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沈河西

　　母亲嘴上不说，心里却担心女儿为了自己的病情，延误了找工作的好时机。她听别人说过，校招很重要，第一份工作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起点。
　　她知道，就算她勉强让木子回学校，她心里还是牵挂着家里，总不能全心全意地考虑自己的人生，于是找医院的老同事，特地托人把自己的手术安排往前排，想早点做完手术，女儿也能早点返校。
　　朝中有人好办事。很快，母亲就搬进了住院部，做术前的准备工作。木子家虽然就在医院家属楼，但是她总担心母亲晚上起夜没有人照顾，或者有什么突发状况，索性就在病房支了张行军床休息。
　　因为是特事特办，母亲只催着别人赶紧做，也没有挑拣的余地，同事只给她在六人间找了个床位。同房的有肝癌晚期，从北京转回来的，已经只是挨日子罢了；有一个得了肺癌的大娘，总是她还在上初中的儿子照顾，从来没见着家里别的亲戚。白天还好，电视声、叫卖声、查房声、寒暄声掩盖了一室的死气。
　　到了晚上，夜是静悄悄的，时不时响起咳嗽声和病人辗转反侧发出的摩擦声，有时还有隐忍的抽泣声。木子还要拼命捂着嘴巴，怕自己也被这凄惶的气氛笼罩。
　　一场秋雨一场寒，木子眼看着自己带回家的衣服都不能穿了，穿回家的那套晾在阳台上，两天了还是潮潮的。这个时候哪里还将什么美观，她每天忙着买菜、做饭、洗衣服，穿母亲的衣服倒还便宜行事。
　　一大早，木子就端着痰盂往厕所走去。六人间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晚上起夜要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木子心疼母亲，就让她用痰盂，早上自己带出去就是了。
　　经过楼梯口，正要绕到厕所的时候，一个人把手搁在了她的肩头。木子心里一惊，医生护士大多是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断不会这么孟浪，自己跟别的病人家属也没什么来往，会是谁呢？
　　她惊讶地回头望去，居然是河西。他仿佛还带着一路颠簸的尘土气息，衣服皱皱的，还顶着一双大大的熊猫眼，一看就是昨天只是将就睡了一晚的样子。大概北京比这里要冷一些，他是穿着大衣、戴着围巾来的，在医院到处问路找病房，又觉得热了，遂把围巾解下来就拿在手上。
　　木子心头一暖，她没想到河西回来，毕竟她在电话里对母亲的病情很是轻描淡写，没有显出左支右绌的狼狈样子。回过神来，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想着在家，衣服都是穿的母亲年轻时的，现在看来都很土了，还端着一个痰盂，木子简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河西大概也没想到，他准备把痰盂接过来，但是心里还是不情愿的，伸过来的胳膊就有些发僵。木子看他那样子，就笑着躲了一下，仍旧自己端了，“就不麻烦你了，大少爷。”
　　看着木子驾轻就熟地走进厕所，把痰盂倒了，又轻车熟路地在水龙头下面洗刷起来。他一个人站在旁边有些发窘，就凑过去问道：“我直接打车过来的，还空着手，你带我去买点什么，再去看伯母吧。”
　　木子朝他努努嘴，示意河西在走廊的长凳上走下，“不用这么客气，你是小辈，人到了就可以了，我妈不会计较那么多。”
　　河西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铺在凳子上，这才坐下，他又想到，木子家现在肯定不方便招待自己，要不要找地方住下。
　　“木子，一会你带我去定个房间吧，中午在哪里吃饭？伯母现在方便在外面用餐吗？”
　　“没事，家里空着呢，我晚上都在医院睡。一会你陪我去买菜吧，我最近可是好好锻炼了一番自己的厨艺，我妈忌口太多，在外面吃不惯的。”木子心想，在外面吃饭，母亲肯定不好意思要河西买单，还不是自己付钱，还不如就自己在家做饭呢。
　　这么一想，木子又觉得有些可笑。以前和母亲逛超市，她总是笑母亲精打细算，买个什么东西还要计算出哪个分量大、哪个单价更便宜，十足的小市民气息，现在自己也终于被生活打磨成了这番模样。
　　木子让河西现在外面等着，她给母亲买好早餐，就带着河西去街上了。河西是在大城市长大的，看着小县城的街道上，一切都觉得有趣。好多摊贩都把自己家的商品直接摆在街道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人行通道，地上都是甘蔗皮、瓜子壳、水果皮、羊肉串的签子。
　　“要是车开过来了，怎么办？”河西好奇地问道。
　　“我们这里私家车没那么多，有车的也不会往商贸街开。“
　　“这地上的垃圾就这么堆着，也没有清洁工扫吗？“
　　“怎么扫啊？扫完也有人继续扔，都是等到傍晚，摊贩们把东西收进去了，才会统一清理。“木子有些不耐烦，这座小城或许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这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家园，她自己可以嫌弃可以抱怨，但是听不得别人说它的不好。
　　木子带着河西来到一家脏兮兮的小店。早点铺很小，连个正经招牌都没有，只用油漆在墙上刷了“拆骨面“三个字。老板在锅炉前面下面，大冷天穿着短袖还热得汗流，间或歪着头把汗滴蹭在脖子上围着的毛巾上，老板娘收银兼保洁，一有人吼道”把脏碗筷收了吧“，她就忙不迭得跑过去收拾桌子。
　　小小的铺面里顾客盈门，排了好半天的队才轮到她们。河西瞅了眼店铺里黑黝黝的桌子，瞥了下嘴，木子有些不好意思，就引着他来到外面的折叠小桌子附近，又叫老板娘打两碗豆腐脑。
　　河西一开始很嫌弃，但是尝了一口面，马上就赞不绝口起来，“这个面好筋道，肉也好吃，这是猪腿肉吗？“
　　“那当然了，这可是我们的地方特产，是新鲜大棒骨熬的汤底，把棒骨附近的瘦肉和肉筋剃下来，再用酱料炒出来的。他们家的面也是正宗手擀面，不适用机器切的面。“木子骄傲满满地说。看着河西一开始嫌弃不已的样子，最后连面汤都没放过，吃得干干净净，木子觉得开心极了。
　　吃完早饭，木子就带着河西去菜场买菜。河西看着木子脸色转霁，这才牵住了女友的手。看着木子在菜市场老道地跟别人讨价还价，还能挑出最新鲜的蔬菜和口感好的水果，河西有些心酸。
　　以前的木子虽然不是那种挥金如土、大肆消费的女孩，可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现在居然学会了这么多，这个娇柔的肩膀承担了太多不应有的负担。
　　买完菜，河西拉着木子，就说要去街上给她买几件新衣服。木子别别扭扭的，既不想违拗河西的好意，又怕母亲看到河西给自己买衣服，心里更加自责。这么想着，不管河西叫她去试什么衣服，她都是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势。河西还以为她是手头拮据，他记得木子以前最喜欢买衣服了，就爽快地按照自己的眼光给她买了几件，两个人大包小包地回家了。
　　走到小区附近，木子就遇到了好多熟人，几乎走两步就要停下来跟别人打个招呼。看着木子旁边站着个高大挺拔的男孩，有的阿姨还打趣，是不是女婿上门来了，河西有些不适应小城的自来熟，几乎在三姑六婆的户口审问下败下阵来。
　　好不容易到了家，木子把舅舅的拖鞋拿来给河西换上。这是八十年代建造的单元楼了，年龄比木子还大，铺设的地板革在当时算是入时，现在看来，就觉得太土气了。本来木子高中的时候，医院新建了家属楼，说是每家添上几万块钱就能买一套，母亲想着木子还要读大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就没有换新房子。
　　河西局促地坐在餐桌上，家里除了沙发和吃饭的凳子，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人了。木子先把新衣服都拿到自己房间，然后就钻进厨房把菜都放好了。
　　好不容易等到木子停下来，河西才把她拉在自己身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他实在是太久没见自己的小女友了。木子也乖顺地低下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有人依靠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你知道终于可以休息了，而不是一直鼓励自己坚持下去。
　　河西抱着木子来到她的房间，看着她还穿着母亲的衣服，觉得碍眼得很，就把那件土气的花呢外套脱下来了，他把头埋在木子的肩颈，灼热的呼吸染红了木子的肌肤。
　　“给我吧，木子……不要什么东西都自己扛了，我之前奖学金和比赛的奖金都存起来了，我父母也不知道，我一会转给你好不好”河西摸着木子已经有些粗糙的手，她以前最爱翘，每个月都要去做美甲，现在都把指甲剪得短短的，方便做事。
　　木子柔软的躯体一凛，她知道河西是在乎她，所以才愿意分担她的苦难她的负担。可是她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他的帮助，这让她觉得像是出卖自己的身体。她已经够自卑了，不想让自己再无限地低下去。
　　“你说什么呢？我家的钱还够，这又不是什么大手术，你想多了。“木子推开河西，抚平衣服上的褶子，“哎呀，再不蒸饭来不及了”，就装作要忙的样子躲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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