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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天
第十四天
如果你一直做一些自己深知不对的事,你还会活得很快乐吗?
——乔斯坦·贾德《苏菲的世界》
何迟日记
2017年3月28日 星期二 晴
站在楼梯口,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抬脚走向教室。
令我意外的是箫吟风正站在门口,眉头紧蹙,呼吸还有些不稳。我故作轻松地冲他打了个招呼,欲推门的手却被他用力拦了回来。
“去雅座。”他的声音仿佛咬着牙。
我抬头看他:“怎么了?快上课了。”说着又要进门。
他又一次把我拦住,脸上是隐忍的表情,似乎还带着悲悯的味道,“别进去。”
“不行。”我的笑容终于绷不住,脸色也阴沉下来。
“去,雅,座。”他就这么简单而执拗地重复,语气烦乱却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的忧伤。
我倔强地别过头去,把他推到一旁,推门进了教室。
我的进门似乎拉响了手榴弹的引线,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般嘘声四起。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是朋友的非朋友的,一张张脸全都因折磨人而带来的快感与兴奋扭曲着闪闪发亮着。一时间,空气里像是挤满了硫酸般尖锐而剧烈的恶毒气息,随着喷溅的口水向我扑过来。
那一刻的我,表情应该是绝望的吧。我想。
我站在那里,像遭了钉刑般动弹不得。箫吟风的脸因愤怒和无奈涨得通红,他用力把我从这个深渊里拔出来,扔进走廊。他关上教室门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一把钝刀连拉带扯,血肉模糊地将我从那个世界割出来。关门的声音,似乎是一声沉沉的叹息。
“你,看到昨天的帖子了?”林小可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垂着眼,没有回答。
“徐晴他们简直太无耻了,不过就是上次班主任帮你说了话就散布这样的谣言!何迟你别把那种人的话放在心上......”她轻拍着我的背。
“小可,这些流言是不是徐晴他们传的暂时也无法证明,还是先不要这么说的好。”白澜低声道。
“除了他们还有谁这么阴险!”林小可愤愤道,然后又对我温和道:“你成绩好不好大家有目共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因为和陆老师......那样才能考那样的分数的......你别难过啊。”她咬着嘴唇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我和陆老师关系好就不是有目共睹了么?多为我准备几道习题,我生病时送我去医院,我和林小可逃课也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在陆老师办公室看到的徐晴眼底的毒辣和得意,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而且,不仅是我,陆老师呢?恪尽职守,从来把学生放在第一位的他,光风霁月、总是在师生间饱有口碑的他,明明还很年轻,说不定未来要走向多远的他,该怎么办呢?
我忽然有点慌了。
“那,现在怎么办?”林小可望望我,又望望箫吟风,把我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箫吟风抬眼看看我,又抬手揉揉我的头发:“去找陆老师吧,他,他一定有办法的。”
我目光空落落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敢与他的眼神相交,点了点头。
陆老师并不在。
他们互相打了招呼,分头去找他,像是拧了发条般奔跑着。
他们的衣角,他们的发梢,灌满了微凉的风息。
独自走在坡道上——是校园里最漂亮的一条小路,或许它的美好多少能濯洗去我心里在刚刚那一刻扭动着疯长着的带刺的藤蔓。有风从脚下吹过,我的头发忽然散乱在风中。
心脏像是失重般找不到着力点,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有些想吐。这时的我的眼神一定是空洞又麻木的。赖以生存的环境,让我扎根其中的土壤,一下子都抽离了其存在的意义。我感觉周遭的泥土正从我的根系紧握住纠缠住的地方剥蚀,然后蚀心跗骨般的秋风便风干了我,将我化作枯枝,化作齑粉。
我的目光无力地垂在地上,像一头濒死的狼。
忽然,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来挽住我——是白澜,她不动声色地替我拢了拢头发,陪我一起走着。
我们慢慢踱着,像在赴一场没有时间的悲伤盛宴。
风推着山坡跑过我们脚下。青草纤细柔软,淡色的野花一两朵散落在山坡上,草和花的香味都浅浅的渗进空气。她的手臂里又柔和的温度,像沉静的潭水。落入其中,自己一时被扯得鲜血淋漓的伤口开始缓缓结痂。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
“去哪?”她似乎随意地开口。
我不知道这一句“去哪”里有多少含义,似乎无穷的语言拥挤着躲藏在这两个字背后,平静的表层下沉睡着明灭滚烫的岩浆和浩瀚涌动的星河。
“去雅座。”我避重就轻地躲过这个问题——不是不想接,而是不敢接。我害怕,一旦我背起这个问题,刚刚自己的倔强,自己的骄傲,自己依靠打落牙齿和血咽才勉力维持挺直的脊梁会被一个轻飘飘的答案击垮。
我要去哪呢?我能去哪呢?
“好。”她也不问什么,依旧无言地陪着我走。
“嘿——”林小可的声音忽然从坡下传来。她向我们跑过来,脸上是清澈的笑容。和煦的,灿烂的,明亮的,仿佛是带着光芒的微笑——尽管眼眶中余红未散。
她跑过来,挽住我另外一只手,然后和白澜开起轻快的玩笑。
除了四面的风声,我还听到她们的笑声,声线干净温柔。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
我抽出手,快走两步,闭上眼能感觉到微风梳理着我凌乱的发。
世界安静,有唱诗般的声音弥散开来。
飞鸟从头顶滑过,落下一两根洁白柔软的绒毛。
我转身,看到她们的表情微讶,但随即随着我表情舒展开而扬起嘴角。阳光从她们的左手边打过来,让她们周身多了些毛茸茸的光晕,金色的烘焙似的光浮动着拥抱着她们,让她们美好得有些不真实。林小可眼睛又红了一圈,嘴唇翕动——我看出她在轻念,“太好了......”
“我决定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却坚定。
风大了些,青青的草叶在空中打个旋儿又落下。
她们的眼泪拉成长线落在青草尖尖的叶梢,很快顺着锯齿般的边缘滑进了土壤,无声无息。
“我不转弯。”
风果然还是把天吹得更晴了。
陆子青日记
2017年3月28日 星期二 晴
箫吟风找到我的时候我刚开完两天的会,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
我静静地听完他整个叙说,看着少年因挺直脊梁且低着头而显得愈加清瘦的肩线,被一路风抽得略显苍白的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和他倔强地涨红了的眼眶,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悲凉。
我让他先回去,告诉他我会处理,然后让自己显得淡漠地、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办公室走。
初春的风狠狠地鞭打一般地抽着我的背,我心中的悲意缓缓地、盘旋着向上升起——而这股悲意,是来源于我对他的无可奈何的羡慕。我认真的想到,如果我是他,或者、或者仅仅是任何一位她身边的同学,是不是也就有了像他这样名正言顺的为她悲伤,为她愤怒,为她明目张胆打抱不平的理由,而不是像现在的我,只能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却还要装得波澜不惊?
我坐在办公桌后,有一瞬间,竟不知该做什么。
“子青,子青?”赵老师捧着一杯热茶靠在我桌边。一双阅经世事的眼透过镜片看着我。
“啊,老师。”我抱歉的笑笑。
他就静静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也无什么动作,嘴边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目光宁静柔和,却仿佛有重量,压下了我的笑容。
良久,他才换了个姿势倚着,深深喝一口茶。
我忽然明白了他想说却碍于情面没有挑明的话。一瞬间,一种疲惫感袭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看着他鬓角模糊了黑白的头发,忽然想起这个男人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候,他是我的班主任,发如点墨,目若朗星。他站在讲台上慷慨激昂,仿佛台下是他的十万兵甲,一支粉笔便能指点江山。
可是现在,他也老了。他也只能在这样温和的早春慢慢喝下一杯热茶了。
他的眼角,悉数是细碎的纹路。我不可抑制的想起王老师,想起他倒下那一瞬间不甘的圆睁的眼和在空气中徒然抓挠的手指。
——人这一辈子是多么的短啊。
“老师,”我站起来:“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赵老师好像并没有对我的唐突感到意外似的,放下茶杯道:“没错。可是,不该是你和她。”
“虽说我们教书匠,本是个撑不死也饿不死的行当,但是子青,你还年轻,你有学历,有才华,你还有无尽的可能,在这里止步不前值得吗?”
“但是老师,你怎么就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一定不合适呢?”一股气堵在胸口,说不清是怨是愤是惶惑是神伤,只怄得我血脉要烧干了一样的难受,许多话就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们之间,即便是师生也好,我是一介鳏夫也好,这都关乎外人什么事?”
“子青......唉,”赵老师好像被我突如其来的大逆不道震惊了,愣了几秒才叹道:“到底还是年轻,你要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事,不是一句‘清者自清’能说明白的。”
感念于老师的诚挚和忧心,我对自己刚刚说出的话也有些后悔,一时沉默。
“而且,你应该也明白‘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道理,那孩子...你就不担心么?”
她有分寸。这句话反复在我嘴边绕了几圈都没能说出口。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是她的什么人,这样的保证,怎是我能替她下得了的?
况且,她就算有分寸不误了学业,以她心高气傲又处处认真的性子,当初两句辱骂就让她痛苦难当,一旦我们真的有什么,单单是流言蜚语就岂是她能受得了的?
我忽然很想见她。我担心她的心境——她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自己躲起来谁也不愿见了呢?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焦灼,赵老师觑着我的脸道:“怎么了?”
“我,我先去班上一趟,”我找了个借口道:“班上现在想必已经乱了,我去看看。”
对赵老师点头致意后,我向门外走去。
赵老师在我身后轻叹道:“子青啊...”
“怎么了,老师?”
“最近学校上头的人可能会来问你相关的情况——毕竟闹到了贴吧,查一番是少不了的。你...”
“谢谢老师。”我微微颔首:“我知道。”
——透过门玻璃,我看到她在做着自己准备的课外练习。她低着头,我只能看到她尖削的下巴——她的下巴并没有紧绷着,呼吸也平稳如常,甚至连落笔的力度都一如往常。但我总感觉她哪里不对劲。
靠在门框上呆想许久,我才意识到这股违和感来源何处——她做题的速度太快了。她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得飞快,不一会便将一面纸演算的满满当当。
她微微直起身,把纸翻过一面。在这间隙里,我忽然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色。
我在教室外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 。
下课后,我拦住往外走的白澜:“待会,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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