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云

作者:百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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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出生节


      不可云
      第十三出生节

      山涧长流,翠石俊秀,野间花蕊新发,转眼又值五月初。耳边紫燕呢喃,只是不见燕的踪迹。循山间石阶,蜿蜒而下,阳光逐渐明朗,斑斑驳驳地洒来,视野也跟着开阔。
      正前方平阳地里,有棵虬曲老松,松下一座茅亭。玄机道人与张子虚出了山,踮着足经一条细窄的石板桥,到那茅亭里歇脚。
      子虚撂下书箱,平放了古琴,座到廊上,依着亭柱子擦汗。道士用袖子扇着风:“哎呀呀,才什么时节,就这么热啦?”边说边在子虚对面坐下,还解了得罗,敞怀吹风。
      “走一大早,自然要出汗。”子虚说,“对了,先前出京时却忘了问你。”
      “问什么?”
      “当初在下扮了女装,那声音,是如何蒙过吴祯星耳朵的?”
      道士呵呵乐了,摆摆手:“那个呀,不是说了么,叫转虚为实之法?”
      “何谓转虚为实之法?”
      “喏喏,我燃的那几张符,是当初蘸着勾魂摄魄香的香沫儿,写出来的,它跟太真天香混到一处,可叫无形意念显形,谓之转虚为实。”
      “这么说,那都是吴祯星妄想出来的?”
      “是啊,他想见花魁娘子,又不想见她。”
      “怎么讲?”
      “想见她,是忘不了她的美貌,不想见她,是怕她约束自己。所以啊,那声音娇滴滴,那张脸么,嘿嘿!就吓死人啦!”
      “那么,你我为何……”
      “万物都有相生相克之理。”道士笑说,“勾魂摄魄香生虚色为实色,又被酒气所克,咱之前不是各饮一杯酒么?”子虚领悟地点点头,听道士又道:“不过啊,你那芸官儿的名字绝好,不如往后就叫芸官儿?”道士呵呵乐着,移去子虚身旁,一手勾上子虚的肩,“哎,芸官儿,为师的还绞尽脑汁地给你作了首诗呢。”
      “诗?”
      “然也。”道士想了想,摇头晃脑念起来,“相公似姑,似姑非姑。非姑是公,谁辨母公。”
      子虚一听,登时气绿了脸。道士还得意地问:“怎样,好罢?”子虚咬着牙,恨道:“好!好得很呢!”说完,背书箱独自走了。
      “诶!等等为师呀,芸官儿!”道士手摇拂尘,乐呵呵追来。子虚也不理会,只管趱步前行。道士看他生气,撇撇嘴,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行走,谁都不跟谁讲话。
      到了江边,子虚雇一条乌篷船,跳上船板就吩咐船家开船。道士一见船要走,知道子虚有意抛下他,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跳上了船。
      船只一路渡江,行去两日,到达阴山地界。
      道士追着子虚上河埠,沿路行走。到了晌午饭时,子虚也顾不得饥肠辘辘,还气哼哼地赶路。
      道士观察着子虚,再忍不住了,快步上来对他说:“都过那么些天啦,你也忒能赌气!看子虚不理会,他又笑呵呵闲扯了一阵,还胡编了两个笑话,自己乐个东倒西歪,可子虚笑也不笑。道士不死心,对着子虚大声地说说笑笑,直引得路人侧目。
      子虚给道士闹得受不住,只好堵上耳朵,捡一家小馆子躲进去。
      道士要了个糟鸡,子虚一瞪他,他便改要一碗菜粥,子虚也要一碗。二人吃毕,正要会账,就见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人,呼啦啦涌进馆子。
      道士招呼来小二,汇了帐,笑道:“你这店不大,生意倒红火。”
      小二一听,乐了,恭了脊背,放低声音跟道士和子虚讲:“人官,侬勿知哉个!(你不知道呀!)伢赖村里要开平安戏(我们村里要年年开平安戏)……”子虚插嘴问,何谓平安戏?小二给他解释,平安戏是他们村里驱瘟鬼、消秽气的祭祀戏,因在五、六月这两个凶时做戏祈祷,所以叫做平安戏。小二接着说:“丫到葛个日脚(一到这个日子),村里都要张告示,招募些在行人……”
      五年前,村里做平安戏那天,有几户人家的小孩儿,莫名失踪了。第二日清晨,有个撑船的去江里撒网,船行到芦苇垱,竟如何都拉不上网子。撑船人忙叫来些村人帮忙,大伙儿都说他捕着了大鱼,一个个帮他拽网,争着要看,可提上网子一看,网着的哪里是什么大鱼,竟是个死孩子。这孩子,正是前日开戏那天,丢失的几名小孩儿中的一个。后来的几年,每到开戏那天,村里都会丢失小孩儿。
      小二说:“夯个娃娃,弄得血乎乎,糊夺夺哉!(这个孩子,弄得血肉模糊!)唬煞人哉!伊母告去衙门(他母亲告去衙门),县老爷着人葛块首、夯块首地弄个半年,也勿找到偷儿(县老爷着人这块地、那块地找了半年,也没找到偷儿),保长便想出个招募在行人地法子。伢听个老倌讲,牵娃娃地勿是人,是看戏文来地措老头(我听个老人讲,这偷孩子的贼不是人,是个专门看戏来的鬼)。听个老倌讲,伊夯卯亲眼看着个白衫措老头,拎个死娃娃,伊慌人西拉咯躲去弄堂里(听那老人讲,他亲眼看到个白衫子的鬼,拎着个死孩子,慌得他忙躲到弄堂里去了),没胆作声!”
      小二偷偷指一指那些身带家伙的人,“喏喏,夯赖都是来揭告示地(他们都是来揭告示的)。”小二又看着他们摇头咂嘴:“说夯赖是在行人,伢看勿像(我看不像),八成冲银子来充数哉个。”
      道士笑了,“这么说,赏钱很引人哩?”
      小二也嘿嘿笑了,伸出十根手指头,去道士眼前晃了两晃。道士盯着他的手指头,笑着惊道:“怎么,十两?”
      “乱说三千!十两好叫人变死去哉(十两好叫人去死)?”小二翻了翻两手掌,“丫千两银子(一千两)!”
      “果然是好买卖!”道士惊叹。
      “啥个好买卖?”小二更压低声音,“道士先生侬看看?”他再一指点那些人,“都晓得蚂蚁抗得起鳖头,伢看咯,唬人哉!”
      “怎见得?”子虚问。
      小二答:“告示上说咯明白,散咯戏(散了戏),村里丫娃儿勿少,赏银五伯两。捉着牵娃娃地措老头,五伯两。丫娃勿少、捉着牵娃儿地,才丫千两。为葛个(为这个),夯赖猪咬杀羊、羊咬杀狗!噫!啥劳什!”小二摆摆手,“多管闲事多吃屁,少吃咸鱼少口干!”他就此闭嘴,到别处招呼客人去了。
      道士听小二一番话,却也有心揭那告示,但他并不张扬,谎说要去登东,一个人溜到弄堂里,偷偷撕了张告示,笼进袖里,若无其事地回来招呼子虚。子虚只跟着道士出了馆子,还是不跟对方讲话。
      过了晌午,村中人迹见稀。想害怕游魂野鬼,全回家看孩子去了。
      一些手提刀枪棍棒的男女,在巷子里、河埠边,来来回回乱晃。他们一个个圆睁了双眼,警惕非常。
      行不多久,忽听咣咣咣的锣鼓声,闻声寻去,原来河对面,有间土地庙。庙前一座戏台,正上演日间的戏目呢。
      道士隔着一带河水望了望,看演得是《琵琶记》。那些伶人演得出神入化,可惜河道里没一只专门来看戏的乌篷船。河岸上倒有五六个人,搭手观望着,望不多时,也都散净了。
      道士张望一番,发现不远处有架拱桥,便招呼子虚赶去对岸。子虚不大喜欢乱部的戏,不想看,脚步挪得磨磨蹭蹭。道士想他还在赌气,笑着拉上他:“快去快去,过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子虚疑惑地抹了道士一眼。
      两人下了桥,道士才笑着背过身,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告示,递给子虚。子虚接来一看,既皱起眉头。
      “哎呀呀,芸官儿好不孝顺!竟不与师父说话了?”道士见子虚没有理睬,索性夺过告示,笼进袖里,“你往后就这样做哑子了罢?你皱呀皱眉头,到底意欲何云?”
      子虚瞥一眼道士,盯上台上伶人,冷淡淡开了口:“哑子不做,在下也不肖你赔罪,且把那紫檀匣子打开来,恭恭敬敬地让在下看上一看……”话才出口,子虚即刻闭了嘴。
      道士笑了:“这个么……倒也不难。”他凑去子虚耳边,压低声音,“不过你要先与贫道了这一桩孽缘。”
      子虚更不示弱:“就怕你反悔。”
      “诶,你几时学了吴祯星的臭毛病?决不反悔!”
      子虚想了想,道:“好吧,你先给在下看来?”
      “才不是说了,先了事的么!”
      “先看匣子!”
      他两个,也顾不得看戏了,一旁嘀嘀咕咕争执半天,谁也没有争下,只得拍翅单飞,各奔了前程。子虚不管道士,独自到临河的街上,寻驿馆歇息去了。
      道士也就此抛下子虚,什么前缘后果,全不管了。他拿着告示到县衙里先注了名,又返回戏台后面的土地庙。
      进来庙门,迎面一间大殿,左右各有间偏殿。大殿里供奉着土地爷,偏殿里却只有石供桌,没有神佛像。
      傍晚时候,土地庙里逐渐聚集了些人。
      道士蹾在大殿檐下的角落处,观察着那些人,知他们都是接了告示的。那些人成群结队,一个个全都身带家伙。再听听他们说的,尽是些捉鬼拿脏的心得。道士想跟他们套套近乎,也好套出些内幕消息,可那些人狡猾得很,凭道士怎么油嘴滑舌,他们就是不肯轻吐露半个字。
      道士只好笑着跟他们撒谎,说自己是游方的云水真人,又说闲坐着实在无聊,不若猜拳投宝做个消磨。
      有个无聊的,好死不死搭了话:“好是好,不过没有罗汉豆。”
      道士笑说:“这有何妨?不过玩儿玩儿,石子代替也是一样的。”
      几个坐不住的听了,纷纷围过来跟道士猜石子。道士也不再提孤魂野鬼偷孩子的事,专心跟他们猜赌,渐渐地,吸引了许多人游戏。不仅有揭告示的,还有才换台歇息的伶人。
      道士施展手段,每局必赢。那些人,一个个按耐不住,都要跟道士一决高下。待玩到酣畅淋漓之际,道士又重提旧话,那些人跟他浑得熟了,也不管什么秘密不秘密,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有的说,偷孩子的鬼,只上夜时候才出现。白天时,在庙里歇脚等着,等戏散了,跟那些伶人进村,不过也有警惕性高的,这会子就在弄堂里、河埠边,转悠上了。
      还有人说,那一千两银子听着挺多,可这么些人一分,也落不了多少,所以不抱太大希望,只求得个百、八十两,够吃几年,也就心满意足。
      更有的说,那些小孩子,不出家门凑热闹,决不会丢,可这村里偏有个习俗,就是夜里定要到土地庙看鬼戏,女子与小孩儿还得头插桃枝、桃叶,以避鬼。另一个人才输给了道士,接了话,说笑:“这本来是要避鬼,却招鬼偷了孩子。”
      旁边歇着的伶人也抱怨,说白天看戏的,年年减少,村里也对他们戏班子不大上心了,还要他们自己造饭,弄得他们全没心思演戏。
      道士问:“怎么,那鬼白天不出来?却是为何?”正跟他猜赌的黑脸大汉答他:“那些个唱戏地,上庄里去到处逛荡,引了怎么些野鬼,有个别馋地不行地鬼,顺手把人家看夜闹地小孩儿领走了,好留着上庙里看戏地时候儿,当玩意儿嚼吃。”
      道士又问:“这么说,小孩子家,只要不出门,不就没事了嘛!”
      黑脸大汉跟道士猜了三局还没赢过,有些不甘心,扯嗓子不耐烦道:“嘛多废话啊!快点儿了,再来一摸!”道士看他没心闲扯,也不想多跟他纠缠,这一局故意输给他,他也才肯放过道士。
      月上树梢,庙外喧嚣的锣鼓声蓦地消迹了。寂静了会儿,渐有人声近,是才扮戏的伶人、乐师们。他们叽叽咕咕说着话,绕进庙门。道士留心听了听,前面的话还是没能听真,又见他们互交了眼色,方晓事情蹊跷。听他们即刻转移了话头,纷纷抱怨台下人越来越少,待遇越来越差。他们说话声也渐大,仿佛故意给人听见。
      伶人们看见揭告示的人群,并不吃惊,招呼了才换台歇息着的几个人,一路嘀咕着,去偏殿里换装去了。乐师同几个闲着的伶人,则在院子里起火造反,也不招呼旁人。戏班子匆匆吃过,不及刷碗漂锅,就又去偏殿扮了鬼装。
      道士看伶人们换了召丧的行头,知他们要赶去村子,忙起了身,预备跟他们一道去。
      “诶,老道,你干吗去啊?”才跟道士猜赌的红脸大汉,扎紧绦带问。
      “噢,去凑个热闹。”
      “该不会是想抢那一千两吧?”大汉单手一推道士;道士踉跄着退了两步,招来其他人的侧目。
      道士稳住脚步,忙对大汉拱手笑说:“哪里哪里,贫道跟着壮士去开开眼界,还望你多多照应?”道士又朝众人拱了拱手。
      红脸大汉一听,咧嘴乐了,一腆肚子,拍拍道士的肩头:“这还不好说啊?跟着老子就行了,麻利点儿!听着吗?”道士笑着应他,待其他人准备整齐,方随伶人们排成一列,走大路去了村里。
      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道士学着别人,也提了个灯笼,随在队尾,左顾右顾注意着。他身后,渐渐跟了些头插桃枝桃叶的妇人、小孩儿。小孩儿都由个妇人领着、抱着。
      有些年幼的孩子不知事,哭闹着不叫妇人抱。妇人就吓唬那小孩:“捏撮(讨厌的)!叫措老头捉侬(叫鬼捉了你)!”道士听了,凑上来笑道:“大姐这话差了,贫道连半个鬼影都没见到呢。”
      妇人警惕地瞪了道士一眼,没答话。她怀里的孩子,却看上了道士腰里别着的秃鬃拂尘,哭喊着要它,道士笑着把拂尘送给那孩子。那小孩攥着拂尘玩儿了会子,觉得很无趣,拿拂尘不住敲起打抱他的妇人。妇人也不责怪小孩,只瞪着道士一顿臭骂。
      道士才要辩解,忽听队伍前不知谁人喊了一句:“有东西!林子里有东西!”道士也顾不得跟那妇人扯淡了,跟紧身前的红脸大汉,随众人一拥上前。
      队伍最前面一个戴面具的,挑灯一照前面小树林:“刚才有个黑影儿闪进去了,吓死人!”众人闻言,直扑进小树林,单剩了七八个人,留下看护小孩儿。那些村人,也一个个紧张兮兮,抻脖子张望着。
      红脸大汉手提钢刀,随人群冲入小树林,还不时回头招呼道士。
      众人挑灯四下里一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半个疑影儿。有人忍不住骂那戴面具的看花了眼,才要回去,听旁边草丛里吧嗒一声。众人便要凑上去捉拿,一个没掌灯的忽然指着另一边草窠叫道:“那儿呢!往那儿去了!”一群人也不多想,一窝蜂地又往另一边扑。
      此番,道士却没有跟去。他看那红脸大汉撇下自己奔远,方悄悄退出树林,追赶敲锣打鼓的伶人队伍去了。
      趱一程,总算赶上。道士注意到,先前抱孩子的村民少了许多,留下看护小孩的揭告示人也渐少。他捉了个跟自己赌过石子的人,问一番,才知那些村民害怕得抱孩子回家了,至于那几个揭告示的,则跑去前面将要经过的野坟地里,探道儿去了。
      有个胆大随行的村人讲,一会儿过了野坟地,再穿弄堂,就直接回土地庙开鬼戏了。
      道士不再多言,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对于这件怪事,他大致看明白了,但并不声张,默默随队伍去去了坟地。他要看一看,接下来的事态将如何发展,以便伺机而动。
      月忽然隐入云里,夜愈浓重。
      杂草淹路,前方薄雾弥漫,一行队伍里,没人说话。
      夜色仿佛吞噬了众人,一只只的灯笼,却于夜幕里凸现出来,好似飘游不定的鬼火。冷冰冰的锣鼓声,震得人心惊胆战。
      拨开没膝的蒿草,渐近坟地,耳边传来了呼喊、厮杀的声音,又有兵器碰撞之声。道士正暗自诧异,就见前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道士朝身边的人低声问一句。那人没答他,只管抻着脖子,紧张地朝前方坟地张望。
      道士只好顺着望去,白雾稀稀,景致看得不甚分明。忽然,雾气扯散了,一个人跌撞过来,恰倒在队伍前边。几个没抱孩子的村人,跟随着揭告示的,围上观瞧。道士也凑了上去,见才跌撞过来的人,浑身是血,早已气绝身亡。
      队伍里剩下那三五个揭告示的,一见那人死了,既亮出家伙,一齐拥入坟地。
      又是一阵更汹涌的厮杀声,再没人敢近前半步。伶人们一听孩子被吓得哭哭闹闹,预备着绕路前进,可有几个村人偏说,此处恶鬼最多,他们情愿冒些危险,也不想绕路。
      道士由着两方争执,悄悄退进旁边的杂草丛,潜去坟地前头。只见先前跑进树林的一班人,正在那里厮杀。他又回头望了望身后敲锣打鼓的伶人,和那几个村民。他们似商量妥当,全都不顾性命,埋首哈腰,一个牵一个地往坟地里冲。
      一时间,锣鼓声、厮杀声、小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喧嚣震天。
      夜色昏昏,白雾蒙蒙,野坟地里乱麻麻一团,谁也认不得谁,唯有得刀光剑影,灯火忽忽悠悠。不知谁人失了手,一道寒光,直朝伶人队伍劈来,劈散了队伍,谁家的小孩因此失落地上。
      那家大人忙折回来营救,几个人旋转着打到她跟前,她闪身躲蔽,再看自家孩子,早不见踪影,急得她直在刀枪密林中来回穿梭呼寻。
      敲锣打鼓的队伍,谁也顾不上谁,或护着自己,或护着自家孩子,拥拥搡桑逃出了坟地。
      闹腾一整夜,天边泛起一线白,那班打杀的人才肯散去。
      “呱!呱!”树上栖着的乌鸦,察知人迹渐消,飞扑下来啄食尸体,死尸遍野。
      道士始终藏身在杂草丛中,观察着坟地里发生的一切。他注意到,那红脸大汉也作了刀下鬼。他对着大汉的尸首喃喃念几句经,又捡一棵枯树枝,手里掂了掂,成了原先那柄秃鬃拂尘。他把拂尘别进腰里,偷偷挪去了一株歪脖老槐后头。
      老槐后面,有个秃坟。
      道士蹑手蹑脚地绕去秃坟那边,看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脸上抹着油彩、身穿白衫的男子,正歪在那儿睡觉。男子旁边,还睡着个小孩儿。
      道士对那男子笑着大叫一声:“小孩子跑啦!”
      男子一惊,睁开两眼,左顾右顾。
      道士蹲下身,拍着男子的肩笑说:“看什么?”
      男子一怔,一把抱住旁边睡着的孩子,瞪上道士:“你、你是何人?”
      “怎么?与贫道赌石子,输了那么多局,都不记得啦?”
      “原来是长老。”男子松口气,“噢,这孩子……”
      “贫道只知道了。”
      “知道?你知道什么?”男子警惕起来。
      道士微微一笑:“早先么,贫道以为偷孩子的,是你们这戏班子里的人。不过现在么,知道不是你们,是……”
      “嘘!嘘!”男子示意道士禁声,“不能说!不能说!要不然……”
      “怎么不能说。”道士偏扯大了嗓门儿,“不就是衙门里的官老爷自己搞出来的么!”
      男子闻言,沮丧地叹息一声,才要跟道士说什么,那小孩儿忽然醒了。
      小孩儿看见扮鬼的男子,哇地大哭起来。道士和男子不知所措,耐着性子哄了半天。才算消停。两个人好容易寻着小孩儿的家,男子把小孩留到门口,叩响房门,领道士躲去了旁边。
      那家大人开了门,一看自家小儿回来,拥住小儿又是恸哭又是狂笑,不住地说着什么。小孩儿懵懵懂懂,嘴里只管叫娘。那家大人忙揩干眼泪,对着南方深深拜了几拜,抱着小儿进家了。
      回土地庙途中,男子告诉道士,他们年年都到这村里来演戏……
      五年前,戏班子扮了鬼村去里招丧。后来,听村里人说,几家人丢了孩子。待到第二年,戏班子再来这村里演戏,特别留意一番,发现只有他们进村招丧时,才会丢失小孩。他们还发现,偷孩子的,其实就混在跟随他们的村民中。
      偷儿趁乱用迷魂帕,拐走没有家人跟随的小孩儿。伶人们查知这一点,每次招丧都要十分留意那些凑热闹来的小孩儿,可惜人太多,总看不过来。有一次,一个扮成白无常的伶人,看见那偷儿迷昏了一个小孩子,便偷偷追赶上去。贼人见有人追来,撇下孩子逃了,因害怕孩子醒来乱说话,逃跑前,还不忘把孩子捅死。伶人可怜那孩子,捡走尸首,将其偷偷入殓了。
      男子跟道士讲:“头一年,那个溺水死了的小孩儿,怕是醒来挣扎,叫偷儿弄死了。后来,咱发现,偷孩子的偷儿里,有县衙的差役,才知是县老爷自己闹的……”
      那县老爷,早先与人伢子勾结,被贬到这个地方。来到此处,他还改不了原来的臭毛病,依旧跟外头那些人伢子有勾结。
      村中连丢了两年的孩子,每到做平安戏的日子,村里人都不愿让自家孩子出门。县老爷没了辙,找来保长想办法。原来,保长跟他是一气的,说什么招募有本事的人来捉贼,不过为了浑水摸鱼。他们安排衙门里的人,混到揭告示的人里,故意搅乱队伍,挑起厮杀,趁机偷走人家的小孩。
      男子说:“班主叫咱时时留意,咱们明知县老爷搞鬼,只是不敢言明。”路过河边,男子洗去脸上的油彩,接着讲,“昨儿夜里,您也瞅着了,那混在咱后面,说什么都不愿绕路的,就是……”
      “就是官爷爷安插进来的。”道士接了话,“还有昨儿个夜里,随你们走在前头,哦,就是那吵吵说,有个影儿闪进小树林的人,想必也是安插进来的吧?还有林子里那个没掌灯的,他们该是一伙儿的。”
      “您看得真明白!”男人对道士挑起大拇指,“那人就是衙门里的,他混在咱班子里,明知咱认得他,还敢乱来,就是欺负咱胆小!”
      说话间,两人进了土地庙。
      土地庙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道士不禁与男子说笑:“你一番好意,倒叫班子给撇下啦?”
      “不会,不会。”男子边说边往大殿神像后头赶,及赶到,从神座裂缝里抽出张小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戏班子的去向。男子看了几遍,把上面内容默记在心,烧了那张字条。
      “这是做何?”道士也看了字条。
      男子答:“长老有所不知,咱戏班子屡坏大老爷生意,他正密地里派人追查呢。要不然,他怎么找人安插进揭告示的人里,专门挑事,叫他们相互厮杀呢?这一则,是为浑水摸鱼,二则,就是赶尽那些多管闲事的。”
      男子换上便服,扎好辫子,“反正有一千两银子作饵呢,他不怕没人做这浑水。过河拆桥么……”
      “怎么个过河拆桥?”
      “替他做浑水,反给他坏了性命,不是过河拆桥,还是啥?”男子收拾了行头,“咱也不图啥,就求个心安理得,平平安安,不得不小心些么?下回他要再这么闹,咱也不敢来做戏了。”
      “你说得极是,只是你们不来,那些娃娃倒怪可怜的了。”
      男子一听这话,叹息地摇摇头,“如今这太平世道儿、朗朗乾坤之下,也出得了这等糟事?!赃官赃官,换个地方,怎么还是个官?这官还越做越大了?真不知坐金銮殿的那位,究竟看不看得见前面那个‘脏’字!‘脏’字!”
      道士笑说:“你也怨不得他,哪朝那代不是如此?清水里尚有浊泥,何况人世呢?”
      “倒也是。可就这事儿,也得有谁管管?”男子拍拍手背,“咱是戏子,也不敢明来,先前的巡抚,不是受贿,就是瞎子,再不然就塞了耳朵,一个个全护着自己的乌纱,全自己合适了算,哪管旁人死活?!”
      道士笑听男子愤慨一番,也不言语什么。
      男子又问道士,要不要跟他一道去追戏班子。道士推说还有要事去办,没有随之而去。男子收拾停当,与道士作别,独自走了。
      待男子行远,道士也离土地庙,直奔衙门,不期遇着几个揭榜人。他们当中,两三个负着伤,全聚在县衙门口,跟门口当差的吵嚷。
      道士闪去衙门前影壁一旁,观察着,察知他们原来是讨医药钱的。说什么平白折腾了几年,搭了命不算,还一文钱落不着。
      道士看着他们,直觉得好笑,暗暗想:不过纸上涂了几个字,也没有个保人,那官爷爷哪里就舍得一千两了?反要用你们替他抓银子哩。他忽而念到,自己当初也险些对这些银子动了心,不禁有些惭愧,低声念了句天地莫怪,而后从地上撮起些尘土,对口一吹,尘土直吹进了衙门。
      不会儿工夫,乌云蔽日,翻滚似腾江蹈海。行人们纳罕着天色变得快,纷纷逃了避雨。那些揭告示的,也不管下不下雨,还堵在衙门口吵嚷,一个个没命地往衙门里钻。门口的差爷,竟拦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天上喀喇喇一声巨响。闹事的众人和差爷全吓傻了眼,抬头一看,只见闪电自天际滑落,直插进县衙宅里。
      又听谁人呼喊救命,看那身穿官府的赃官,竟被一道闪电锁住,直拽上天际。
      地上众人仰头观望,个个惊诧不已,还没琢磨过味儿来,忽又见一道闪,正劈上那官老爷的身。官老爷呜呼一声,直坠到衙门外的空地上。
      与此同时,云开日显。
      众人拥上来观瞧,见那官老爷横倒地上,地下的方砖都砸碎了。那官老爷,竟成了个明晃晃、亮晶晶的银子人。众人也不管他还是不是官老爷,全抡家伙一齐凿抢。就连衙门口的差爷,也挤上来乱凿乱抢。
      不多会儿,银锭子官老爷不见了,只剩一地的碎石,和一个浅浅的碎石坑。
      等众人全都散尽,道士才赶去河埠边的街道,寻着街上的客栈、馆驿一路打探,好容易寻找了子虚留宿的驿馆。
      道士满怀欣喜地来到子虚的客房,子虚却不在那里。
      客房里收拾得很整洁,显得空空荡荡。道士经打听才知,子虚早就离开了。
      呆视空了的客房,道士情不自禁地叹了句:“世上万般都随了流年变化,唯独你的倔脾气,怎么总也变不了呢,怡书先生?”他无可奈何地步出驿馆,仰望了会儿没有边际的,晴蓝的天,独自上路了。
      ……子虚……道士心想,你也忒贪心了,自己不肯回去,就要累别人去请么?

      预知究竟怎样且待后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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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第十三出生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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