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鬼港怪又一日

　　第十四夜　山鬼下（七夕快乐）

　　坑口仔和小男孩相识在黄皮树过了一段日子，坑口仔来的日子不定，有时是两三天就来一次，有时就两、三个星期才来一次，然后小男孩就会闷声地问坑口仔，你为甚么不来了呢？

　　那种被依赖的感觉越来越重，坑口仔看着那个再次午睡的小男孩，吃了黄皮果的嘴巴酸酸甜甜的，一吞咽之下，彷佛连同这种感觉都一并流在心头之上。

　　这是多神奇的感觉，坑口仔伸出手来，轻轻抚着小男孩因为日光曝晒之下的泛红的脸，男孩子定是觉得微风轻拂，一时之间，他就笑得更甜了，美好得像伊甸园里的神之子一样。

　　了哥仔……坑口仔心里面一直默念着这个他悄悄地为他改的小名。

　　只有了哥才会那么喜欢吃黄皮果，还有一个歇后语：黄皮树了哥──唔熟唔食。

　　小男孩张开了眼睛，他看到上方的坑口仔，刚醒来他有几分懵然，呆呆地叫了坑口仔一声。

　　坑口仔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还盯着自己看，一时间他就有点心悸的感觉，幸好他平日在海边玩也已经够黑了，要不然就会看到他脸颊上腾蒸的红雾。

　　「你吃黄皮果吗？」坑口仔抬头看上去，那些果实已经不多了，小男孩正揉着眼睛试图看他，平日坑口仔已经习惯性地摘下黄皮果后给一些小男孩吃，有时候他就是刚刚醒来，坑口仔还会帮他剥皮，小男孩就会迷迷糊糊地吃下去了。

　　「别再摘了。」小男孩说，他看着坑口仔说。「秋天都快到了，都快没有果了。」

　　小男孩看了一下自己的脚趾，最后还是说：「不，你摘完今次，就下年再来吧，这座山也没有甚么好摘了。」

　　坑口仔沉默地看着小男孩一眼，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会说话的人，所有东西都藏在自己的眼里了，却甚么都没说出来，所以那个小男孩一直都不知道坑口仔为他改了个名字叫了哥仔。

　　于是坑口仔摘完了那一次黄皮果，他看着小男孩还是看着自己的脚趾，坑口仔就走到他的面前，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

　　伸手绕过小男孩的肩，有力的手臂将小男孩拉近了自己，然后另一只手再抱住了他的头，手里拿着黄皮果而显得整个动作有点滑稽，但是他还是轻揉地抱了那个陪了他一个夏季的小男孩。

　　「你下一年还会来吗？」

　　坑口仔点点头，他又给了小男孩几颗黄皮果，然而这次小男孩没有吃，他只是说：「你吃吧，这样你就不会怕冬天，永远都记得夏天了。」

　　几颗熟得快要烂的黄皮果放在手上，一阵清甘的香气飘散，坑口仔突然觉得，这就是盛夏的味道了。

　　还是初秋？初秋与盛夏不过数日尔，其意义感触，却是相隔甚远。

　　坑口仔这一天回了头，他这才发现小男孩一直都要目送着他离开，倒也不走，彷佛是要让他再也见不到小男孩的身影时，小男孩才会离开一样。

　　如是者，第一年过去了。

　　然后第二年的时候，坑口仔隐约记得有那么一个男孩，也是下午上去的时候，刚好也看到这个男孩坐在黄皮树上，像第一次见到一样，想要摘着那些黄皮树的果子。

　　他们也是如此相会，吃着黄皮果，然后到了盛夏初秋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回过头来，看到男孩像望夫石一样等着他。

　　然后第三年，第四年……

　　直至到坑口仔十四岁的那一年，他家里人好像想他娶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也就是水上人，水上人在一起就是去捕鱼，然后生出下一代水上人来，也是去捕鱼。

　　那一年，坑口仔看到小男孩还是坐在树上摘黄皮果。

　　小男孩一直都是长得很小，彷佛没有怎么长大似的，但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小男孩的时候就感觉他很小，像一个四岁多的小孩子，就过了那么几年，男孩子没到完全拔高的年纪时，其实除了个头长了一点点，其他也没甚么差别，而且小男孩太瘦了，营养不良的小孩看上去就更像不会长大的小孩了。

　　坑口仔就突然不太想告诉他了，这个可爱的小男孩，怎么看他要成亲的事呢？就是十五岁的春天就要摆喜酒了。

　　所以他还是没有说出来，直到十四岁这个夏天完结之时。

　　坑口仔要娶老婆，算是村里一件美事，那一天唢吶声很响，海边也能听到村里的声音，也因为环山的关系，这些音乐更加响亮，彷佛是要从地面一直冲到天上去，也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田下湾村那边虽然也有人来恭贺，不过有些田下湾人远远听到唢吶断断续续，比起喜乐，更像是撒着溪钱来的丧乐。

　　成亲那天坑口仔醉了，醉的时候他走到新房的时候，他蓦然看着对面的山边，没有任何人，只有带着雾气的月光刚升起来，一阵山风出来，他突然间有点清醒，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更醉了，他开口叫了一声了哥仔，目光也在月色之下显得更加柔和。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进了新房去。

　　这一年的夏天，他打算上山见小男孩，不是小男孩并没有出现，他甚至天天都来，却还是见不了他一面。

　　其实到那个时候坑口仔都没有问过小男孩为什么每次都比自己早上来，所以坑口仔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的人，近近的鱿鱼湾村，还是远一点的大埔仔村呢？坑口仔一直都不知道。

　　所以他到底是甚么地方的人呢？那天之后坑口仔有意无意向人打听，可是并没有一个答案是他想要的，而他也试过亲自去找，可是他就找不到一个如同小男孩那样的孩子。

　　第三年过去了，接下来第四年、第五年……

　　到他死了那一天，也再没见过了哥仔了。

　　但故事的结局不在这里。

　　坑口仔那时已经高寿六十，对于一个渔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岁数，他就跟他的儿女媳妇们说起了这件事。

　　之后不久，坑口仔就死了，他的葬礼在秋天举行，顺天命之气而亡，也算是上天对他的优待。

　　香港的秋天天气很好，一般都是万里无云，阳光直接就在天上照下来，海边木屋挂上一缕缕白绫，腥咸的海风带着低声的咽泣，往明媚而开阔的地方远送去。

　　那个时候还没有照片，就靠村里一个先生写了一大个奠字放在家的主位，前方是半阖的棺材，供人瞻仰。

　　家人穿上一套麻衣，请来了道士念斋，不断地颂念，在差不多日落的时候，他们家迎来了一个客人，那是一个小孩子，他穿着很普通的麻布衣服，顶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来到堂前，听到堂官大叫鞠躬之时，那个小孩子却似是没听见似的，只拿出他手上的一根树枝，上面有些黄色的果子和几片树叶，那些黄皮果已经熟得快要烂掉，一阵果甜的香气传到每个人的鼻子之中，酸酸甜甜过后，有阵甘苦的味道涌上来，这种味道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就算喜欢，大概也是他们自以为的「清热」了。

　　谁会喜欢这种味道？然而两个人吃了，这种苦在心头，就算二人相望，也不会理解对方的感觉。

　　何况现在谁也没看着谁。

　　对，这就是坑口仔心念着的了哥仔。小男孩如今长大了一点点，个子是有点长高了，不过脸上还是很稚嫩，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

　　这个时候想说他是人，恐怕也没甚么人信了。

　　小男孩转身就走了，没有回头，那个奠字在身后，彷佛也就像坑口仔在那儿看着他一样。

　　只不过角色一下字对调过来，而这次的望夫石是坑口仔，而小男孩就成为了那个在初秋时离去的人。

　　有人看到小男孩回到山上，从此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

　　不过听说坑口仔家里有些人死了过后，还是会有不知其名的男生在葬礼上出现，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黄皮果树的枝叶，放下了就转身离去，有时却不会见到这个男生。

　　听说，就算之后山上那棵果树因为被人过度采摘而死了，但这个故事还是这样流传下来。

　　「所以我说，这个故事挺假的吧。」文梓轩道。「哪有人可以这样生活那么久？而又不死去呢？还要是个小孩？重点是一直都没有人见过那个小男孩，怎会知道那个小男孩是坑口仔说的那个男孩呢？而坑口仔也死了，怎会见到这个小男生，怎会知道那个小男孩来找他？说不定就是一些顽劣的小孩来丧礼玩玩而已。」

　　表哥听了之后有几分沉默，然后他淡淡的道：「你明明自己也不相信，为什么要说给我们听呢？」

　　「是呀。」文梓轩低过头。「我自己也不信。」

　　「我反而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么多，比如说看着小男孩离开，那个男人还真的告诉你那么多了？」表哥问，然后文梓轩却没有回答，就这样看着他前面的酒杯，脸上淡淡的笑意，怎样都看出一种哀伤来。

　　「你有见过他吗？那个了哥仔？」

　　文梓轩也是没有回答。

　　我不太习惯看着一直快乐的文哥这样，所以还是生硬地扯开了话题，虽然有点尴尬，但这顿饭也很快变回正常气氛。

　　我和表哥没有乘车，而是在公路上慢慢走回去，这是小山旁边的公路，时不时有车驶回西贡。

　　文梓轩的反应那么奇怪，其实坑口仔与他的关系应该不浅，而相隔了那么多年的不浅，想来，也只有那么几个原因。

　　「其实你早就知道，那个坑口仔其实是文哥的轮回了吧。」

　　表哥点了点头，他看了公路旁边的小山一眼，开口道：「也不用我说，连你自己也猜到，都那么明显了。」

　　然后，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一直都记着，只是不愿意回头而已。」

　　想来文梓轩一直在他们自己那家轮回着，见到那个山上的小男孩，也是他不住轮回的缠绕之情。

　　表哥看了一眼天空，幽幽地说：「谁会愿意看着喜欢的人衰老、死去，伤害着双方的心呢？更何况不止是一次，更像生生世世永无止境的轮回。」

　　山鬼总是痴情的，他一直就在这里等待着他喜欢的人，或者是这样说，他喜欢的灵魂，尽管他已经忘了自己，尽管要看着他死去，但他还是在这个已经变了的世界中等待着那个轮回的人到来。

　　一直在那遍树林中待着，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光明，永无休止地等着。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哥喃喃地说了那么一句话，也许是为了朋友的忧伤吧。

　　「算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开店呢。」

　　远方的明月慢慢升起，带着雾气的月色，一如千年之间的风云尽收于中，连同这些平淡的百姓之事，都被一下子抹去，独留山边的风声仍犹在耳。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