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作者:文道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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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鼻


      李飞白醒来已经是夜里,罗帐低垂,银灯高照,灯花哔剥声在静夜里听的格外清楚,□□坐在桌边出神,手托腮的样子显出一点天真的柔弱。
      □□听见动静,转头去看李飞白,“子衡,你醒了。”
      李飞白半坐起来,哑声道:“我……怎么了?师哥呢?”
      □□给他倒了一盅热茶递到他唇边,道:“你连日疲累,一时急火攻心,晕过去了,周佥事已经走了。”
      李飞白依旧头疼,接过热茶一口喝光,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微妙的尴尬着,突然门外一声长长的吆喝打破了着难堪的尴尬:“滚汤煮的大馄饨哎~皮薄馅多~”
      李飞白又惊又喜:“已经八年了,这馄饨挑子还在!”
      这是当年他和□□都爱吃的夜宵,年轻人胃口好,晚上胡闹完毕,总要吃一碗,记得当年馄饨是个矍铄老者,言语不多,总是笑呵呵的,馄饨味是极好的。
      □□道:“那个老头子前年已经死了,现在卖的是他儿子,味道不如从前的。”,见李飞白不言,又道,“子衡,你是不是饿了?”
      李飞白点头道:“是。”
      □□微微笑了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胃就像个无底洞似的。”
      一面说,一面起身出门买馄饨去了。

      □□走了,李飞白长舒一口气,双手猛的用力挠头,将一头黑发揉的乱糟糟的。
      阿晏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一路上,阿晏这些年的所做作为,他已经听了许多,可是始终无法相信,当初那个温柔的爱 哭鼻子的少年,是这样一个人。
      今天,周放的那句话,将这八年缠绕他的谜团也彻底解开,他能出狱,不是因为□□多方奔走贿赂宦官,也不是因为沈慎出力,而是因为,□□为了救他,构陷了顾相。
      当年顾相身死,天下缟素,他心中恨极了那些陷害顾相的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可是如今看来,这件惨案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
      这个迟到的真相惊的他冷汗淋漓,这八年的失望、困顿、愤怒、消沉都通通消失,只留下了无边的痛苦和悔恨。
      见到了□□,他就觉得自己那颗不安定的心终于静了下来,可是现在,这沉静变成了死寂,他的心空落落的,陷下去一片。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来见他呆呆的坐在床上发愣,头发乱糟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子衡,你怎么了?先吃点东西。”
      温热的食物落到胃里,他缓了过来。道:“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八年前馄饨的味道了,这些年在姑苏,每次看到馄饨挑子,总是忍不住很欢喜。”
      李飞白抬眼看着屋内,陈设与当年别无二致,红罗帐上绣着交缠的合欢花纹,昭示着那曾经缠绵缱绻的过往,泛着水光的锦缎被褥昭示着那些肢体交缠的绮丽回忆。昏黄的烛影摇曳,映出一张与当年别无二致的脸,纤弱清秀的轮廓,乌沉沉的细长眉眼,眨动时会有水光闪过,睡得不好,眼下总是大片青影,唇珠丰润,亲吻时柔软甘甜,说话时款款温柔不疾不徐,即便到了情动处,也是有规律的喘息着……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曾经那样泪汪汪的孩子如何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记忆里的,感知到的□□,虽然长了一张相同的脸,却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而他自己呢?这些年的等待,失望再次等待,失望,无力,痛苦,一点一点的消沉颓废,曾经热血冲动,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变成了成天阴沉着脸色,只能在书房里疯狂宣泄情绪的懦夫。
      时光如水过,当初我们欢欢喜喜扑向十丈红尘,兴高采烈的剖出一腔热情,洒出满身热血,轰轰烈烈的去爱一个人,快快乐乐的去做想做的事。天高地阔,江山正好,英雄年少。
      我们想不到,最终,我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深吸一口气,李飞白静静的注视着□□。
      “阿晏,告诉我吧,当初,和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子衡,当年,顾相出事的当口,我被派去洛阳追查贪贿案,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被关起来了。”
      “东厂的牢狱,有多恐怖,我是知道的,我急急忙忙的去求沈大人帮忙。我俩入锦衣卫的那几年,对他死心塌地,鞠躬尽瘁,自问没有半点对不住他的地方,他于情于理,也该帮帮我们的。”
      “可是,他说,他已经想过办法了,也要过很多次人,但是你被别人抓了把柄,说你故意掩盖证据,是要襄助顾相,你做事素来不留心,这样的事,他压根就不该派你去的。现在出了事,他却不想管你了。”
      “他说,现在自顾不暇,要保顾相,只能先舍了你了。”
      “他们凭什么!”
      “不是自诩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不是朝堂清流吗?可是关键时候,却要把人推到火坑里去!什么弃兵保帅,我呸,凭什么他们就要弃了你?!”
      “孙冼被蒙古打败了,是他傲慢轻敌,是他自己的错!被人构陷牵连了,是顾怀桢他自己不留心!一心只等孙冼打胜来分陆逊的兵权,人家就能乖乖的等你去分吗?何况正与温裕胶着,这时候怎么能再树新敌!他与孙冼交好,就等于兵政两权在握,内阁之中如此独树一帜手握重权,王行检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肯屈居人下!他一味当自己是国相,是重臣,怎么忘了,朝堂之争,素来都是你死我活,怎么会有人坐以待毙?!顾怀桢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来说去……这两个人自己犯错,你有什么错处?!”
      “你凭什么要无缘无故的丢了性命!他们要以大局为重,大局大局,这些我不管,但是,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在沈慎府前跪了一天,我知道我跪着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吃什么苦,我难受的哭了出来,你猜沈大人怎么说?‘这点事情作女儿态哭哭啼啼,当真不能成大事!’他不是自己的挚爱身陷囹圄,说起话来便如此事不关己!”
      “我对他死了心,就回去找周放,他在到处筹钱,说想办法贿赂贿赂宦官,就算不能救你出来,见你一面也好。我拿了钱,低声下气的去求一个小太监,那个太监最后带我去找了一个人…...说有办法救你。”
      “谁?”
      “孙少通。”
      李飞白一颗心沉了下来。
      “孙少通跟我说,想救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反水。沈大人现在无人可用,接下来的事只能派我,只要我表面上依从沈大人的意思,关键时刻反水,指认顾相,顾相定罪之时,他们就会放你出来。”
      “若我不如此,你就会被活活折磨死。”
      “我恍恍惚惚的,觉得这是不是一开始就是策划好的?东厂手眼通天,我们的关系,可能早就知道了,为了扳倒顾相,他们连个小人物都不放过,这真是算无遗策。”

      夜沉沉的,屋内烛影明灭不定,□□脸上光影不定,神情凄惨有如鬼魅。说话语气倒还平稳:“为了让我对沈慎彻底死心,他们又把我私见孙少通的行纪透露了出去,沈慎已经对我起了疑心,不肯用我了,锦衣卫不能指望。若要救你,我就只剩下这个法子了。”
      “我去找沈慎,跪着告诉他我已经知道救不出你了,打算为你报仇,做你没做完的事。他信了我……然后,我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一直很顺利……待到三司会审,他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我已经安排好了,那几个人临案翻供,证据确凿……顾相再无翻身可能……”
      “阿晏!”
      李飞白猛然叫了一声,眼里不可控制的滚下一滴泪来。
      □□不再说话,似是自暴自弃的笑了笑,道:“后面的事,你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你被放了出来,我和沈慎决裂,我不跟着温裕,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沈慎气的发了疯,我担心他迁怒到你身上,也担心温裕他们会抓着你来牵制我,更……更不想你知道真相,所以我找了你师兄,把你送回姑苏了。”
      李飞白喉咙发涩,瞪着眼睛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对坐良久,直到那碗馄饨已经凉透,烛泪顺着蜡烛滴下,已经凝结成了一个可观的厚度,窗外依旧是一望无际的寂静黑夜,黎明无声无息,仿佛永不来临。
      李飞白终于开口:“阿晏,你……你跟着温裕,应该不好受吧……在京中挣挫艰难……怎么不来姑苏……找我?”
      □□笑了笑:“我不是才去找你嘛……是不是还杀了你的好朋友?说起来你和他真是很要好,吹箫舞剑,彻夜醉酒,还有过同枕共席之谊呢。”
      李飞白忍无可忍道:“阿晏!”
      过来半晌,李飞白道:“你别告诉我,你灭了周家的满门,是为了这个。”
      □□不答,李飞白急道:“阿晏,你怎么如此不信我!我除了你……对别人都不曾……”
      □□笑了笑,手似是安抚的在李飞白手腕上拍了拍,道:“不是为你,江南百名乡贤学子联名 上书状告九千岁,九千岁下令署名的一律关押,带头的带上京城来审问,你那位朋友很是活跃,,姑苏这一块的事情便是他带头闹起来的,自然要被抓回去,谁知道他见到我们,一头就碰死了,那天我忙着见你,没去,领头的小孩子们脾气暴烈,迁怒了周家的人,杀杀抢抢的最后灭了门。我后来也罚了他们了。”
      “九千岁赏识我,是因为我从来不逾矩做事,他没吩咐的,我绝不会做。所以,周彻这事同你没关系,你也用不着往自己身上揽了。”
      李飞白看着□□,一时冷汗如浆,脑中“轰”的一声:“他和传闻的一样!他是真的变了!”

      李飞白心痛如绞,紧紧抓住□□的手,痛道:“阿晏!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是受了什么折磨!你!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我说过,生生死死!我是愿意同你一处的!你偏偏要一个人在京城做什么!要不是公务,你这辈子,是不是不要见我了!”
      他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吼着出来,胸中有气激荡,这口气震荡的他胸腔又痛又堵,带的肝胆也疼痛如裂,鼻梁间酸痛难当,眼泪也不可遏制的一泄而下。
      □□倒是相当平静,淡淡道:“我在京中艰难……最渴望的,就是窝在一个小地方,没人管,也没人找,就这么舒舒服服的,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想着到你就安安稳稳的呆在姑苏,就好像,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实现了一样。故此,也不愿意去打扰你。”
      李飞白的脸已经被眼泪模糊了,两条不应景的鼻涕也留了出来,这七尺男儿嚎啕大哭,颇有点可笑,□□无奈的用袖子揩拭他的脸,道:“子衡,你已经这么大的人了,不要闹了。”
      李飞白却似撒了癔症,大哭起来:“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为什么不同我商量商量?”
      他头痛欲裂,一口气堵在心口,五脏六腑也疼痛难当,他知道这种疼痛不是来自身体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这种痛苦仿佛要把他劈裂,带着山呼海啸的声势而来,一瞬间就吞没了他。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痛道:“何必要到这一步啊......阿晏,你应该早些来找我的.....”
      □□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耐性,突然暴躁起来,道:“我没有去找过你吗?”
      “什么?”李飞白错愕道。
      “四年前,八月初六,我去找过你,那一天丹桂飘香,整个姑苏都是这样的味道,香风扑鼻啊,我从京城骑了一匹快马,日夜不歇,只想快点见到你......”
      “我后来见到你了,大红喜服,高头大马,新郎官得意洋洋,喜乐班吹吹打打,后面是八台的软轿......”
      “阿晏!”
      李飞白脸色惨白,茫然无措的抓住□□,在烛光的阴影里,他们好像变成了一对鬼魅。已经死了成百上千年,又骤然回到世间,周遭一切沧海桑田,只有他们两个遗世孤魂,相对而坐,过去、现在、未来,与他们没甚关系,却又清晰的惨痛着。
      “子衡,没关系。”□□又恢复了那春风化雨的温柔态度,笑道:“你这样是对的,我们终归没有结果,那些年少轻狂的誓言,不过是回忆的装点。我心里希冀的,就是你在姑苏,过着富贵安乐的生活......”
      “够了!”李飞白大喝一声,好像再也无法忍受了,字里行间都透出意志的崩溃,“我们......究竟是活在了怎样的地狱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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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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