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命难违

　　皇后崩，举国哀。

　　偌大个皇宫，被一片白色笼罩。

　　按照规矩，亮色的装饰全被遮掩住，盖上白布。

　　皇帝辍朝，宴会停。

　　赵书离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未央殿的。

　　但她替母后守夜时，脑子里还会不断回想起在寝宫的一幕幕。

　　这是她的梦魇。

　　母后交代完后事，离儿就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哭，没有哀求。

　　当结局注定时，便容不得她去软弱，去乞求。

　　乞求是没用的。

　　她知道。

　　所以，她只能面对。

　　整个寝宫内如死水一般寂静，除母后微微的喘息声，那是濒死之人最后的残喘。

　　离儿第一次见证了一个人的死亡。

　　那人是她的娘亲。

　　她握着母后的手，沉默着，甚至不再呼唤一声。

　　两人对视着，再无多言。

　　皇后脸上还流露出些许的遗憾。

　　她想看见自己的孩子荣登大典，号令天下。

　　不过皇后又觉得自己该知足了。

　　上天赐给她这么优秀的孩子。

　　不能再贪心了。

　　母后的手本来就极冰，赵书离紧紧握着，清晰的感受到那双手最后的暖意退却，只留下刺骨的寒。

　　刺得离儿浑身都疼。

　　呼吸的终止就在一个瞬间。

　　像一滴水落入海里，平静得不泛起一丝涟漪。

　　赵书离闭上眼，睫毛微抖。

　　眼泪重新被逼回眼眶，她才起身。

　　当她面无表情的走出未央殿时，在外头候着的人都围了上来。

　　她看到了父皇，看到了皇姐，看到了二哥，看到了秦婕妤……她看到了很多很多人，他们围着她，目光或担忧或关心或复杂……什么都有，但离儿已经分不清这些眼神到底含有几分真情。

　　她觉得那些嘘寒问暖的话语，大多都假的厉害。

　　没有温度的语言，虚伪的关怀，让她厌烦留下来继续应付。

　　她冷静的讲完了母后的遗言。

　　然后，独自一人走了，谁也没有跟着。

　　她就这样孤零零的，换上孝服，惨白的颜色，惨白的脸色。

　　她跪着给母后守夜。

　　心中郁结的一口气，缓缓自我化解开。

　　没有母后，她能依靠谁？

　　皇姐……

　　皇姐她不是父皇的孩子啊！

　　赵书离承认血浓于水亲情的力量，也相信朝夕相处培养的情感。

　　可她害怕，当谎言拆穿，不堪的真相赤.裸展现在面前，长期建立的信任便会不堪一击。

　　能瞒一辈子吗？

　　赵书离不知道，就算能瞒一辈子，她对皇姐心中仍然会有结。

　　这种芥蒂一旦形成，便很难抹除而去。

　　真相或许是一种解脱。

　　但与此同时，带来的还有残忍的抉择。

　　赵书离想了整整一夜，及平明，天边微微泻出一道光来，这道光穿过层层殿宇，照亮进殿内，照亮她的视线所及之处，她才猛然意识到——

　　如今，她谁都信不得。

　　她只能靠自己。

　　她有点想哭了，但又点想笑。

　　母后总担心自己太过信任旁人而伤及自身。

　　如今自己想通了，母后却已不在。

　　赵书离回想起来，那日，母后来见养伤自己，那一抱，竟是最后的一次亲近。

　　若早知不幸会来的这么快，她定会求母后留下来，多待一会儿。

　　人死犹如灯灭。

　　赵书离其实是不信鬼神之说的。

　　但她又有点想去信了，这样，或许还能再见母后一样。

　　皇后崩，归葬帝陵后，赵书离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脆弱，守孝期间礼节做得到位，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只是，就连皇帝都察觉到，当初那个灵动的六公主不见了。

　　性子变得很孤僻，话也不多，哪怕皇帝偶尔来未央宫见见自己女儿，赵书离也只是行礼后继续读书练武，不再缠人黏人。这性子，已经与赵书清差不多了。

　　平日里清淡的饮食，苦行僧般的生活，让她迅速瘦了下来。

　　一双手，骨节突出，掌心和虎口的茧子越来越厚。

　　她变成了独来独往的性子。

　　若非必要，都不多开口。

　　未央宫很大，皇后崩，就更显得空落落的。

　　皇后名下的两位皇子，都尚未成年。

　　但皇帝没有流露出半点另立中宫、再择人抚养的意思。

　　就连未央宫内的摆设，和皇后生前一模一样。

　　这让一些妄想可以一步登天的无子嗣妃嫔略微感到失望，不过也松了口气。

　　两位皇子，尤其是赵书离，是皇后亲出，已经是记事的年龄，就算寄养到自己名下，怕也只是个虚的名头，实质上的情感不会有多少。

　　到时候万一一个处理不好，反而和两位皇子交恶，倒是得不偿失了。

　　此事于是作罢，一时无人再提。

　　天气渐渐有点热了，若有时间空闲，赵书离便会沿着宫内的河独自走走。

　　这条河是活的，流向宫外。

　　若是有机会，离儿挺想顺着河道，去看看这条河流向何处。

　　河边的路有些泥泞，赵书离穿着的素色云纹蜀绣鞋稍稍沾上了点土，但她并不在意。

　　她只想一个人走走。

　　没有外人打扰。

　　这条河平日中很少有人来。

　　所以，当她看见三皇子出现在她面前时，赵书离一时愣住了。

　　但她立刻回过神来，将自己方才的失神轻轻掩饰过去。

　　三皇子见到赵书离，脸上还是嬉皮笑脸的，虽按例他也要戴孝的，但那身装束，早就被他弄得破破烂烂，沾上了很多污垢。

　　赵书离看得清楚。但她没说什么。

　　她不明白，三哥怎么总是招惹自己。是因为嫉妒吗？

　　“六妹，想不到你居然在这。”三皇子大喇喇席地而坐，身旁也没有宫人。

　　三皇子疏于管教，宫人不在身边约束着，于他而言，是常事。

　　至于赵书离，自皇后去世后。未央宫上下便都听从她的调遣。

　　即便皇后去世，但皇帝恩宠还在，何况，赵书离手里握着皇后暗里的势力，只要是赵书离做出决定，宫内宫人竟没人敢驳她的意思。

　　但在三皇子眼中，皇后逝世，曾经如日中天的六公主就已经跌下云端，不过和自己一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皇子。

　　甚至，还不如自己。

　　六公主可是连母后都没有。

　　而且，若序齿，自己还要比赵书离大，他这般想，自觉甚是有理，于是竟丝毫不把六公主放在眼里。

　　“六妹，你要节哀啊。”三皇子很好遗传了他母亲的容貌，一双俊眼透着几分阴柔的气息，只是里面不安分的目光，硬生生将这双生得极好看的眼睛变得猥琐丑陋，“你要想想五妹，五妹和王淑仪可是一起死的。做人要知足。”

　　三皇子口里说的实在是不像话，但三皇子并不觉得过分，以为自己道出了真相，六妹阴下来的脸色不过是被自己戳破真相而感到生气。

　　赵书离本垂在身侧的手握拳抬于胸口，平淡的语气中隐含着怒气：“住口。”

　　“哎呦。三哥我说不得吗？”三皇子拍拍衣服又站了起来，挑衅似的走到赵书离面前，“六妹的脾气可真够大的，现在倒已经能不顾长幼尊卑，对哥哥吼起来了。”他低头向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到底是死了娘的。”

　　“啪”一声，赵书离这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三皇子竟被她打得倒退了几步。

　　三皇子捂着脸，难以置信看着赵书离。

　　他仗着赵书离没有皇后庇护，又向来脾气温和不过，才多番挑衅，哪知道今日赵书离说也不说，便直接对他动了手。

　　“你……你……”三皇子指着赵书离，手抖得不成样子。

　　但他又很快捂住脸。

　　赵书离打得极重，他脸上的掌印清晰看见。

　　三皇子的脸，以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三皇子显然也察觉到了，整个脸因愤怒和羞恼涨得通红。

　　眼间对赵书离的恨意很是明显。

　　但他没敢上前还手。

　　他不是赵书离的对手。

　　哪怕他比赵书离要年长些岁数。

　　但三皇子并不是全傻的。

　　知道自己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武频率，与日夜练习的六公主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面。

　　掂量了一下分量，三皇子的愤怒逐渐变成畏缩。

　　原本下意识扬起的拳头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但他硬撑着面子，甩着袖子，对赵书离嚷了几句威胁性的狠话。

　　赵书离静静等他说完，本平淡目光瞬间犀利起来，她看着三皇子的眼睛，黑色的眸子里不掺分毫感情，看得三皇子停住了喋喋不休的嘴，眼神慌得不知道往哪里瞟，才冷冷道：

　　“娼门之子，岂配称是吾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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