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

　　“费拉图”的排练场地是靠近商业街的一处地下室。

　　的士停靠人行道，姜烨付钱下车，掀开后备箱，取出贝斯和一只便携音响。

　　梦园实在好奇，想看一看此种乐器具体长什么样。

　　她只在电视里见过。

　　还没等梦园开这个口，姜烨就已经背好贝斯，抱着音响向前走。

　　梦园无奈，只好跟过去。

　　她跟在姜烨身后，看见他走到一扇上了锈的大门前。

　　姜烨伸脚，将门踢开。

　　咯吱声里，门开了。地下的阴暗凉气扑面而来，伴随潮湿气息。

　　梦园缩缩脖子。

　　姜烨跨步下楼梯。

　　梦园紧随而上。

　　映入眼前的是一块面积适中的场地，靠近四角的地方立起四根粗大的支撑柱。支撑柱把空间分割成一个回字形。

　　折梯贴近“回”字的左下角。

　　从梦园的角度看，小口字的四角，支撑柱上绑了小喇叭模样的东西。“口”的正前方是一面架子鼓，鼓身刷了亮的红色。“口”的正后方有麦克风和音响，中间部分又放了音响。

　　他们不是第一批来客。

　　最先到的是痘坑男。

　　他看到梦园，显然是一愣。出于礼貌，他向两人打招呼，却不可避免地将两人看了又看。

　　姜烨只是点点头。

　　梦园冲他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你来得真早呀。”

　　痘坑男也察觉尴尬，连忙接着这句话回：“公司离这里近得很，一下班吃完饭就直接走着过来了。”

　　又没话了。

　　两人都看向姜烨，指望他作为两边的熟人，说一些话来活跃气氛。

　　姜烨却已经放好音响，坐在靠墙的小凳上，低头开始调音了。

　　显然他不打算应付这样的场景。

　　或者说他不在乎。

　　痘坑男明显属于那种话不多，却生怕别人尴尬的人。

　　他硬着头皮没话找话，给梦园介绍各种乐器。

　　梦园这才知道那些小喇叭和音响，包括姜烨带来的小音响，都属于监听系统，用来让乐队的成员听清楚自己的节奏。

　　小乐队也有规矩，比如排练前不能喝酒，排练里禁止没完没了地聊天等。

　　乐器和规矩本来就不多，很快就介绍完。

　　尬聊结束。

　　又陷入冷场。

　　还好纹身男到了。

　　他看见梦园，也是一愣，很快叫一声：“妹儿，稀客啊！”

　　梦园也冲他很学生气地笑。

　　纹身男不像痘坑男一样回她笑，而是实际行动代替。

　　他大步走来，拿起一只小板凳，招呼道：“来，坐坐坐！”

　　他一个大男人不好身体接触梦园这么个小姑娘，就没拉她，而是拍拍凳子。

　　梦园坐上去了，谢谢他。

　　纹身男说：“欸，这么坐就对了，不过不用谢啊！”

　　他说完，在梦园视角接触不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望向姜烨。

　　姜烨感受到这种注视，抬头，淡淡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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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纹身男和痘坑男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人。

　　他很会打破沉默，控制团体气氛。

　　梦园觉得和他说话不会那么别扭。

　　尽管他东扯西扯说了一大堆，也没有什么有营养的话，但就能让人自在起来。

　　痘坑男早就松一口气，“功成身退”。

　　最后到的是锁链男。

　　他身上酒气冲天，走路也有些摇摇坠坠，下楼梯时差点一头滚下来。

　　梦园想起刚才被介绍的“规矩”。

　　她和姜烨坐在“回”字外圈，一条水平线上。

　　梦园去瞟姜烨。

　　他事不关己的模样，侧脸静然。

　　她又去观察痘坑男。

　　痘坑男一副“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捉急表情。

　　而另一头，纹身男已经走过去，劈头盖脸就骂。

　　锁链男一开始听着，估计还在晕乎。

　　没一分钟，两人开始对骂。

　　梦园作为一个外人，此刻恨不得藏到柱子里去。

　　她微微起身，搬凳子，蹭到姜烨身边，又坐好。

　　地下室阴暗，骂声不绝于耳，感受到姜烨的体温和呼吸，才让梦园心里头获得一些微妙的安全感。

　　其实姜烨调音早就做好了。

　　他转头。

　　梦园正巴巴地望着他。

　　姜烨说：“一下就好了。”

　　梦园想，他这是在安慰她吗？

　　果然，过了一会儿，骂战结束，纹身男和锁链男又哥俩好的样子。

　　梦园从他们对飙的方言中隐约猜出两人有亲戚关系。

　　梦园凑近，向姜烨求证这个猜想。

　　她的声音轻又软，接近的身体带着牛奶般的香气。

　　梦园没有得到回答。

　　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竟觉得姜烨此刻因为自己的靠近有点僵硬。

　　梦园又问一遍。

　　姜烨回：“对。”

　　声音没有异样。

　　梦园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因为猜测正确而高兴。

　　她重新在小椅上坐好。

　　姜烨缓缓吐出一口气，恢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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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调音好后，乐队准备进行排练。

　　正式开始前，梦园听到纹身男提醒锁链男跟好节奏。

　　原来几个人中，锁链男是经常出错的那个。

　　排练过程还是很无聊的，噪音又大。

　　梦园的兴致很快衰减。

　　她甚至从书包里拿出英文课本开始背单词。

　　今天报听写，她写错了“政府”，少加了中间的n，没有拿到满分。

　　害得她难过好久。

　　背了大概十的单词，梦园突然记起自己的责任。

　　她是拿钱来替人表演的。

　　梦园将书本收好。

　　她坐在小椅上，去看姜烨。

　　对一个人有好感，总是会控制不住去关注他吧。

　　梦园认为自己要加一些面部表情。

　　她本以为这会很难。

　　可是她看着姜烨，忍不住就开始傻笑。

　　这种笑发源于她的内心。

　　梦园心里大声叫停。

　　打住！

　　这样显得我好花痴哦！

　　可一时间她竟然控制不了自己。

　　光是这样注视着他，她内心就生出巨大的愉悦感，忍不住笑啊笑。

　　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梦园的表情。

　　排练仍在继续。

　　梦园对音乐不敏感，听不出任何不对。

　　纹身男却忽然停下来。

　　于是所有人都停下来。

　　纹身男疑惑地看向姜烨：“你今天怎么搞的，节奏都不对。”

　　平时他不这样啊。

　　今天怎么老出错？

　　喝醉酒的倒还发挥得比他好。

　　姜烨只说：“再来。”

　　“行行行，再来，你好好注意啊。”纹身男收回眼神，不可避免扫过梦园。

　　他猛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

　　纹身男看看梦园脸上的笑，再看看姜烨的故作面无表情。

　　他也笑起来。

　　今天的排练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意外来客，纹身男加了一个新节目。

　　纹身男搓搓手：“妹儿，以前玩过乐器没？”

　　梦园很老实地回答：“没啊。”

　　“来来来，今天哥哥们教你。”

　　纹身男先让梦园玩自己的吉他。虽说吉他相对其他乐器来说，是很简单的入门级，但对梦园这个完全的菜鸟来说，还是难度不小。她拼了命地张开手指，仍然不能一手按住需要的品。

　　纹身男在一旁指挥，一边啧啧，一边拼了老命地鼓励她。

　　梦园很不好意思。

　　她怀疑纹身男把这辈子学到的激励人的话都说了一遍。

　　痘坑男是主唱。

　　虽然对于唱歌，分在调上的和灵魂乐手，但毕竟谁都能唱歌几句，再不济国歌也是会的，所以这项跳过。

　　轮到姜烨教她贝斯。

　　吉他都让梦园头大，更别说吉他的升级版贝斯。

　　梦园刚被纹身男建立的些须自信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心情跌入谷底。

　　梦园委委屈屈地看向姜烨。

　　姜烨：“手的姿势不对。”

　　梦园觉得姜烨简直是最冷酷的教官。

　　他一句鼓励人的话都不会说。

　　她在心里哼一声，把贝斯递还给过去。

　　姜烨接过。

　　最后是简单试玩一下架子鼓。

　　前面两人教她，都是站在她身旁，用声音描述指挥。锁链男却站在她身后，甚至捉了她的手，说要跟她一起打。

　　背后浓郁的酒气冲过来。

　　梦园很不适。

　　她甚至赶紧锁链男趁机摸了一下她的手。

　　梦园差点吐出来，赶紧逃到姜烨身边。

　　姜烨看她一眼，又看看锁链男，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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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梦园如法炮制。

　　蒙混过关。

　　第二天有微机课，老师教EXCEL，具体的内容中，有一项是填充柄的运用。

　　梦园学习态度认真，知道了鼠标移动至单元格右下角变成细黑十字时，拖曳它，可以完成对单元格数据、格式、公式的填充。

　　她联想能力很强。

　　既然EXCEL这么智能，可不可以用来做别的呢？

　　比如输入很多期双色球的中奖号码，再用填充柄得到一个新的号码。

　　梦园把这种联想告诉蒋红。

　　蒋红呆了呆：“……你脑洞真大。”

　　梦园撇嘴：“我就是想一想嘛。”

　　蒋红一直很支持她的奇思妙想。

　　于是整整一节微机课，两人都忙着找双色球的中奖号码，然后填进单元格中。

　　还真的得到一串新数字。

　　放学后，蒋红拍拍梦园的肩膀：“祝你发财。”

　　梦园也装作老成地拍蒋红的肩：“苟富贵，勿相忘。”

　　蒋红笑出声。

　　梦园用小私库买了9注。

　　这天是星期五，“费拉图”没有排练。

　　周六中午吃完饭，梦园背好画板和小包，和关信芳打个招呼，出了门。

　　她应该去朱老师家学画画。

　　但梦园没去。

　　她在约定好的地方和姜烨见了面。

　　梦园放轻脚步，屏住呼吸，重复“背后偷袭”的游戏。

　　仍旧被抓住。

　　姜烨：“老是这样，又不成功，你不觉得烦？”

　　梦园为两人的默契开心：“不烦啊！”

　　姜烨看她阳光灿烂的脸：“……随便你喽。”

　　等到用姜烨的手机向朱老师报病假的时候，梦园就一点笑不出来了。

　　她负罪感十足：“会不会被发现？”

　　“决定了一件事就不要后悔。”

　　梦园咬唇，犹豫不决：“可是……”

　　她最终还是拨通了这个电话。

　　报完假，梦园几乎虚脱地靠在的士后座。

　　她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再不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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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士开到一半，梦园已经做好了被发现后赴死的觉悟，反倒平静下来。

　　姜烨注意到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

　　纸上有红色加白色，上方是文字，下方是细细密密的小空白格子。

　　有些像考试的答题卡。

　　姜烨很快收回眼神。

　　梦园却把小卡纸在他面前摇一摇。

　　梦园将关于EXCEL和双色球的猜想告诉他：“这是我买。”

　　姜烨：“……”

　　梦园将卡纸抱在胸前，陷入无限畅想：“姜烨，你说如果我中了一千万的话，我要怎么花呢？”

　　“……”

　　“姜烨，头等奖有没有一千万啊？”

　　“……有。”

　　“姜烨，你家是不是好有钱呀？”

　　“还行吧。”

　　“那你每天一定很苦恼吧。”

　　“为什么？”

　　“不晓得该怎么花钱嘛。”

　　“……”

　　姜烨不知道谁给了关梦园勇气，让她笃信自己能中头奖。

　　梦园认为自己终于理解了什么是“甜蜜的苦恼”，什么是“痛并快乐着”。

　　出租临近目的地。

　　梦园突然说：“姜烨。”

　　“怎么？”

　　“我想了一路，我还是觉得我花不了一千万，而且好像就算有了一千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是很激动，所以我长大后追求的一定不是钱。”

　　“嗯。”

　　梦园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认真在听：“姜烨，我告诉你哦，我以后想要变得很幸福，每天都很幸福的那种。”

　　梦园说完，转头问：“姜烨你幸福不幸福？”

　　这两个字将他戳痛。

　　姜烨抿唇，看向窗外。

　　建筑物，行色匆匆的人群，世界温暖又冰冷。

　　良久，他感觉到有人拉他的胳膊。

　　姜烨扭头。

　　梦园眉眼间一派天真神色：“如果以后我幸福了，你还不幸福，我就把我的幸福分给你一半好不好？”

　　姜烨看着她，不说话。

　　梦园咬咬嘴巴：“那……那如果以后你幸福了，看到我还不幸福，你……你也要分我一半哦。”

　　姜烨仍旧不言语。

　　梦园抱住他的胳膊摇：“好不好嘛！”

　　话音出口，简直像是在撒娇。

　　梦园自己也吓一跳。

　　她赶紧松手，脸都红了，低头，掩饰性地理理头发。

　　“好。”上方传来声音。

　　梦园惊喜地抬头。

　　她也顾不上羞涩了，勾出小拇指：“拉勾！”

　　姜烨伸出小拇指。

　　两个小指头勾在一起。

　　梦园郑重地讲：“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大拇指前倾，摁上姜烨指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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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排结束后，天色已黑，几个人去吃烧烤。

　　支起的烧烤席上，烟气袅袅，人声喧哗。

　　几个男的喝啤酒，给梦园拿了橙汁。

　　没人想到锁链男竟然还自带了白的。

　　梦园有些惧他，选的座位离他远远的。

　　锁链男嫌啤酒不过瘾，要给大家斟白酒，纹身男和痘坑男都接了，姜烨也伸杯子。

　　梦园一把拦住姜烨。

　　大伙儿都望向她。

　　梦园涨红了脸：“不许喝！”

　　纹身男故意讲：“妹儿，你又不是他媳妇，你管他干什么呢。”

　　梦园脸色更红了。她也觉得自己没有道理约束姜烨。

　　梦园坐下来，闷气吃东西。

　　她吃了几串羊肉和几串烤包菜，口中索然无味。

　　梦园把长签在桌上一根根排整齐，一转头，发现姜烨真的没沾一口白酒。

　　她高兴起来。

　　梦园拿起一根烤好的鱿鱼，细细地小口咬起来，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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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汁喝多了，梦园想解手。

　　纹身男手指一处：“那里有公厕。”

　　梦园望向他指明的方向。

　　那里黑蜮蜮一片。

　　梦园顿时心里发怯。

　　她害怕的表情太明显。

　　纹身男冲姜烨扬下巴：“陪她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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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烨在离公测入口十几米的地方等梦园。

　　梦园进去不到一分钟，锁链男也摇摇晃晃地走来了。

　　对方明显又烂醉。

　　锁链男脚步不稳地向里走。

　　姜烨看着他，锁链男就要进门时，姜烨快步跟过去，将他一拉：“错了。”

　　姜烨把锁链男从女厕门前拉回来，推进男厕。

　　姜烨回到原处等待。

　　忽然，梦园的一声尖叫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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