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笺·薛涛传

作者:颜小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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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泥


      没有多余的问讯,第二日,吴县令就派差役把判罚文书送到了醉仙楼,并责令薛涛即日与押运粮草赴松州的军队一同启程。

      薛涛颤抖着手接过文书,眼神冷若寒冰。虽然这公文是蜀县县令签署的,但薛涛也算得上阅人无数了,那吴县令是何其聪明的一个人,这判罚……定然是请示了韦皋之后才下的。

      昨日凭着一股冲动执拗劲,她将那一盒金子交到县衙之后,回到醉仙楼中细细思量,她亦是心中生出几许悔意。只可惜,众目睽睽之下,赃物这么递了上去,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后悔亦是无济于事。

      昨夜,她整夜无眠,将韦皋听闻此事后可能出现的反应一一猜想了一番。他必然会气急,与韦皋相处了这么三年,薛涛对他还算了解。且不论韦皋自身刚正不阿,单凭他对韦氏名声的维护,这等事情他就轻饶不了。

      虽然她未将贿赂据为己有,而是交到了官府,但仍是收了赃物不是,并且还闹得人尽皆知。这样不合理甚至几近幼稚的行径背后,仅仅是因为男女之间的刺探。冷静下来的薛涛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极了,但……这一次却不是能简单收场的。

      所以,韦皋定然会气急,但……究竟有多气?薛涛发现自己设想不出韦皋生气的样子,一则是韦皋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那么温柔宠溺;二则是……潜意识里,她不敢去想那个爱到了心坎上的人对她反目的样子。

      薛涛对韦皋的反应做了很多猜测,甚至于最严重的还想过他也许会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现下韦皋并没有要她性命,仅仅是罚她戍边而已,她应该欣慰才是。但……这判罚的文书真到了自己手上,薛涛却觉得有一种心如刀绞的感觉。

      情人之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误会,都能将彼此伤得很深,更不要说韦皋是如此狠心地将她驱离开他身边。薛涛努力说服自己,韦皋是站在剑南西川节度使的位置上做的判罚,而不是……从那个与自己温柔缠眷的男人的角度。但韦皋便是韦皋,不论是朝堂之上的他,还是拥着自己的她,都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她没有办法将不同角色的他剥离开来。

      于是,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很痛很痛,虽然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恣意妄为的后果,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但心中还是有一丝恨意和不甘,韦皋啊韦皋……原来我在你心中不过是舍弃了也无所谓的存在。

      心中的愤愤之情压住了痛楚和不舍,让薛涛维持着面上的冷若冰霜之色。好吧,韦皋,你要我去松州,我便去,我薛涛纵然身在风尘,素来也是一身傲骨,尤其在你面前,不再纠缠,也算是留住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薛涛直接打点行李去了松州,临行前,并未去见韦皋一面。

      松州位于巴蜀西北,靠近吐蕃,有“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之说,是川西门户之地,朝廷屯有重兵把守。通常身为军事重镇,自然条件就不会太好,松州正是如此,而且用条件不好来形容远远不够,松州的自然条件完全是恶劣至极。

      松州地处藏区,海拔近三千米,一年里有大半年是苦寒季节,物资供给多靠茶马古道马帮运送。且不说松州条件如何,光是这赴松州的路途已是艰苦不堪,古道九曲羊肠、其间峻岭险峰、星罗棋布。有山有水的松州很美,从前薛涛听往来官商描述,总觉得那会是一个让她萌生无限诗意的地方,现下真正踏上这难于上青天之道,而且是被罚戍边,薛涛发现自己的心情除了苦闷,再无其他。

      军队之中鲜少有女人,像薛涛这样的美人同行更是士卒们从未遇见过的。出发去松州的时间是在六月藏历开春之后,一路上气候并不算太恶劣,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士卒们都很照顾薛涛,但随着路途渐行渐难,队伍中的人都麻木了,薛涛一个弱女子经常被拖在队伍最后,无人问津。

      薛涛骑在她那匹稍嫌瘦小的枣红马上,冷眼看着走在她前面的男人们。古道的西风和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行走磨灭了他们的激情,从这些男人眼中她看到的只有麻木和呆滞,与她在成都城中结识的风流才子截然不同。

      然而,所谓的风流也不过是饱暖之后萌生的精神需求,她会吟诗、会抚琴、会跳舞,但这对于在艰难的古道上行进的马帮来说并无益处,因此,她合该、也只能成为一个被唾弃的包袱。

      凛冽的山风吹得她皮肤不再光滑细白,而疲惫的旅途也淡去了薛涛眼眸中的神采,这一路过来,薛涛无暇拿出铜镜看看自己的样子,但不看也罢,想必除了狼狈再难看出其他。薛涛觉得自己重新陷入了几年前父亲走后的绝境中,只是……这一次,还会有人拉她一把吗?哪怕是别有所图地拉她一把。

      “怎么?准备留在这里当一座墓碑了?”

      身侧传来低沉的男声,薛涛侧头一看,是此行负责押送她的差役,一个长相粗犷而一身浪荡气的男人,说话从来难听极了。但……薛涛很聪明,从见到这个男人第一眼,她就看出了他不是普通士卒,原因有三——
      这人在队伍中似乎有挺高的威望,虽然他没有发号施令,但是薛涛隐隐看出了众人对她的畏惧,此为其一;这人看似慵懒,却有一种暗藏的危险味道,如猛虎一般的气质,这一点与韦皋有几分相似,应当是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而且这种气质通常不是寻常兵士会有的,此为其二;此人对薛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半分逾越,却始终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其他士卒应当是看到他的态度,对她就算是热情相助的,也不敢多看两眼,只敢以礼相待,此为其三。

      薛涛在出行前曾听人说起营妓的悲惨经历,因此,在醉仙楼中她就常常为此恶梦不断。但……现下看来,有此人在,这一点倒是暂时不用担心了。

      薛涛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这人或许是韦皋派来的。但……这个想法刚刚冒头,薛涛就强令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他已经抛弃了她,虽然是自己有错在先,但韦皋仍是不念一丝情分不是吗?所以,何必去想他?更不必对他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薛涛收回思绪,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冷冷道:“这就走。”

      从成都到松州,路途不算遥远,由于军队车马负重,却是足足走了一月有余才到达松州城。入了城,薛涛被安置在官驿外,与被罚在此地的营妓们共居一所,但索性她有一间自己的别院,毕竟是成都城中最红的名妓,就算是被罚为营妓,与其他普通营妓也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别院,也不过是一间独立的陋室加上一个巴掌见方的天井而已,薛涛住在那里,犹如独自呆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一般,没有下人伺候,没有官府中人过问,甚至隔壁同为营妓的女人们也不搭理她,因为她虽居住于此,却并不属于她们中的一员。

      这样无人问津的生活转眼便过了半月,如果说韦皋罚她戍边为的是让她深刻地感受“寂寞”,那么她想她终是领悟到了。松州高原无遮挡的烈日白日里晒得她两颊发疼,而昼夜巨大的温差又让她在寒夜里不得不紧紧裹着单薄的棉被;官府派给的用度有限,薛涛自己去过一次集市,集市上人们口音粗重的方言她压根听不懂,间或有打扮怪异、腰间别着长刀的异族男子用野兽般赤裸裸的目光盯着她看,让她浑身汗毛发直,她只能逃也似的逃回了别院;而最让她受不了的还是这最后一桩事——薛涛的住处与其他营妓毗邻,松州士兵多回、藏、羌等异族男子,有时夜间她能隐隐约约听到院外传来的男子夹着方言的猥琐调笑,还有那笑声中女人的哭泣求饶声。

      营妓的生活果然生不如死,临行前老鸨的话并未骗她。虽然她和她们不同,但也不过是暂时而已,薛涛心中忍不住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这是一个男权的社会,位高权重的男人翻手覆雨间便能让一个女人从云端跌落淤泥。

      这样的环境中,薛涛本该哭泣的,但奇怪的是,到了松州她反而心情平静了下来,或许那份骨子里的刚毅被最大限度激发出来,索性最坏的打算不过一死,她想试试,她究竟能熬多久。

      这一夜,明月皎皎,薛涛将屋内的桌子搬到院落之中,磨了一方墨,将她裁小的笺纸铺在桌上,借着月光题了一首诗。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鸣淅沥,松径夜凄清。”
      恼人但许久未闻的声音传入耳中:“薛姑娘兴致不错啊,只可惜,这诗的意境悲凉了些。”

      薛涛回头一看,之前押送他的男人不知何时坐在了院落的树干之上。这人眼睛也未免太好了些,今夜月光虽然皎洁,但他在距离那么远的地方居然能看清她所写诗句,真是如鹰一般锐利了。

      来人一个纵身跃下树梢,站在薛涛面前。借着月光,薛涛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男人轮廓深邃,看起来有些异族血统。

      “看起来,薛姑娘在这里生活得还算惬意?”

      “凑合。”

      “那么,可还缺些什么?”

      “不劳阁下费心。”薛涛边说边低头收拾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男人看出薛涛的冷淡和敷衍,遂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薛涛身侧看她摆弄着。

      直到薛涛整理好一切,准备回房,他才叹了口气,道:“何必如此倔强呢?你不应该属于这里,回成都去吧。”

      薛涛冷哼一声,“回?大人莫不是忘了我是被罚戍边之人么。”

      “虽是被罚,你却也不是真正服役,这一点以你的聪慧,不难看出来。”

      薛涛道:“那又如何?难道我开口,节度使大人便会不计前嫌让我回去?”

      “你不去试,又怎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男人顿了顿,见薛涛不语,又补充到,“或者,是你自己拉不下脸来去试罢了。”

      男人的话戳中了薛涛痛处,她有些恼羞成怒地说到:“哼,试与不试,我觉得没甚区别,他若有一丝在乎我,又岂会如此绝情,老死此地,也没什么不好!”

      薛涛说罢,从男人身边挤过身就要回屋,男人却身形极快挡住了她进屋的路,站在薛涛身前,盯着她的眼睛说到:“那么,你若在乎他,又岂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薛涛看着男人灼灼的目光,瞬间失了神。“你若在乎他,又岂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这一句反问,竟然驳得她哑口无言。

      “薛涛,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男人说完,不再挡住薛涛,纵身一跃,就如他来时无踪一样,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薛涛呆愣在原地,眼眶忽然有些酸涩。何止他想不通,她自己也想不通她为什么做下那样的事情,她太爱他,在她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的年纪,这样的爱让她患得患失,让她变得不像自己,甚至让她疯狂。

      天知道薛涛有多后悔自己犯下的错,甚至于无数次她设想过如果时光停留在他们相爱的时候就好了,如果在他们最甜蜜的时候她突然死去了,那么他心中将会记住那个最完美的自己,总好过如今的因爱生恨。

      不过……这种想法也就是想想而已。在父亲死后最艰难的日子里她都熬过来了,如今如果为了一个男人轻言放弃生命,她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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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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