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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故人
2016年1月17日周日晚
晚上翟骊顺利回来了,看来今天还不错。吃饭时,明妍问他:“你今天怎么样?”
翟骊道:“挺好的,老隋不在,其他人我都认识了,他们对我都挺好。”马场从老隋往下的常驻人口,有喂马守夜的张伯、做饭扫卫生的张婶、前台兼会计小周、再就是几个教练,人都挺好的,明妍倒没什么担心。环境也熟悉了,马场占地很大,除了养马还养了几只黑背。大厅里有电视,但是没接有线,平时只播放马术节目。而离开明妍身边的翟骊也没有大王的架子,他从前跟士兵在一起的守候都亲力亲为,凡事冲在最前面。现在到了马场,也没有当成一份工作,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马场从大到小一共三十多匹马,三岁以下的骨骼还在发育不能骑,三岁到六岁的要拉出来训练,六岁以上的才能驼人。驯马的事情他喜欢,一天基本都在室外,跟一匹匹马也都混熟了。
听着还不错呢,事情好像没那么严重,她担心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发生,是她太敏感了。
明妍笑道:“前台那姑娘小周,有没有对你暗送秋波呀?”小周是南方人,文文静静,来自锦绣的江南之地。一看见小周她就会想到周芷若,感觉姓周的姑娘都这么楚楚动人。
翟骊却很不解风情:“没注意。”
明妍也没再问什么,笑了笑,默默吃饭。就这样,翟骊正式开始了工作生涯,开始时晚上还回来,渐渐干脆就住在马场了,帮着张伯守夜看马。明妍有时间就去看看他,后来也慢慢撒手了。给翟骊手机里下了认字软件,教了他怎么用,怎么充电,每天学不学也靠自觉了。又下载了听书软件,给他下了西游记、水浒传,又下了她自己喜欢的金庸全集,让他闲着的时候听听。就这么,半个月过去了,平静无事。
到了二月,单位基本都放假了,杂志社能跑的都跑光了。包子好几天之前就去了海南浪,明妍也要收拾东西回家过年了。
2016年2月3日周三下午
这天下午翟骊却回来了,还拎着一个罐子。明妍正抱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翟骊道:“马场明天就休息了。”好些天没见了,看他心情还不错。
明妍笑了:“正好明天我要走,不用去马场找你了。”
翟骊却笑得得意洋洋,神神秘秘地坐到她旁边,扔下一个信封。
明妍道:“什么啊?”拿着厚厚的。
翟骊面上是翟骊式的微笑,道:“工资。”
明妍又惊又喜,居然就发工资了,老隋真是不拖不欠中国好老板。她打开信封数了数,越数越瞠目结舌——居然整整五千!
明妍满眼放光,惊叹道:“妈咧,挣的比我多!”她每个月写那么多稿子,死了那么多脑细胞,也就三四千。其实,老隋给的这些钱并不冤枉。年底了,教练差不多都走了,原来四五个教练的工作基本全靠翟骊一个撑着,这两周他一天也没休息,课表从早排到晚。他骑术又好,还有三个专门办了他的学员证。而且翟骊不像有些员工眼里没活,自扫门前雪。他不光干完教练的工作,闲着还去驯马,帮张伯洗马刷马喂马。马场里有一匹马病了好几天,请了医生打针注射也没见好,翟骊看了说是喂的料太粗又积食了,饿了两天喂点细料就好了。前天还有匹母马生小马,连兽医也没找,翟骊带着张伯张嫂就忙活妥了,一个人简直顶上教练马夫加兽医。今天他不光带回了工资,还有一罐新挤的马奶。
翟骊道:“他说快过年了,给每个人都发了不少。”现在他也慢慢开始有钱的概念了。
明妍笑道:“说是这么说,但是老隋一定也是对你满意的很。给你这么多,是想留住你年后再到他那工作。”
翟骊淡淡一笑,明妍拿着那信封晃了晃,玩笑道:“你这什么意思?给我了?”还是只是秀一下薪水?
翟骊方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见她这么说,笑道:“那就给你吧,本王之前在你这住了这么多天,也应当给你些回报。”他对金钱一向看得很开,反正他也不用花什么钱。
明妍本来只是开个玩笑,见他真的给自己了,微微一愣,眉开眼笑道:“那我可真收下了?”
翟骊道:“拿去吧,都给你。”
明妍笑归笑,还是将信封放在了茶几上,道:“这几天我要走了,你在家还是得留点钱。”其实他来之后的花销之前卖他那颗狼牙的钱就绰绰有余了,明妍还私吞去了不少,要是再拿他的工资,真有点过意不去了。
翟骊道:“你上哪去?”
明妍道:“回家过年了。”义渠一定也有类似的节日吧?一年一度,辞旧迎新。
翟骊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明妍笑道:“就呆三天。怎么,你舍不得我啦?”
翟骊道:“本王只是在想,你走了谁来给本王做饭。”
明妍做失望状道:“唉,真是没良心。你都赚了这么多钱了,自己出去吃去吧。我走了你好好在家呆着,还请善待我的兔子。”要不是有他,兔子还真不知道往哪托付呢。
翟骊道:“行,你放心走吧。”
明妍道:“你最近认了多少字了?”
翟骊面色有些不自然,道:“本王每天从早忙到晚,哪有功夫识字?”
明妍掰着手指头:“哎呀呀,别看五个字很少,一天五个一天五个欠起账来可就多了。那这几天你正好没事,就在家认认字好了。哎,书你听了么?”
书倒是听了不少,因为说书说的很有意思。翟骊不喜欢看戏却挺喜欢听书,他听完了西游记,又听了射雕神雕倚天,听了天龙八部、笑傲江湖。
翟骊:“听了,老张他们也爱听,我一听就过来跟我一起听。”
明妍倒没想到,笑道:“那故事里那么多美女,你喜欢谁啊?”
翟骊想了想:“笑傲江湖,任大小姐。”
明妍笑道:“我以为你会喜欢小龙女,或者倚天的赵敏,敏敏特穆尔。”
翟骊道:“为何?”
明妍道:“蒙古郡主啊,跟你一样,都是游牧民族。”不知道翟骊算不算他们的祖宗。
翟骊摇头道:“郡主有何稀奇,本王还是义渠之王呢……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么?”
明妍道:“历史背景是真的,发生在你们之后的朝代,至于人物就不是真的了……书里有你佩服的人么?”
翟骊想了想:“铁木真、萧峰。”后世称铁木真为成吉思汗,他却喜欢直呼其名。铁木真,应当是中华上下五千年最争气的戎人了。至于萧峰是契丹人,却因为契丹身份被人排挤,这里他感同身受。可萧峰虽受尽冤屈,最终却以一死以换宋辽两国几十年的安宁。这大丈夫的作为,他是钦佩的。至于别的人,郭靖迂腐,杨过偏激,张无忌优柔寡断,他都不是很看得上,而且他们都是汉人,没有好感的他就没怎么听。
明妍大概也能猜出为什么,果然英雄惜英雄,草原汉子喜欢草原人物。又笑问道:“那西游记呢,你听了么?西游记可比这些小说还有名的多。”
翟骊也笑了:“那个有意思的很,本王从没听过那么有趣的故事。”若是他也能像孙猴子一样上天入地该有多好,吹跟毫毛就把咸阳宫搅个天翻地覆,也是古典文学有魅力。
明妍笑了,半晌,想起一事:“对了,过完年趁着放假,我想旅个游。”
翟骊:“旅游?”
明妍点头:“就是出去走走,去远一点的地方。义渠君,要是让你选,你最想去哪里?”
翟骊神色有些黯然,半晌,幽幽道:“义渠。”这些日子在那些故事里,他再没听到过半点义渠的痕迹了。这些故事的大背景都是山河家国,宋辽契丹、蒙元明清。草原民族似乎分支的越来越多,只是无人再记得千前之的义渠。站在汉人的角度,这些故事充满了抗击胡虏还我河山的悲凉,但在翟骊听来,却有一种后人争气的感觉。
明妍道:“这世上这么大,还有很多好地方,你不想去看看么?”
翟骊微微摇头:“在我们义渠人眼里,哪里都比不上义渠。你们这里,连天空都不纯净。”顿了顿,苦笑了笑道:“听了这么多书,用书里的话说,本王也算个,亡国之君了。”温柔陷阱、刮骨钢刀,他是义无反顾、甘之如饴的。可是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再回义渠去看看。
明妍也有些黯然,要如何跟他说这世上已再无义渠?可能他心里也知道吧。义渠古国虽然已不可寻,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千百年来,它还在那里。如果能再回到那片生过他养过他的草原上,他该多么欣慰?
明妍一咬牙,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微笑道:“这样吧翟驹,如果在我回来之前你能认识三百个字,我就想办法带你去。”
翟骊黯然的眼里有了些光彩:“真的?”
明妍自信地点点头:“击掌为誓?”伸出手。
翟骊看了看她,终于也抬起手,轻轻与她击了一下,由衷道:“妍姬,多谢你。”
明妍帅不过三秒,露怯道:“别谢的这么早,万一我办不成,岂不是要让你失望了?”
翟骊摇头:“你能有此心,已经应当感谢了。你与我素不相识却侠义相待,就算是办不成,让我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明妍脸微微一红,道:“这话说的,哪句戏文被你学会了?”
翟骊淡淡一笑没有说话,这并不是戏文,是他真心的。只是听书听得多了,肚子里也有了点文章,嘴也不那么笨了,说话也会文绉绉的。
明妍起身道:“好啦,别想这些了。今天庆祝你第一次发工资,也当是给我送行,吃顿大餐去!”
2016年2月4日周四
次日早晨明妍拉着行李箱从房间出来,翟骊好像在吃东西,看见她,道:“走了么?”
明妍一边穿鞋一边道:“嗯,我走了,你在家小心,有事打电话。”
翟骊扬了扬手里的杯子:“不吃饭就走么?”
明妍摇头道:“不了,要赶车。”看着玻璃杯里白白的东西,奇道:“你喝的什么?”
翟骊道:“马奶,尝尝么?”
明妍这才想起他昨天拎回来的一罐马奶,看他喝的津津有味,有些害怕道:“能喝么?你热了么?”没消毒的会不会喝坏肚子?
翟骊一皱鼻子道:“本王都喝了你怕什么,还能毒死不成?”从前在义渠羊奶马奶多的是,如今却不容易弄了。他不喜欢喝那些冷加工的奶,好不容易在马场弄了点原汁原味的马奶回来,自己还舍不得喝,她却一副那个表情。
明妍一摸那杯子,居然还是热的。翟骊道:“已经烧开了,没事的。”
明妍去厨房,见炉灶上果然有一小锅,十分惊奇,他居然都会用煤气了?
翟骊道:“过了这村没这店,再不喝没有了。”
明妍拿了个勺子从锅里舀了一勺,闻起来甚是香浓,但和牛奶又不尽相同。喝了一口,口感很厚,有点像酸奶。再细品一品,又有点腥,有马的气味。喝习惯了经过巴氏消毒的稀牛奶,一时喝到这么原始的马乳,有些不习惯。
翟骊道:“怎样?好喝吧。”
明妍微微皱着鼻子,但还是又喝了一口,这一次没刚才那么冲了,能喝出甜甜的味道。翟骊淡淡笑道:“从前我们都以马奶酒给人饯行的,现在没有酒,只能干喝奶了。”
明妍也笑道:“那心意我领了,不过你在家动火可得小心,千万要关煤气。”
翟骊道:“知道。”
明妍道:“那我走了。”忽然抱了翟骊一下,但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放开了,并未停留。
翟骊被她弄懵了,皱眉道:“你干什么?”
明妍道:“不是占你便宜啊,别多心。我们这里的人分别的时候都会拥抱,或者亲一下。”笑道:“要不我亲你一口?”
翟骊也被弄笑了:“滚。”明妍笑笑,想了想,也没什么要交代了,挥手出门。
火车上都是归乡的人吧,男女老幼,天南海北。今天刚好已是立春了,可天气还是很冷。明妍在座位上坐好,裹紧了衣服只等着开车。看见周围男男女女脸上幸福而温暖的笑容,她却没那么轻松。她一点都不喜欢过年,每年春节回家是她颇为逃避的一件事情,其中的原因几句话说不清楚。有的人想见不能见,有的人却又要躲着。最终每年春节她都只在家呆三天,陪陪妈妈吃个年夜饭,然后一个人跑回去D市。小方的家又远,每年都过完十五才能回来。每年的春节,其实是明妍一年中最尴尬、最孤单的一段时间。这些年每次回去时她都有种错觉,不知自己究竟是归乡,还是离乡。
但回家终究是回家吧,再不喜欢,在这一张张幸福的笑脸中间,她也愁苦不到哪里去了。就顺其自然吧,没什么好怕。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下午明妍下了火车,出了火车站慢慢往家走。她们家在邻省一个小县城,虽然说不上偏远,但跟D市是没法比的。眼前的景致忽然从高楼大厦变成了集市平房,看着道路两旁的年货摊子,来来往往赶大集的人们,带着乡音的吆喝和要价还价,也不由得温暖亲切。毕竟这里是她的故乡,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明妍打了车回家,远远看见了那片年纪比她还大的老楼。下车后,在楼外面站了十分钟,终于鼓起勇气上去了。
家里是有人的,她轻轻敲门,传来妈妈的声音:“谁呀?”明妍没说话,忽然有些想哭。忍住了没掉眼泪,门打开了。妈妈站在里面,围着围裙,围裙上还蹭了些白的,似乎是面粉之类的东西。
明妈妈很惊喜:“小妍!你回来了?”
明妍展开笑容,叫了声“妈”。妈妈将明妍搂在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也不告诉妈妈一声,我好去接你。”
明妍微笑道:“左右就是这几天嘛,就是怕你去接我。”
明妈妈拉着她身后的箱子:“快进屋,进屋……老明,妍妍回来了!”
爸爸在屋里其实早就听见了,就是没出来,此时听见老伴呼唤,才放下报纸走出来。
明妍看见爸爸,略一紧张,站直身子,有些拘谨地叫了一声:“爸爸。”
明父看见女儿,眼里虽然也有些温暖的神色,但还是板着脸,道:“回来了?还知道回来,又是呆三天就走,知道做亏心事心虚了?”
明妈妈道:“一年又不是就回来这一次,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都过那么多年了,你老提那些事干什么?”
明父道:“都是你惯的,从小就不……”
明妍道:“爸、妈,大过年的别吵了。”帮妈妈拉过行李,顺便把妈妈也拉进屋。
母女俩坐在床上,明妍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抱住了妈妈。明妈妈亦抚摸着她的背,道:“你别看你爸爸这样,他是嘴硬心软。每次我给你打电话,三次里有两次是他叫我给你打的,他也很想你。”
明妍点头道:“我知道。”还是抱着妈妈不动,亲昵地蹭着她的头发。明妈妈被她抱的有些不自在,笑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撒娇。”
明妍耍赖道:“这个世上我也只能跟你撒娇啊。”
妈妈也笑了:“傻孩子……”顿了顿,道:“你放心,都挺好的,家里我和你爸爸也没什么事。”
明妍“嗯”了一声,松开妈妈,复又倚在她肩头,舒心地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刻,在旅途劳顿、风尘仆仆之后,她可以完全安心地放松。
明妈妈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笑道:“好啦,我还要去和面呢,一会儿弄你衣服上了。今天立春,咱们做春饼吃。”
明妍笑道:“好啊,我帮你。最喜欢吃你做的春饼了。”
母女俩手拉着手去厨房忙活,明父在屋里,好像是在看报纸,其实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听见她们在外面说说笑笑,心中也是微动。
次日下午趁爸爸不在,明妍从家里出去,妈妈见状,道:“又去找你莫叔啊?”
明妍笑道:“对啊,一年不见都想他了,不知道那老头儿现在怎么样。”
妈妈也笑了笑,又似有些担忧,道:“那你早点回来,别让你爸知道。”
明妍撅嘴道:“他知不知道能咋的?什么都管。”
妈妈笑着打了她一下,道:“去吧去吧,帮我也问声好。”
明妍应声出门,这次心情倒很愉快。莫叔其人,委实值得好好说道说道。论亲戚辈分,他是爸爸的表弟,明妍的表叔。这个表叔从小便是个怪才,不好好学习,喜欢研究些旁门左道。自己精通了象棋周易、奇门遁甲。年轻时也不务正业,没正经干过什么工作,多弄些投机倒把、偷车倒斗之类的营生。家里人都不怎么待见他,他也不在乎跟大家来往,走过南闯过北,到现在了还是无妻无子光棍一条。明妍从小却与这个表叔亲近的很,经常去缠着他讲那些天南地北稀奇古怪的事。可能是自己无家无室,莫叔也很喜欢她这个机灵鬼。不管别人怎么说,明妍一直觉得,莫叔对她的整个人生都有很大的影响。后来看了书才明白,他这种人,简直就像活在古龙小说里一样那么酷。
明妍买了些烧鸡白酒,去找莫叔。去年他还在奶奶家那个村里一个荒废了的大院儿住着,今年也不知道在不在。
明妍在黄土路上走着,小时候她常在这里玩,后来搬去了县里现在的家,就离莫叔更远了。但这里,却是真正承载她童年的地方。可现在,村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了。来往的人见她一个衣着华丽的城市女孩忽然出现在乡间泥路上,又拎着烧鸡白酒,甚是奇怪。
不用跟谁打招呼乐得清闲,明妍走了老远,看见大院那里生着炊烟,心中暗笑。她悄悄走进大门,见一个人蹲在地上烤什么。约莫四五十岁,身上穿一件发白的蓝布衫子居然也不冷,正在专心致志地鼓捣面前的一堆火,明妍走到了身后也没发觉。
明妍大叫一声:“莫叔!”
老莫蹭地从地上蹿起来,一蹦三丈高,看见了是她,笑骂道:“我就知道是你丫头!”此人这时看起来短小精悍,一双眼睛有几分贼忒嬉嬉的。平平的寸头里有了些白的,脸上也有了些皱纹,看起来像五十多岁了。但看那双眼睛骨碌碌一转,又如孩童般顽皮,看不出多大年纪。他眼光下垂,看见明妍手上的烧鸡和白酒,两眼放出了光,竟伸手便要来拿。
明妍眼疾手快,笑吟吟将烧鸡和酒瓶举高,莫叔个子没有她高,只能干瞪眼了,叹道:“妮子长大了长高了,就来欺负你莫叔。”
明妍道:“还说呢,看见烧鸡比看见你大侄女都高兴。”
莫叔搓手道:“本来不就是给我带的?”
明妍也笑了,将烧鸡放下,道:“给你,都给你。”
莫叔拿过,地上有板凳也不坐,笑嘻嘻又蹲了下去,直接将酒瓶扭开,对瓶吹了一口。明妍见这原本大大一个院子竟四处荒芜,空空荡荡,连鸡窝也没有一个。自己寻了个板凳,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到他旁边坐下。一坐发现板凳不平,又换了一个,还是难受的很,两腿不一样长。
明妍叹道:“你看看你,这么大个院子活活让你住成这样我也是服了。连个像样的凳子也没有,门也四敞大开的,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莫叔拨弄着火笑道:“进来进来呗,我还巴不得有你这样的大美人进来呢。这个破院子连鸟都不进来拉屎,关门不关门有区别么。”
明妍笑了:“我好不容易来了你也不看看我,你烤什么呢?”火堆里一个个圆咕隆咚的她辨认出来了大概是土豆,另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她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莫叔神秘地冲她一眨眼,黠笑道:“麻雀。”
明妍吓了一跳,再一看那东西形状,果然就是烤干了的麻雀。目不忍视,惨不忍睹。
莫叔却故意将一只烤麻雀伸到她眼前,坏笑道:“来一只?”
明妍看着有点反胃,摇了摇头。土豆还行,麻雀就算了吧。昨天是马奶今天是麻雀,她实在经不起考验了。
莫叔估计她也不会吃,乐得独自享用,一边啃一边摇头晃脑道:“好不容易捉了几只解解馋,早知道今天有烧鸡吃,我还不用费这个劲了。”
明妍有些担忧道:“你别吃了,不怕吃出病么?吃烧□□。”
莫叔却摇头道:“不不不,西瓜要捡,芝麻也不能扔。丫头你知道么?□□时候除四害,满山遍野敲锣吓唬麻雀,那一卡车一卡车的麻雀最后都哪去了?”
明妍道:“该不会是……”
莫叔笑了:“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没过过苦日子,想当年你舅爷爷就靠这个把你叔养活大的。”
明妍鄙夷道:“我才不信呢,再说现在麻雀早就是保护动物了,捕杀是犯法的。”
莫叔笑道:“你莫叔这辈子犯的法多了,不差这几只小麻雀。”
明妍道:“不跟你在这熏烟了。”进去里面看了一圈,屋里竟比外面还冷,炉子还在,也没生火。电视的天线长长地伸出去,估计也只能接到一片雪花。大炕上只有一床灰绿的旧军被,连个褥子也没铺。柜子里面也早就空了,只有个早就不保温了的暖瓶。明妍低低叹了一声,摸出几百块钱,放在炕上的枕头下面,又走了出去。
莫叔笑道:“里面还不如外面吧?”
过去坐在火边还能暖和点,明妍道:“还好意思说,你怎么混成这样了?”年轻时莫叔长得还算周正,花花事儿也不少。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人越来越穷,长的也越来越着急。
莫叔笑了:“这叫安居陋室,你懂什么。”他虽然没好好学习,但见多识广,读的书其实也不少。
莫叔复又叹道:“现在的人啊,你干点什么说你不务正业,本分了又说你穷。老子发达那几年一个两个都巴结我,笑脸相迎的。现在落魄了,看见我都像躲着瘟神,怕我跟谁借钱似的。”啐了一口,道:“真他娘的笑贫不笑娼。”
明妍推推他,有些不忍心,道:“莫叔。”
莫叔看了看她,又笑了,叹道:“现在啊,也只有你和小徐这两个孩子逢年过节还来看看我,总算还有人记得我这个莫叔。”
明妍睁大了眼睛:“徐青?他来过!”
莫叔道:“是啊……唉,当初也怪我,不该教他那些营生。”
明妍有些生气,别过脸道:“别说了。”
莫叔道:“那孩子心地还真不坏,再说不都是为了你?丫头,你后来再没见过他么?他还跟我打听过你。”
明妍真的生气了,冷笑道:“还见他?我恨不得他死在号子里!有能耐闯祸没能耐摆平,他……算了,不说那些糟心的了。”
莫叔道:“嘴硬吧你就。”心中暗笑,有本事你妮子别问他怎么样了。
果然,过了半晌,明妍道:“徐青……他现在怎么样?”
莫叔笑了:“挺好,现在好像去南方了,干的啥公司……”挠挠头,似乎是想不起来了,忽然从口袋里摸了摸,从一堆旧毛票中间掏出了张皱了的名片:“喏,上回他给我留的,你看看。”
明妍有些惊讶,接了过来,但一看见那名字二字便胸中火起,哪还有心情翻到背面去看?一扬手,就要往火堆里扔。
莫叔“哎”了一声赶紧接住了,幸好只在一角燃起了小小火苗。莫叔吹熄了火苗,用手拂着上面的灰,叹道:“你这丫头,从小到大都这么个不管不顾的脾气。人这一辈子很长,说不定以后怎样,凡事留一线不好么?”将那卡片又递给她。
明妍扭脸道:“不看,烧了!”烧掉那名片,感觉就像烧了那人本人一样解气。
莫叔作势将小卡片往火堆上放,看着她道:“烧一张纸片容易,可是你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哦。”
明妍道:“谁要联系他了,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但目光还是有些闪动。
这些小男小女的心事,没有人比莫叔知道的清楚了,见明妍怒气下去了,顺势将卡片往她的小挎包边口袋里一怼:“呐,我给你了。回去你一个人,看也好烧也好,莫叔不管。”
明妍一叹,但也没有再将卡片拿出来。莫叔递过酒瓶,又剥了个烤土豆,笑道:“行了妮子,消消气?”
明妍看见他一手拿酒瓶一手拿土豆那样子,再也绷不住脸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过土豆吃了两口,已经不烫了,温度刚刚好,烤的很香。她很多年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两人渐渐聊开了,吐了一地的鸡骨头和烧焦的土豆皮,也都有了些酒意。时间过得飞快,日头已经偏西了。先前只天南海北地胡侃,互相都不问那些“过得好不好”的凡尘俗事,可到了临别时分,心里渐渐都透出别离的情绪来,有些伤感。
还是莫叔先问了:“丫头啊,你一个妮子在大城市,有没有受委屈?”
明妍心中也难过,却强笑道:“莫叔啊莫叔,你到底还是老了啊,怎么也来问这些话了?”
莫叔一叹:“莫叔本来就老了,人老了就开始害怕,怕这个怕那个,最怕死了。现在胆子也小了,什么都不敢干。”
明妍岔开话题道,笑道:“你哪里老了,且浪着呢。连我爸那个样子,我要是敢说一句他老,他能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莫叔想起这大哥的样子,也笑了:“你爸那人一辈子都那样,刚直不阿的,你也别气他了。话说回来,他咋能生出你这样的闺女,又漂亮又机灵。亏得我大嫂模样好,要不就他那副尊荣,自己长得难看还要祸及子孙……”说到这,不禁笑了出来。
明妍也笑了:“对啊,我也奇怪呢。我妈怎么就看上了我爸?我一点都不像他女儿,倒像是你女儿。”
莫叔道:“唉,我真要有你这么漂亮的大闺女,让我重新做人我都愿意,可是这辈子够呛喽……妮子啊,莫叔这辈子没个交心的人,爹妈也死的早,弟兄姊妹都不待见,就和你这孩子投缘。我孤家寡人,没什么好牵挂的,我就担心你。莫叔这辈子见人见的多了,你……”
明妍嗔道:“真是人老了话也多了,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的。唉,你不用担心我,你还不知道你大侄女么?能让我吃亏受委屈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莫叔笑了:“你呀,就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怕你这样早晚会自己吃亏。”
明妍神色忽然黯然了下去,想起了最近的很多事情,其实她很想好好哭一场。除了莫叔,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掉眼泪。可是哭天抹泪的又太过尴尬,徒惹莫叔担心。
莫叔最了解她,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道:“妮子,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明妍神色不定,道:“莫叔,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摸出了她一直放在钱包里的两枚古币。
莫叔捧在手上看了看,神色有些凝重道:“丫头,这东西你哪来的?”
明妍捧着脑袋:“莫叔,我有一事,想跟你说,但是又太离奇了,怕吓着你。”自己那些乱糟糟的感情倒还是小事,可是翟骊的事,她真的快要绷不住了,她很想找个人说,可是跟谁也不能说,只有莫叔能让她放心。
莫叔笑了:“莫叔这辈子就是个离奇,什么鬼怪事情没见过?”
明妍叹了一声:“这么回事,上个月我出差回去……”将事情从头到尾叙叙说了:“就是这样,莫叔,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事情委实千丝万缕,费了不少时间,全都说完,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说的时候莫叔一直静静地听,神色倒很平静。此时全听完了,也才长叹一声:“妮子啊,叔只能告诉你,这世上有太多怪事,我们说不清楚,可它就是那样了。听你这么说,那人也没什么危害,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又不见了。只是你有没想过,你要怎么抽身?”
莫叔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听在明妍耳中却猛然一震。莫叔真是毒啊,一眼就看到关键,她好像真的要越陷越深了。如果他忽然消失了,她要怎么办。如果他一直在,她又要怎么办?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明妍道:“年后我想带他去趟义渠,啊,就是现在的甘肃。说不定到了那他能回去?”
莫叔点点头:“想去就去吧,莫叔不拦着。”想了想,笑道:“有缘分的话,我倒也想见见那人。”
明妍眼睛亮了,抓住莫叔的手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莫叔摇头道:“莫叔老了,跑不动了。”将古币拿回来,道:“收好吧。”
明妍看着他,有些不忍,将他摊开的手掌合上,道:“不用了莫叔,这个我也没用,就送给你吧。”
莫叔微微皱眉,又微笑了笑,同时进行着这两种表情,道:“唉,莫叔跟这些东西打了半辈子交道了,不想拿你东西但手还真是舍不得它……行,那我收下了,万一没饭吃了,也能靠它发笔小财。”
明妍道:“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多着呢。”拿出手机,给他看青铜剑的照片。
莫叔正色道:“这里面水深的很,妮子你别打歪主意了,现在连我都不敢轻易去倒买倒卖。”
明妍伸了伸舌头,笑了。莫叔也笑了:“行了妮子,天快黑了,早点回去吧。让你爹知道你来找我,又好瞪眼了。”
明妍站起身来,不舍道:“你还说不放心我,我才更不放心你呢。莫叔,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莫叔也站起来,笑了:“我这辈子在一个地方呆不住俩月,走到哪算哪。你放心,莫叔饿不死。”
明妍道:“你说你连个手机也没有,我想找也找不着你。我今天来之前都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我真怕我白跑一趟。”
莫叔道:“我要手机干嘛,哪有人给我打电话。”
明妍道:“那我的电话你知道么?”以前给他写过,看他也不像没弄丢的样子,心中一叹,再给他写一张好了。翻遍了包,只找到了笔,没找到纸。拿了张一块钱,在上面写了自己的电话。
莫叔笑了:“大过年的,要写也写张红的啊。”
明妍笑道:“写了你还怎么花。”也又拿出了张一百:“一百零一,给你拜年。”
莫叔笑呵呵的:“行,那我就收下了。”
明妍道:“别忘了啊,这张一块别给花了。”
莫叔道:“行了,放心吧。”
明妍叹道:“一年我也就能见你这一面了,要不是我回不来,要不就是回来了你不在……莫叔,明年这个时候,你可一定还得在这啊。”
莫叔道:“好,只要莫叔还活着,这院子还在,我一定会在这等你。哎呀,话说今天村里人大概都看见你这么个大美女来找我,莫叔有面子的很啊。”
明妍笑笑:“老不正经的……那我走了。”
莫叔点头:“走吧。”两人也不做那挥泪沾巾的姿态,纵然心中不舍,面上都掩藏起来。莫叔也并不相送,转过身,又去鼓捣地上的火堆,跟她来时一样。
明妍走到大院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莫叔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面向着里面,似乎要迈步进屋。夕阳的余晖将莫叔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洒满金光,矮小的身影竟忽然高大了起来。明妍却看到了几分英雄迟暮的味道,从小莫叔在她心里便一直是世外高人一样的存在,莫叔是她落拓的英雄侠客。如今,心中也不免有一丝悲凉。但莫叔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她从没见过第二个人活的像他这么潇洒。
明妍淡淡笑了笑,踏上归路,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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