲城云集天下商旅、文人墨客及各国驻官，客栈俱是客如流水之地，是以岑璜并不担心被人认出。
　　海安澜抬头看了看，见门头一块牌匾上书“今宵客栈”，记在心上，道：“岑叔先去安排，我且四处逛逛，片刻就回。”

　　无招拎着大包财物，不好跟去，便随岑璜走进了客栈，海安澜又牵着弟弟走入街上人群中。海长汀看着街头小摊上的各色小吃直咽口水，不过他似乎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忍着没有开口去要。

　　海安澜早已将身上的银钱通通交给了岑璜安排，疼惜地揉了揉小弟脑袋，又想到自己也需添一套换洗衣裳，便道：“走，我们先去换些银两。”

　　经过一番打听，海安澜得知前面不远处就有家当铺，立即寻了过去。此时虽已入夜，当铺竟然还未关门，海安澜走了进去，自袖中拿出一串珊瑚手串，请柜台后的老板估价。
　　那老板眯着一双三角眼，一脸不耐地观察一番，打着哈欠道：“十两。”

　　“什么？”海安澜不以为然道，“您看错了吧，这可是瀛洲特产龙血珊瑚，傅鸾傅大师亲自打磨雕琢的，至少值……值……”海安澜语塞了，她也不知值多少，但想来不至于只十两吧？

　　“你这是龙血珊瑚？”老板闻言哈哈大笑，门口近处的过路人闻言皆探头张望，老板笑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可知瀛洲龙血珊瑚是要往哪儿送的？那是皇宫里边正宫娘娘才能享用的宝贝，哪来的野丫头敢这样大言不惭，去去去，十两银子爱当不当！”

　　“没见识。”海安澜一把抢过手串，不满地嘀咕着，牵着弟弟转身就要离去，不料那老板也是个气性大的，闻言从柜台里跑了出来，在门口一把抓住海安澜，“你说谁没见识？你这无论是不是真的龙血珊瑚，我都可以送你去见官的，小老儿不跟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你竟还出言不逊，大家评评理，小小年纪就如此刁蛮那还得了！”

　　海安澜此时虽衣着寒酸，却难掩天姿国色，路人倒是乐得驻足，既然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美人，此等热闹自然是不看白不看，一时惹来不少人围观。

　　海安澜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被人围观，一时心烦气躁，自乱了阵脚，没多想就大声道：“我这当然是真的。”
　　当铺老板道：“真货罪名更大。”

　　海安澜一噎，她见街上行人皆是一派贵气不凡，只当一串珊瑚没什么大不了，又怎能料到会扯上什么罪名？就在众人都有点好奇那串珊瑚的时候，突然一个俊秀小少年越众而出，向海安澜一揖，从容和煦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想问一下，可否将这串珊瑚借他一观？”

　　海安澜犹豫一瞬，道：“你家公子是何人？”
　　少年伸手往人群外一指：“喏，就在那边，众目睽睽，抢不了你的，姑娘大可放心。”

　　海安澜朝少年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两顶软轿，看不到里面坐着何人，海安澜心道派头倒是不小，应不是一般人，大概不会贪她一串珊瑚，便将手串交了出去。

　　少年跑到后面一顶轿子旁，将手串递了进去，片刻后，轿中人似乎说了什么，少年跑了回来，将珊瑚串递回给海安澜道：“姑娘，我家公子说他可出价一百两，姑娘若同意，便随我去钱庄支银票，咱们一手交银票一手交货。”

　　海安澜从来没用过银票，觉得这样辗转忒也麻烦，加之对东齐物价钱两皆没什么概念，便道：“你没有现银吗？有个……嗯……五六十两也是可以的。”

　　少年一愣，心道这姑娘是不是傻？看了海安澜两眼，又跑去软轿旁请示。那轿子本已起行，这会儿更不做停留，少年一路跟着小跑，得了吩咐，又拿着一袋银子跑了过来，道：“姑娘，我家公子说那珊瑚他不要了，这里三十两权当江湖救急，姑娘以后万不可再拿出这等招摇之物了。”说着跑去了轿子旁边，渐渐走远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少年不就是饮溪公子身边的书童嘛！”
　　“饮溪公子？”人群中有人惊讶回应道，“他人来桑洲了？”
　　“不是被追来的吧？”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海安澜听着众人言语，心下大喜，饮溪公子不就是陆济么？昨个岑璜还说要打探甘棠山庄的具体所在，这会儿就让她遇见个陆家人，岂不是个难得的好兆头？海安澜当即抱起弟弟向前追去：“等一下！喂，陆济……”

　　软轿早已走远，海安澜抱着个五岁孩子，自也跑不快，没走两步便被人群挡住：“等等，你该不会就是那个追着陆济跑了七州十九郡的女子吧？”
　　“什么？”海安澜一头雾水，我才追着他跑了两步而已啊。
　　“这小娃娃该不会是个私生子吧？”不知是谁调侃了这么一句，人群中立即又是一阵哄笑。

　　海安澜近来本就憋屈不已，闻言也没心情追究这话的前因后果，只是被人阻了这么一下，抬头见之前的两顶软轿已经不知转近了哪条街，只得放弃追过去的念头，目光扫过几个低声谈笑之人，冷然道：“当街造谣，斯文败类，让开，别挡路！”

　　海安澜正抱着弟弟往人群外走，却见怀里的海长汀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向围观众人，奶声奶气又气势磅礴地喊道：“混账！吾乃……”
　　海安澜直感心脏扑通一下撞到了嗓子眼，忙捂着弟弟的嘴往回路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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