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冠之下

作者:兮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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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靴子


      新雨初停,艾斯纳城外弥漫着草腥气。

      天蒙蒙亮,帝国的心脏安静得异常。平时日出前,驻扎在城外的异国商人早就牵了一车车的珍奇玩意儿,候着南城门开启。但今天,消失的不止有进出城的商贩和普通市民,连异国人在城外当做定居点的篷车队都无影无踪。

      白色的城墙默然伫立,吊桥高悬,城内也一片死寂。

      二三十人的马队在城下的土沟前停住,长长短短数次鸣号。

      悠长的鸣响刺破云雾缭绕的天幕,淅淅沥沥地,雨又纷纷而落。

      安娜稍松开缰绳,将斗篷帽子拉过眉毛挡雨,借机看了亚德里安一眼。

      “城内的动乱已经平定,收起吊桥不过是夜间以防万一。”大神官语音未落,城门便发出巨响,伟岸的城门徐徐打开,摩擦地面的声响宛如巨兽苏醒的低吼。而后缓缓地,吊桥也落地放平,横在涨水的护城沟之上。

      一骑卫兵奔上前,从他斗篷上的华丽别针判断,他的地位甚高。来人先翻身下马行礼:“亚德里安大人,公主殿下,我等恭候多时。”

      亚德里安简略颔首,似乎与对方相熟,径直向城门中看去:“其他人?”

      那骑兵会意,朗声应答:“守军的贾斯汀大人、大总管、还有艾萨克大人都在云宫。”

      亚德里安颔首,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的护卫,向安娜道:“请容我走在您前面。”

      安娜点头。

      亚德里安当先策马踏上栈桥,不紧不慢地向洞开的城门行去。

      安娜一踢马腹跟上去,从斗篷底下注视城墙。

      乍看之下艾斯纳似乎与记忆中并无变化,但狄奥多西墙上新添的伤痕与焦黑的污渍都见证了两日间的血战。

      约翰带来艾斯纳守军结盟条件后的第二日,艾萨克为首的军中贵族们就携旗下军舰与北省兵团度过艾奥海峡,直逼艾斯纳港口。忠于新皇帝里奥的军队出守港湾,但他们本非水师,在帝国最强大的海军面前很快败退。当筋疲力尽的士兵逃回城下,迎接他们的却是收起的吊桥、紧闭的大门和坠落如雨的石块与热油。

      里应外合,困在城外的叛军几乎全灭。渡海而来的步兵兵团掌控城下局势后,守军立刻打开大门,保皇一派的军队与同一战线的守军开始清洗镇压城中的叛党。

      第三日、也就是昨日黎明前,艾斯纳的这场暴乱已经与这座城市经历过的所有动乱一样,快速地终结。

      走过护城的沟壑之上,安娜无心一瞥,却似乎看见了水中浮起的东西,隐约是人形。她立刻垂下头,握着缰绳的手发颤。听快马送来的捷报是一回事,真的看见那被轻描淡写带过的人的尸体是另一回事。

      亚德里安显然注意到了相同的光景,淡声问领路的卫兵:“城中的圣所没为死者善后?这种时候最不能闹疫病。”

      “城中饮用水的源头和这里不通,加上下雨涨水,护城渠这里就先搁置了……昨天有些地方还不安定,今天圣所的人会开始优先处理城内。”

      “好,要尽快。”

      安娜听着两人平静的应答,勉力平复急促的呼吸。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于非命之人的样子。

      城墙极厚,城门洞因而也分外幽深。门洞中光线昏暗,安娜有那么一瞬几乎目不见物,只有前方大神官雪白衣袍的一角依稀可辨。她不禁稍夹马腹,让坐骑走快些。

      只是那么一晃,安娜已经再次置身艾斯纳城墙之内。

      城内也一片死寂。戎装士兵执长矛,在街道上来回巡逻。谁都没有出声,只顺着直通云宫的城中心道前行。道两旁都是香料铺,平素往皇宫去的一路自然异香扑鼻。但今日雨水冲淡了奇珍香草的芬芳,空气里还混着刺鼻的焦味。不少屋子有火烧的痕迹,街角一栋屋子倾塌的木柱瓦片下探出一双脚,在雨水里泡得发白。

      安娜僵了僵,缄默地目视前方。

      穿过君士坦丁时代遗留的老墙,前方就是市民广场。

      虽然共和国时代早已一去不返,那里依旧是艾斯纳市民集会的不二选择。这里也毫无人气,廊柱之上和赫拉克勒斯皇帝雕像的足下都栖息着成群的乌鸦,马蹄声惊得黑色的鸟儿一阵乱飞。

      亚德里安突然勒马,回头要阻止安娜前行。

      她来不及停住,便一绕弯到了他身侧。市民广场的全貌映入眼帘,她捂住嘴。

      广场最北侧立柱的顶端垂下一条黑影。云动影变,渐趋透亮的天光霎时点亮一切。吊在柱子上的是一个人。或者说,那曾经是一个人。

      眼珠被挖出,黑红色的血块凝固在变形的脸颊上,唇角裂开。死者面目全非。但脸已经是保存最完好的部分,脖子以下已经几乎看不出应有的形态。

      “那是谁……”安娜几乎呛住了。

      “塞缪尔。”亚德里安转开视线,“他的红披风掉在地上。”

      只有亲卫队队长才能穿招摇的红斗篷。这无上的荣光如今只是一团千疮百孔的破布,静静躺在浑浊的泥水里,积水表面还飘着可疑的碎块。

      “是谁做的?”安娜每吐出一个音节,都要努力抑制住作呕的冲动。

      亚德里安看向带路的骑兵。对方一脸漠然,仿佛这样的事稀松平常:“暴民。他们抓住了卫队长之后,先挖出眼睛,再把他从腿开始撕成--”

      大神官以眼神令对方止声。

      安娜哽住了。她颤抖着看向亚德里安,以眼神追问原因。

      “我猜想,这是暴乱最开始时发生的事。”亚德里安顿了顿,声音略压,“您如果觉得不舒服,我这就叫人取软轿来……”

      安娜用力摇摇头:“不,我要看看艾斯纳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亲眼看。”

      只要用心寻找,艾斯纳城中处处可见动乱留下的伤痕。小巷中还有一动不动躺着的平民,巡逻兵视若无睹地策马踏过去。

      “那是谁干的?”安娜问。

      “也许是卫队,也许是暴民。”

      她看向道边被砸烂的旅店:“那么,这又是谁干的?”

      亚德里安抑止住叹息:“大约是军队,是哪一方我不清楚。”

      安娜的嗓音沙哑:“我以为军队是为了保护民众而存在的。”

      “没有什么比阻止进城的军队掳掠更难。”

      再向前就是公牛广场。那里原本就是艾斯纳的刑场,如今更是堪比虐杀的陈列所。皇宫亲卫队士兵、异国商人、还有更多被剥得赤条条看不出身份的人吊在橄榄树和石柱上,情状凄惨无需冗言。

      安娜机械地重复问题:“这又是?”

      走在前面的士兵回头,脸上带着宽容的嘲弄:“当然是愤怒的市民干的。”

      为什么市民要对同为市民的其他人动手?安娜没问。

      云宫坐落于山丘之上,面朝大海,藏在雨后的雾气里,直到一行人到了宫墙边沿,才隐隐看见高处楼阁的轮廓。安娜生于云宫、长于云宫,宫殿近旁的大圣堂、元老院和赛马场她本该司空见惯。但此刻重临直通皇宫的坡道,她竟然觉得陌生,不由勒马发怔。

      “陛下?”

      安娜微弱地笑笑,催动坐骑前进:“没什么。”

      亚德里安显然不那么认为,却没追问。

      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宫门,顺缓坡而上,便到了老皇宫的第一重回廊。所有人都必须在此下马步行,才能途经殿前广场抵达正殿和内宫。

      大总管约翰抄着袖子站在廊下。安娜走近,先是吃了一惊:约翰的左半边脸颊上有暗红色的血痕,显然被人打过。

      “没事,畜生挠的。”约翰淡淡道。

      亚德里安的视线也在大总管的脸上逡巡须臾,他随即问:“玛利亚呢?”

      “在内宫等着。”说这话时,约翰看向安娜,并未掩饰话中的嘲弄。

      安娜不明所以:“玛利亚?她是谁?”

      “原本服侍您的女官大都不知去向。玛利亚无论是出身、品性还是能力而言,都是您日后随身女官的最佳人选。”亚德里安顿了顿,加深笑弧,“当然,如果您对她不满意,我会让她回在尼科米底亚的家乡。”

      “我知道了。”安娜想不出别的回答。为了证明她对亚德里安的诚意,即便知道这位玛利亚是他派来的,她也只能接受。

      约翰饶有兴味地抬起眉毛,似乎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有趣,幸灾乐祸摆在面上:“其他人都等在元老院了,我会送安娜回宫,然后再加入诸位的会议。”

      亚德里安笑笑,向安娜欠身:“那么我先失陪了。今天就请您好好休息。”语毕,他挥退了打算引路的宫人,熟门熟路地离去。

      安娜默默在约翰跟前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小米迦尔呢?”

      “很安全,奶妈在照顾他。似乎一直在哭。”

      她讷讷应了一声,只觉得鼻子很酸。除了被好好藏起来的小皇帝,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唯一的血亲了。

      约翰对她的感伤视而不见:“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回廊向内宫而行。老皇宫主殿在移动的廊柱后巍然不动,左右两侧各一的鲜红穹顶因一夜的雨水濡湿,呈现略阴沉的暗红。

      安娜便再次想起泥水里的那片破红布,为了驱散那些不断浮现的光景,她努力寻找话题:“这是我第一次走这条路。”

      约翰没回头,懒洋洋地问:“出宫的感觉怎么样?”

      安娜认真思索片刻:“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欢迎回家。”

      “回家……”安娜苦笑,陡然转了话题,“里奥,那个被推选为皇帝的里奥呢?”

      约翰的答案很简略:“你不会想知道的。”

      安娜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便卡在舌尖。她不敢问艾琳怎么样了。

      说话间,回廊到了尽头,卫兵恭敬地开门让道,容两人进入内宫。安娜步子略缓,似乎不太愿意就这么回到生她养她的那一小方天空下。

      约翰突然回头:“反正你不久就会搬家了。”

      安娜愣了一下。

      对方就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皇帝总不能还住在老地方。”

      不等安娜应对,约翰就当先穿门而入。

      除了比记忆中更为冷清之外,内宫还是安娜熟悉的内宫。约翰说到做到,送到安娜寝宫门前便转身离开,话都不多说一句。

      安娜在熟悉的廊柱和台阶前站了片刻。近旁无人,她疲倦地长长吐气。

      “您就是……?”

      一位黑发女士款款从石柱后转出来,向安娜行礼,轻声细语:“玛利亚·塞洛斯,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塞洛斯?是那个……”

      玛利亚抿唇苦笑:“是,他是我父亲。”

      即便身居内宫,安娜也知道,近十年以塞洛斯这一族姓在艾斯纳著称的只有一人--以修辞学晋身君侧的权臣塞洛斯,同时,他也是大神官亚德里安曾经最有力的政敌之一。

      安娜片刻失语,心中来来回回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

      亚德里安为什么会安排手下败将的女儿到她这里当随身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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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红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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