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姬的密室

　　按世之常理，男人会很快爱上一个女人，而女人则不然。我们的欧耶妮当然也不能免俗……

　　自从那日与米依骑士的一番谈话后，欧耶妮感慨颇深，但她并没有对米依的说法深信不疑。善于理性思考的她，不会轻易被传言所蒙，因此也就没对斯坦威尔伯爵生出过多负面印象。

　　“伯爵的表亲就一定是好人吗？未必。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也怪不了他。再说他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欧耶妮如是而思。倒霉的米依骑士，半是妒嫉，半是关爱地小小搬弄了一下是非，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非但没有令欧耶妮对斯坦维尔伯爵产生负面印象，反而让她认为他多此一举，有挑拨离间之嫌，而对他心生些许倦怠之情。

　　“他确实很帅，无论哪个女孩都会喜欢他，不过我可不是那些虚荣浅薄的女孩！”欧耶妮颇为自负地想着。就凭这种幼稚的想法，她又跟那些虚荣浅薄的女孩有多少不同呢？

　　这一点，旁观者清之。

　　当然，欧耶妮自认为绝非固执之人，对于斯坦维尔伯爵，她只想在今后的日子中根据自己对伯爵行为的观察而做出判断，她可不想像其他冲动的女人一样因目光短浅而错怪朋友。话又说回来，对米依骑士，欧耶妮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怀有感激之情的，但这最多也是朋友之间的好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冷静下来的欧耶妮又恢复了常态，这位信奉怀疑主义的贵族小姐只会信服于自己的判断，出于头脑中那略显偏执的理智，除非亲眼所见，她对任何人的意见（无论是好是坏）都不会轻信。

　　几天来，欧耶妮也曾仔细地观察过斯坦维尔伯爵。遗憾的是，伯爵整天忙碌于官场和舞场之上，甚少有时间令她仔仔细细地研究揣摩。不得已，欧耶妮只能把研究的重点置于他的妹妹，格拉蒙夫人之上。

　　颇令欧耶妮惊讶的是，格拉蒙夫人竟对她哥哥过去的事直言不讳，对于斯坦维尔伯爵出卖表亲的举动毫不隐讳，甚至以此为荣。

　　“明人不作暗事，这件事宫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陛下后来也承认，如果罗玛奈夫人成了气候，无论于己于国都不会是什么好事。你说说看，这除了证明我哥哥他的耿直，忠诚和务实外还能证明什么？”格拉蒙夫人摇晃着扇子，不慌不忙地说道。

　　欧耶妮哑口无言，格拉蒙夫人的一番话再一次证实了她的所想。无论朋友还是敌人，对伯爵行为的描述都是出奇的一致，这恰恰说明伯爵决不是个做事遮遮掩掩的小人。

　　而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更令欧耶妮对终生伯爵感激不已，从此她真正成为了斯坦维尔伯爵的好朋友。“就算他利用我，但也没伤害我什么，我又怎能出于浅薄的道德感而憎恨他？”许久之后欧耶妮仍这样想。

　　那是一个下午，欧耶妮正在书房看书，斯坦维尔伯爵突然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她刚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她发觉斯坦维尔伯爵的脸色不好。她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伯爵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手中的信递了过来。欧耶妮疑惑地接过了信，对方诡异的沉默和信封口处昂格里蒙家的族徽都令她预感不妙。

　　“本月六号，昂勃里蒙伯爵于狩猎时不幸坠马，伤及脖颈，三日后不治身亡……”

　　当第一行字跃入欧耶妮的眼帘时，她顿时感到一阵昏厥。斯坦维尔伯爵礼貌地搀住了她，看到伯爵丑陋但不失温存的脸时，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亲爱的，请节哀……”伯爵让欧耶妮靠到沙发上，随手将一小瓶嗅盐和手帕取出以备万一。

　　已从嚎啕变为抽泣的欧耶妮看到走进屋来的格拉蒙夫人，剧烈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立刻扑在了格拉蒙夫人的怀中倒头痛哭。

　　五天后，欧耶妮渐渐从丧父的悲痛中挣扎而出。

　　她的出身和教育都不允许她沉溺于无尽的痛苦中，用泛滥的感情和丰沛的泪水祭奠早已解脱的亲人。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需要担忧。

　　当另一封信寄自昂勃里蒙堡的信递在欧耶妮手上时，她的担心再也不是臆测，瞬间成为了令人心悸的现实。

　　“欧耶妮小姐，希望您还没忘了我……”她已看出这是小皮埃尔写的信，估计是背着他的师傅私自寄出的。

　　欧耶妮着急地跳过数行饱含温情的慰籍之词，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于这样一行话：“据悉，您的表哥德·罗姆斯男爵准备依据您父亲生前的遗嘱，接受昂勃里蒙城堡和周围的土地……即日男爵阁下就要来贵府接收财产……”

　　这真是晴天霹雳，丝毫不亚于父亲临难的噩耗，意味着过不了多久欧耶妮就会成为依靠一笔微薄年金度日的可怜虫。之前父亲尚未来得及准备和她出身相配的嫁妆，所以她最好的归宿最多也就是找个中等人家一嫁了之，在孩子和火炉边残喘一生。

　　“怎么了？亲爱的。”斯坦维尔伯爵在虽餐桌那边，但已经清楚地看到欧耶妮惨白的脸。

　　此刻早已没了主意的欧耶妮，不假思索地将信交给了这些天几乎天天陪在身边，嘘寒问暖的伯爵，甚至不忌讳他从信中读出皮埃尔那幼稚的关爱。

　　“是这样……”斯坦维尔伯爵看完信，缓缓举起酒杯，呷了一口，仿佛酒神能给他带来什么灵感似的。一旁的欧耶妮显得很焦急，直盯盯地望着伯爵，渴望从他那布满麻坑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她也不敢断言。现如今除了信任伯爵，并听取他的意见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有时候欧耶妮对自己临时慌乱的弱点很是烦恼。“我漂亮的朋友，不要急，这只是缺乏历练罢了。”一到这时，事故的斯坦维尔伯爵总是如是说。

　　“哎……历练的时候终于到了！”欧耶妮叹了口气，不过她还为自己能在此刻领悟到这点感到些许庆幸。

　　“不要急，亲爱的欧耶妮。这就交给我好了，但你要听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不要着急回家奔丧，我会替你跟罗姆斯男爵交涉，我希望你以昂勃里蒙家女继承人的身份回到贵府。”

　　听到伯爵这番话，欧耶妮虽没彻底放下心，但也长长松了口气。她知道眼前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既然说出口，就一定做得到。

　　接下的几天里，欧耶妮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她谢绝了大多数的应酬，整天心不在焉地准备着回家的东西。甚至就连对她倾慕已极的米依骑士也未能博她一笑。单纯的米依除了劝她节哀，并慷慨激昂地谴责罗姆斯男爵，甚至要以决斗来挽回欧耶妮的名誉外几乎什么也做不了。而这些显得有些过头的关心在欧耶妮看来却是做作无比。

　　“我可能就此一文不名，这个重视门第的公子哥还能像以往那样重视我？”欧耶妮心想。

　　米依呢，他还是像以往一样爱着欧耶妮。虽已觉察出欧耶妮心境的变化，但却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丧父之痛给欧耶妮带来的变化。当然，不能免俗的骑士也考虑过欧耶妮现在的经济状况，他知道无论如何父亲是不允许他和一个没有嫁妆的孤儿结婚的，想到这，米依也未免沮丧不已。正是怕欧耶妮多心，他就自以为是地刻意在欧耶妮面前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殷勤。

　　适得其反，对于敏感且多疑的女性来说，米依的表现只能使她们认为这是一种渐渐疏远的举措，无数的事例告诉她们，男人总是以假惺惺的关爱和亢奋的许诺来掩盖他们的怯懦和逃避。

　　“他绝不是我所能指望的男人，这只是一个男孩，无论狩猎和战斗也只是他们发泄过剩经历的游戏罢了。”欧耶妮送走米依骑士后默默想着。

　　造物主送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时间，就像四月的和风一样，悄悄地从荡秋千的少女发稍掠过……

　　欧耶妮整天用刺绣和弹琴打发着时间，她心里渴望着家乡的森林和原野，想象着猎鹰停在她戴着皮手套的臂上的样子。卧室浅褐色壁板上悬挂的英国式钟无精打采地打出了十二点时，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打断了她的思路，继而想象的惯性令她仿佛听到野鸭的叫声，条件反射地幻想揭下猎鹰的眼罩，这蓝天的宠儿继而箭一般消失在刺眼的阳光中。

　　“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孤儿，自由如同想象一样虚幻。”她自言自语着，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她抬起头。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斯坦维尔伯爵走了进来。

　　“没关系，亲爱的伯爵，您有事？”

　　“不是我的事，应该是您的，亲爱的昂勃里蒙女伯爵阁下。”说完，他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用手在空中划了两圈，撤回左腿行礼。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欧耶妮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

　　“虽然我自认为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但我可不是个乱开玩笑的人，这关系到您的命运，我最亲爱的朋友的命运。是我把她带到维也纳，我总不能看着她因为没有钱而寄人篱下吧。”斯坦维尔伯爵这番恭谦客气话中透出了自负。

　　“我相信您，快给我说说。”欧耶妮已经高兴得不能自持。

　　“开始有点小麻烦，您的那位堂兄罗姆斯男爵死咬住令尊的遗嘱不放，着实令我派出的人头痛。”

　　“然后呢？”欧耶妮有些急。

　　“然后，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的男爵阁下有个很好的性格，那就是——知难而退。”伯爵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您用了什么办法？”

　　“您可能不知道，高等法院里的法官们——也就是个个省的世袭贵族们——大都是我的好朋友，当然，当然，我们这些有身份的人也不屑去做那些老百姓惯做的违法乱纪的事，您知道，法官大人们也不愿留下以权谋私的坏名声。”

　　伯爵的兜圈子已经把欧耶妮的胃口掉的老高，看到眼前这位漂亮女孩焦急不已的神情，善于里怜香惜玉为己任的伯爵也不好意思这样下去，他马上继续说道：

　　“我的一名法官朋友，也就是贵省的最高法庭庭长德·邦维尔先生帮我搞定了此事。这个聪明的人——邦维尔先生——亏他想得出来，竟经引用了数百年前的《萨利克法典》中，‘女性亲属及其亲属无继承权，遗嘱于此无有效力，领地及其所属一切均归国王继承。’这个老掉牙的条款，当众宣布您的父亲，老昂勃里蒙伯爵的遗嘱无效，您家的领地全部收归王室所有。”

　　“这样的话我不照样什么也得不到了么？”欧耶妮急道。

　　“这点我已经想到了，所以将此事向一位尊贵的朋友作了汇报，在她的周旋下，由我们的国王陛下出面，将昂勃里蒙家族世袭领地的一切权力暂交您管理，直到您找到一位合适的夫婿。到时陛下会将昂勃里蒙家的领地正式赐予您和您的夫婿。并且，陛下特批您可享有‘昂勃里蒙女伯爵’的封号。”

　　“天哪！”欧耶妮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高兴得叫了出来。“我真不知怎么感谢您！”

　　“是我将您带到维也纳的，这是我当然义不容辞，要是感谢的话，我看您还是感谢我那位好朋友吧。”

　　“她是谁？”

　　“她就是我们最尊敬的蓬帕杜侯爵夫人。”斯坦维尔伯爵说到此处刻意放慢语速，边说边盯着欧耶妮的脸。此时欧耶妮脸上的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这位城府颇深的廷臣的眼睛。

　　“这……这让我说什么好呢？这个天大的人情让我怎么还？”欧耶妮的脑子在这喜讯的冲击下空白一片，她平日自诩的理智早已荡然无存。

　　斯坦维尔伯爵就等着这句话。

　　“对不起，为了办成这件事，我未经过您的同意，就冒然替您答应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夫人似乎对您很感兴趣，她对您的出身和经历很是赞赏，因此请求我让您到她身边做一名侍女……”

　　在一连串的惊喜刺激下，欧耶妮已经叫不出来了，长时间的紧张加上这从天而降的喜讯，使她一下子瘫倒在了沙发上。

　　“您没事吧？”伯爵急忙站起身，一步跨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拿出嗅盐递到她的面前。

　　“……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欧耶妮浑身微微地颤抖不停，一天同时收到两个好消息令她很难马上从震惊和兴奋中恢复过来。进宫给彭帕杜夫人当侍女，之前她连想都没敢想。她隐隐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将会随着进宫而改变，至于是好是坏，此时的她并未多想，而是继续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之中……